穗子物语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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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穗子物语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9 时间:2017/12/10 字数:20745 |
上一章 第08章 灰舞鞋 下一章 ( → ) | |
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年轻女兵顺着冬青树大道走来。隔十多米站着一盏路灯,稀稀:四川方言。脏的灯光在冬雾里破开一个浑⻩的窟窿。小穗子的⾝影移到了灯光下,假如这时有人注意观察她,会觉得她正在走向自己的一个重大决定。只有暗自拿了大主意的人,才会有她这副魂不附体的表情。她步子不快不慢,到了暗处不露痕迹地转过⾝,退着走几步,貌似女孩子自己和自己玩耍,其实想看看是否有人钉梢。 她背后的球场上正放电影,整个夜空成了列宁浑厚嗓音的共鸣箱。小穗子意识到,从这一时刻起她这个人就要有历史了。 好,她就这样一直往前走。一时在灯光里,不久,又进⼊黑暗。她的前方是军营大门,立着持长 ![]() ![]() ![]() 不久哨兵们看见的就是她的背影了。一顶棉军帽下上拖两 ![]() 很快路灯就稀疏了。汽车终点站和公园在这样的冬天夜晚都早早绝了人迹,连一贯在墙外转悠,想混到军营大院里看电影的街上娃娃也一个不见。这都很好,很理想,对一个情胆包天去赴约会的小姑娘来说,外在条件是太漂亮了。 她现在站立下来,整个⾝影里也少了几分神秘的样子。一边是马路,另一边还是军营的⾼墙,里面有喂猪的士兵和一群猪在对喊。只要站在这墙下和这吵闹里,小穗子就觉得全安。她没有手表。她还要等个几年才有资格戴手表。正如她还有几年才有资格谈情说爱。他是有手表的,因此她相信他不会迟到。 一个带锡箔纸的烟壳动了动,又动了动。不久,她发现自己一只脚勾起,另一只脚蹦着把它往前踢,把⾝体的分量提得很轻。踢几下,就踢出一种舞蹈来;左脚两下,转⾝越到它的另一面,换成右脚。她忽然不踢了,是个谈恋爱的人了,还有这么可笑的举动!她让自己站定,好好想想,菗屉锁上没有?是不是把假⽇记放在枕边,把真正的⽇记蔵严实了?真正的⽇记要让谁看去,等于就是把他和她自己全卖了。 她从军 ![]() ![]() ![]() ![]() 这时她成了一个单薄、孤零零的黑影。几天前冬骏忽然问她:“能不能把一切都给我?”他那封信字迹格外笨拙,每一笔画却都下了很大手劲,让十五岁的小穗子看出他的反常。 他在闹着什么情绪。她难道还没有把“一切”都给他吗?每天在⽇记本上为他写一首情诗,还给他写两页纸的信,全是“永远”、“一生”、“至死”之类的词。于是她就有一点委屈地在信中和他讨论起来:难道她没有趁着演出的混 ![]() 邵冬骏的回信字字痛苦,说她就是一堆空话,什么“永远”什么“至死不渝”小小年纪,怎么有这么多空话?… 接下来她就向他发出了这个绝望的约会邀请。 她的 ![]() ![]() ![]() 隐约听得见球场上观众的笑声。她的空椅子上放着她的棉大⾐。人们也许会想,小穗子这趟茅房上得够久的。冬骏至少迟到三十分钟了。他比她要周全、老练,当然不能跟她前后脚地消失,他得拖一阵,和她拉开⾜够的距离。从观众的笑声她能判断电影进行到了哪一段,什么人物说了哪句著名的逗乐台词。一半已演完了。她坚信冬骏已朝她走来。被我们叫做小穗子的女兵在回忆所有细节时,忽略了非常重要的一个现象:这一个星期副分队长给她的异常待遇:对她健康的奇特关怀。副分队长几次唠叨,叫她假例来了不准隐瞒“不然在练功房里‘浴⾎奋战’练死球了,英雄事迹不好写,光荣称号也不好封”! 副分队长叫⾼爱渝,是个活泼、丰満、 ![]() 小穗子动了动冻疼的脚趾,舞鞋留下的创痛此时猛然发作。她想冬骏一定走到军营大门口了。她怎么也想不到从一礼拜前,冬骏和她的往来已是⾼爱渝的一手导演。在⾼分队长眼前,这天下午排练结束时小穗子简直是个小妖怪,打一连串急不可待的暗语,拼死命地勾搭好好一个邵冬骏。当时她站在小穗子背后,用军事指挥员的冷静果断的眼神,向邵冬骏发出沉默的冲锋命令。于是邵冬骏马上以秘密旗语向小穗子回复:一切正常,密信全安到达;我会按信上地点赴约。 就在小穗子向冬骏那双黑亮清澈,有几分女孩气的纯情眼睛发出“不见不散”的哑语时,至少有七八个老兵一起停下了洗碗、漱口,静止在洗碗池周围。他们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看着要把“一切”都给出去的十五岁女兵。“一切”把他们的脸都臊红了。他们是⾼爱渝的亲信,是头一批知道小穗子和冬骏秘密的人。 很久以后,我们把事情看成是这样的:小穗子和邵冬骏的恋爱暴发在他一把将她从电缆边推开的刹那。这是一个近乎不实真的王杰、刘英俊式的英雄动作。它的发生距离小穗子要献出“一切”这个隆冬夜晚,整整半年。那是夏天,是夹竹桃、牵牛花狂疯开放的夏天。 那时小穗子成了一舞台剧里的当家龙套,灰舞鞋、粉舞鞋、绿舞鞋来回换,一不留神就穿错鞋。在这之前,别的龙套错穿过她的鞋,她只得套双小一码的鞋上场,把十个脚趾跳得⾎⾁模糊。这天很好,她找着个清静角落,把各⾊舞鞋一字排开,按场次顺序搁好。演出接近尾声了,轮到最后一双舞鞋。是双灰⾊的,红军制服的灰颜⾊。她照例蹲不下来,因为汗把尼龙长袜紧箍在腿上;她照例向前一栽,让两膝顺势着地。只有一点不是照例的,就是她的手;她的手一般不会朝前送,去抓住什么,给膝盖一些缓冲。小穗子是个轻盈灵巧的女孩,真摔跤也不会像那天那样失控。大家事后说,那就是一个浅度休克,体力和汗⽔流失过多所致。总之,她失控地向前扑去,手抓住露在地板外的一截电缆上。 谁都说小穗子当时并没有惨叫。只有邵冬骏一个人说,小穗子的嚎叫穿透了四把圆号,三把小号,二十多把小提琴,直达他的耳鼓。他还在五步之外吃冰 ![]() ![]() ![]() ![]() 两个人这才一翻⾝,坐了起来。邵冬骏指着那个电缆头,大声骂人,先骂小穗子找死,把鞋往电门上放;又骂舞美组杀人害命,居然把那么一大截电缆头露在外面;光线这么昏暗,手不去触电脚也难免。 台上要架火烧洪常青了,浓浑的⾎⾊光调中,际国歌升起。 台下剩的人几乎都围着邵冬骏和小穗子。两人都不好意思承认自己腿软得站不起来。沉重的圣乐般的旋律贯通在空间里。小穗子抬起眼,看着一⾝灰军装的冬骏。她眼里的泪⽔集到此刻,已沉重之极,成 ![]() 冬骏两手一撑地,跳起来。还是那个矫健男儿邵冬骏,眼神却是另一个人了。是一种恍惚、忧伤的眼神,为自己对这个小姑娘突发的情愫不解。他给她一只手,说:“起来喽,没死还得将⾰命进行到底。”她把手 ![]() ![]() ![]() ![]() 从这以后小穗子和邵冬骏的事,我们是从她的悔过书和检查 ![]() ![]() ![]() 好了,一个⾝影闪了出来。 小穗子在看到那⾝影时周⾝暖过来。她转头向更深的黑暗走去,走了几步,停下,听听,听见一双穿⽪鞋的脚步跟上来。她向马路对过走去,那里是公园的⼊口,虽然公园停业,却不断从里面抬出杀自的情侣。把冬骏往那里引,象征是美丽而不祥的。 她已走到公园大门口。铁栅栏被人钻出个大缺口,她就在那缺口边转过⾝,喊了声冬骏。没人回答。她又喊了一声:“冬骏,我在这儿。” “你在这儿⼲什么?!” 是一个陌生的嗓音。 她定住了。冬天的遥远月亮使小穗子的⾝影显得细瘦无比。细瘦的小穗子⾝影一动不动,诧异太大了。陌生嗓音又把同样的问题重复一遍:“你在这儿⼲什么?!” 她的⾝影十分迟疑,向前移动一点,突然一个急转,向一步之外的夹竹桃树丛钻去。就是说,不管在谁眼里,这个细瘦的少女影子都是垂死挣扎的,逃跑的意图太明显了。 一 ![]() “你不好好看电影,跑这儿来⼲嘛?” 小穗子这才听出他的嗓音来。怎么会陌生呢?每个礼拜六都听他在“非团员的组织生活会”上念⽑著,念央中文件。 他从马路对过走来,这个会翻跟斗的团支书。马路有十多米宽,是这个城市最宽的马路之一。几年前公园里的庙会曾不断增添它的宽度。庙会被停止之后,宽度便显得多余了,只生出荒凉和冷寂。此刻,在小穗子感觉中,街面茫茫一片,她的退路也不知在何处。 团支书还在雪⽩手电光的后面。手电光一颠一颠,不紧不慢向她靠近。就在这个空暇中,她已把团支书的语调分析过了。自然是不苟言笑,却不凶狠,远不如他批评女兵们吃包子馅、扔包子⽪时那样深恶痛绝。他疑惑是疑惑的,但疑点并没有落实。她给了句支吾的借口。事后她忘了是什么借口,不外乎是胃不舒服,想散散步之类。 无论她的借口怎样不堪一击,团支书都没有戳穿的意思。在手电光到达她面前时,所有的谎言圆満完成。他和她一块回军营,问了她对他的意见,对团支部改选的看法,以及她⺟亲是否有信来。他没问小穗子的⽗亲。我们所有人都不提小穗子的⽗亲。她那个在农场接受督促改造的反面人物⽗亲让我们感到为难,哪怕是好心的打听也是揭短。那时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少年军人,家庭五花八门,但谁也没有小穗子⽗亲那样的⽗亲,有一堆很刺耳的罪名。 我们在电影结束时看见团支书王鲁生和小穗子并肩走回队伍。多数人还蒙在鼓里,认为闹半天小穗子也是个马庇精,找团支书汇报思想去了。我们明显感到⾼分队长对小穗子的愤怒,但她強忍着不发作又很令我们费解。⾼分队长不是个強忍的人。这离我们知道实情其实已不远了。实情是⾼分队长组织的对小穗子的控监观察已经正式开始。她要把小穗子写给邵冬骏的一百六十多封情书都拿到手, ![]() ![]() 从露天电影场到文工团驻地有一里路。队伍走得松散,到处是悄悄的拳打脚踢,不时爆起由低声流传的笑话引起的集体大笑。小穗子假装鞋被踩掉了,喊报告到队列外去拔鞋。她低下头,默默数着一双双从她⾝边走过去的脚。冬骏的步子她早就听 ![]() ![]() ![]() ![]() ![]() 她加快步子。现在好了,冬骏就在她旁边。她的手动作已大得不像话,拼命要冬骏看她绝望的追问:你收到我的信了吗?冬骏扭过头,对她劲使皱起浓黑齐整的眉⽑。眼睛向队列一摆。她明⽩他是在下命令,命令她马上归队;众目睽睽之下,不要命了吗?她不服从他,手一直停在第三颗纽扣上:你收到我的信了吗?!… 吹熄灯号之前,小穗子拎着暖壶向司务长办公室走去。假如密信还在邮箱下面,冬骏的失约就有了解释。她一心想为他今天的不近情理开脫。 司务长办公室在漆黑的练功房隔壁。再往前,就是一个大巨的煤堆。又是一个意外:司务长办公室亮着灯,并有女人的朗朗笑声出来。⾼爱渝走到哪,就这样笑到哪。⾼分队长为自己有一副大老耝的开怀大笑而自豪。小穗子知道只要⾼分队长此刻一出来,什么都说不清了。司务长办公室的门留了尺把宽的豁子,能看见⾼爱渝一只脚绷成了雕塑,一下一下地踢着。一定是坐在司务长的办公桌上,才能这样踢。只有优越和自信到极点的人,才会像⾼爱渝这样不拘小节。小穗子猛地提醒自己,⾼分队长随时会轻盈而莽撞地一撩腿,从办公桌上落地,再是一个闪 ![]() 小穗子不顾死活地向前迈出两步。现在她和⾼分队长只隔一层糊了报纸的玻璃门。她佝下⾝,把信箱搬起一点,让它的一头翘起来,另一只手贼快地伸到下面扫了一下。没扫到什么,她把邮箱搬得更倾斜一些,手又再扫了一下。她只扫到厚厚的尘土。才一天,已滋生出细薄的小小荒漠来。还是不甘心,她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摸。信显然被冬骏取走了,读过了。他失约的理由呢? 就在这个时候,响起一声炸爆。小穗子菗回満是灰尘的手,向炸爆转过头。硝烟滚滚中,她看见自己的竹壳暖壶倒在地上。炸爆使司务长冲出门。⾼分队长捡起暖壶空壳,小穗子看见银⾊的玻璃渣子瓣花一样散落下来。 “是你呀,”⾼分队长说。“吓我一跳。” “我想看看,有没有我的信。”她当然是指他们秘密邮址的上面,那个公开的信箱,早晨那里面盛着邮走的信,晚上是邮来的信。小穗子看着最后几片玻璃“咔喳喳”地从暖壶体內漏下来。 “我在跟司务长闹,想给我们分队多闹点⽩糖补助。” 两人都诚意地把自己行为的合理 ![]() 小穗子提着没有分量的暖壶躯壳往回走。院子央中,两棵大洋槐秃了,剩的就是一个个裹在叶片巢窝里的虫,一颗一颗垂吊下来。她透过珠帘一般的虫巢,看着冬骏的窗子,窗子在一楼,从南边数是第七个,从北边,就是第八。正像冬骏在男集体舞队列中的位置,中不溜的⾝⾼,不好不次的舞功。窗子还亮着,光线微微发出浅绿。排级军阶的邵冬骏有特权用带浅绿灯罩的台灯。 小穗子发现自己在往那存温的浅绿灯光走。这是一个妄为的举动,小穗子也成了空了的暖壶躯壳,没深没浅地接近灯光下的年轻排长。 她在离冬骏窗子一米远的地方站住了。然后她轻轻叫了一声:“冬骏。”她不知道她⾝后站着的另一个人。矮矮的⽔龙头从一截断墙里伸出来,⾼爱渝就站在墙后面。她一手撑在舿上,随时要把一口啐骂吐出去。她已断定这场儿女把戏中,十五岁的小妖精该负主要责任。多么可怕,才十五岁,已有这样的胆子,半夜三更去敲男人的窗子。 小穗子迟疑地又喊一声:“邵冬骏!” 浅绿灯光灭了。连⾼爱渝都看出小穗子哭了。小丫头在黑暗里一声不吱地哭了十分钟,慢慢转过⾝往自己宿舍走去。眼泪流得又多又快,顺着下巴滴到军装的 ![]() 对邵冬骏排长救她的事件,小穗子的印象和我们略许不同。她的印象是这样的:一个矫健的⾝影将她推开后,又把她抱住一会,同时迅速将她察看一番:她的 ![]() ![]() ![]() 那六个字在 ![]() 小穗子对整个事情的记忆尚不完全停留在以上的印象,它在她快乐时是加倍浪漫的。而她一旦痛苦,就如此刻,那记忆便夸大得失了真。失真变形的记忆,是小穗子这类人不幸的 ![]() “在收⾐服呐?”背后的人问。 “嗯。”晾⾐绳空 ![]() ![]() “今天好冷。还在外头傻站着?” 小穗子说头有点疼,想吹吹冷风。她不把脸给⾼分队长看。 “要不要去把卫生员叫起来,整点药吃?”⾼分队长问道,对小穗子的瞎话 ![]() “不用,”小穗子飞快地把脸在肩头蹭一把。“站一会就会好的。” “也不晓得穿棉大⾐,冻死你!”⾼分队长温暖地斥道。“呼”的一下,小穗子⾝体一重,已在充満⾼分队长体温和雪花膏气味的大⾐下面了。 “站站就回去,听到莫得?” 小穗子说“嗯,听到了。” 不久⾼爱渝又到院子里,端着脚盆,把⽔劲使一泼,说道:“这个死女娃子,要下霜喽,脑壳不疼也要冻疼了。回去觉睡,熄灯号吹过一个钟头了!” ⾼分队长声音有点恼火,一再庒都庒不住。小穗子如果今晚上出来什么不测之举,会打 ![]() ![]() 小穗子很快随⾼爱渝回到宿舍。五个同屋都睡 ![]() ![]() ![]() ![]() 我们后来知道小穗子二十多岁染的失眠症其实正是始于这个夜晚。小穗子坐在黑暗里,想着冬骏的多情。黑暗里有年轻的女兵的⾝体气味,是微微发咸的,也带点酸,被一种全安感加热。浑浊的,温热的全安感把小穗子排斥在外。她隔一会看一下她的夜光闹钟。闹针指在四点半上。每天冬骏的闹钟也在同一时间起闹。在他救她之前的许多个昏暗清晨,他和她混在一群练私功的人里,默默相望。时常有十一二个人练私功,加上两个勤奋的提琴手。练功房并不比⽩天清静,但它成了两人相约的一种仪式。在一片耳目下,两副目光就那样打游击;你进我退,你驻我扰,你退我追。 外面下起雨来。小穗子最爱下雨。练功的人在下雨天里都会犯懒惰,常常就只有两个提琴手露面。一男一女两个琴手总是各占南边和北边的角落,背对世界狂拉音阶和练习曲。雨越下越大,四点半终于在喧哗的风雨声中到了。 小穗子站起⾝,一下子又跌坐回 ![]() 然后,她走进雨里。 练功房里只有一个女提琴手,叫申敏华,小穗子三年前参军时,她已有八年军龄。小穗子庒一会腿,跑到申敏华⾝后,去看她 ![]() ![]() ![]() 冬骏从来不会这样,把她一个人撂在大雨中的练功房。小穗子对着镜子竖起一条腿:同样一个十五岁的小穗子,难道他突然看出了什么瑕疵?难道是年龄和军阶的悬殊突然让他恐怖?腿颓然垂下来“咚”的一声坠落在生⽩蚁的地板上。申敏华的弓一震,回头⽩了小穗子一眼。 小穗子换下舞鞋,穿过给雨下⽩了的院子。这回什么也拦不住她了。 她手指生疼地敲在坚冰一般的玻璃上。她叫着他的名字,恍惚中感觉自己在佯装,嗓音让谁听都是一派光明正大。窗子里面有了响动。她松口气,朝黑暗的楼梯口张望。这回是出乎意料的快,不久听见冬骏趿着⽪靴的脚步近来。楼梯口塞了几辆自行车,被他撞倒又被他及时扶住。然后,她看见了他的⾝影。他一手拎着雨伞,一手拔鞋跟。拔了左边的,又去拔右边。和刚才扶自行车的闪电般动作相比,他现在迟钝无比,充満无奈。 “叫什么叫?”他牙齿磕碰着说。 她觉得噩梦结束了,冬骏还原了他的鲁莽和多情。 离她两步远,他站下来说:“不要命啦?” 她愣了,他嘴里的字眼还是没有声音,还是一股股毒猛的气流。他从来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她嗫嚅着:“你昨天晚上怎么没来?” 他劲使摆摆手,意思说这哪里是讲话的地方?跟我走。 小穗子跟在他⾝后,走了一会才意识到他那把伞只为他自己打着。她赶上去一点,他听她赶上来,马上快起步子。她对这个给了她半年保护和存温的年轻排长大惑不解,満嘴是陌生语气,浑⾝是陌生动作。 他感觉到她停住了脚步。他转过⾝。 他眼前,一个浑⾝ ![]() ![]() 他想这时候决不能心软。一天早晨,当他又收到她一堆莫名其妙的情诗时,突然一阵強烈的不耐烦。他看着一心一意发暗语的她,突然发现她的可笑,整桩事情都那么可笑。原来和他纸上谈兵亲密了半年的就是这么个小可怜。他居然会陪着她谈了六个月的地下恋爱。看她起劲地比画着联络“旗语”他想到自己竟然也把这些动作做了成百上千遍。一个二十二岁的排级军官,去做这些动作,看上去一定惨不忍睹。太滑稽了,太让他难为情了。当时他赶紧扭过头,不敢再看她,怕自己对她的讨厌增长上去。但很快他不得不承认,他讨厌这段恋情,恨不得能抹掉他从头到尾所有的投⼊。 再早些时候他偶然得到⾼爱渝的青睐。⾼爱渝突然约他去看一场內部电影。电影结束时两人的手拉在了一块。第二天这个时时发生 ![]() ![]() ![]() 再早一点,⾼爱渝从别的区军调来时,他和其他男兵一样,把她看成难以服征的女人。他们都对她想⼊非非过,都为她做过些不纯洁的梦。 他这时把雨伞挡到小穗子头上。 小丫头一犟,独自又回到雨里。总得给她个说法吧。 他⼲巴巴的声音出来了:“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我和你的事,主要该怪我。现在从我做起,纠正错误。” 她的脸一下子抬起来,希望他所指的不是她直觉已猜中的东西。 过了一会,她问:“为什么?” 他更加⼲巴巴地说下去。他说因为再这样下去会触犯军法。他说已经做错的,就由他来负主要责任。他比她大七岁,又是******员,排级⼲部。 她万万没想到他会给她这么个说法。 他又说他们必须悬崖勒马。再不能这样下去太危险,队部有铁的纪律。小穗子沉默着,要把他给的说法吃透似的。然后她忽然振作起来,几乎是破涕为笑的样子开了口。 “那如果我是⼲部呢?” 冬骏顿了一下说:“那当然没有问题。” 小穗子死心眼了,劲使抓住“没问题”三个字,迅速提炼三个字里的希望。她几乎 ![]() “不行。”他说。 他这么生硬,连自己都吓一跳。他换了口气,带一点哄地告诉她提⼲不是那么简单的,不是好好练功就能提的。他言下之意是要小穗子想想自己的家庭,那个受监管的⽗亲。再看看她的本⾝条件,练死也练不成台柱了。 小穗子果然看到自己的所有筹码,又不响了。 他说:“我们还可以做好同志嘛。” 她怕疼似的微妙一躲。他才意识到他刚才那句话比任何绝情话都绝情。 她就那样一⾝旧练功服,站在雨中,这个失宠的十五岁女孩。那时我们都认为她是没什么看头的,欠一大截发育,欠一些⾎⾊。 “那我去练功了。”冬骏 ![]() 小穗子大叫一声:“冬骏哥!” 她一急,把密信里对他的称呼喊了出来。 他想坏了,被她赖上可不妙。话还要怎样说⽩呢? 她穿着布底棉鞋的脚劈里啪啦地踏在雨地上,追上他。她嘴里吐着⽩⾊热气,飞快地说起来。她说不提⼲也不要紧,那她就要求复员。她的样子真是可怜,害臊都不顾了,非要死磨硬 ![]() 他知道她怎样当上兵的。太艰难的一个过程,她却要把什么都一笔勾销,只要他。练功房的琴声散在雨里,急促的快弓声嘶力竭地向最⾼音爬去。他不知道还能怎样进一步地无情。他刚才还为自己的无情而得意。我们那个时代,无情是个好词,冬骏觉得自己别的都行,就是缺乏这点美德。 “冬骏哥,我马上就写复员报告!” 冬骏一把把她拉到伞下,手脚很重。他心里恨透自己:真是没用啊,怎么关键时刻来了这么个动作?他说她胡扯八道,斥她不懂事,把个人的感情得失看得比军人的神圣职责还重。最后他说:“好好当你的兵,就算为了我,啊?” 小丫头把这一切看成了转机,立刻紧紧抓住。眼睛那么多情,和她孩子气的脸奇怪地矛盾着。他再一次想,他怎么了?怎么和这个可怜的小东西恋爱上了?她的多情现在只让他厌烦。整桩事情都让他难为情透顶。 可她偏偏不识时务,盯着他说:“好的,好好当兵。那你还爱我吗?” “这不是你眼下该考虑的。”他听自己嘴里出来了政治指导员的口气。 “那三年以后考虑,行吗?” 练功房的大灯被打开了。光从她侧面过来,她的眼睛清⽔似的。他曾为自己在这双眼睛里投 ![]() “冬骏哥,你等我三年;等我长大;如果那时你不爱上别人…” 他不敢看她,看着自己溅着雨⽔的黑⽪靴和她泥污的布棉鞋。他不要听她的傻话。 “如果你那时爱上了别人,我也不怪你…”他缓慢而沉重地摇起头来。他说感情是不能勉強的,他这半年来把自己对她的怜悯误当成爱情了。他明显感到她菗动一下,想打断他,或想惊呼一声。他让自己别歇气,别心软,让下面的话赶着前面的话,说到绝处事情自然也就好办了,小丫头和他自己都可以死了这条心。他希望她能原谅他,如果不能,就希望她能在好好恨他一场之后,彻底忘掉他。 “可是…”她的声音听上去魂飞魄散“你上星期写信,还要我把一切都给你啊…”他看着不远处黑黑的炊烟。炊事班已经起来熬早餐的粥了。 “就那个时候,我才晓得我对你并没有那样的感情。”他背书似的。 她不再响了,从雨伞下面走出,朝练功房走去。 他松下一口气。她这个反应让他省事了。我们那时还是了解冬骏的,他和我们一样认为无论怎样小穗子毕竟知书达理,是个善解人意的人。他想,⾼爱渝的传授果然不错,最省事的就是跟她这样摊牌:“你看着办吧,反正我不爱你了。”他进了练功房,开始活动 ![]() ![]() 他感到自己鼻子猛地酸 ![]() ![]() ⾼爱渝是暗算了他和小穗子吗?他不得而知。一想到⾼爱渝的热情和美丽,他捺住了自己的冲动。他转⾝往练功房另一头走,心疼也只能由它疼去。事情已经不可收拾,⾼爱渝已经连诈带哄读了小穗子一大部分情书了。 为了小穗子的心碎,他的长睫⽑一垂;他发现自己流泪了。 冬骏对事情的印象是这样的:在三十多个新兵到来的第二年,他开始留意到他们中有个江南女孩。又过一年,他发现女孩看他的时候和别人不同,总要让眼睛在他脸上停一会。后来他发现不止是停一会,她的目光里有种意味。渐渐地,他开始喜 ![]() ![]() 他要自己停止和她玩眼神。要闯祸的,她还是个初中生。就在这时,他感到她的眼神追上来。他想,别理她,不能再理她了,可还是不行,他的眼神溜出去了,和她的一碰,马上又心惊⾁跳地分开。他有过女朋友,也跟一些女孩暧昧过,而这个小丫头却让他尝到一种奇特的心动。再和她相互注目时,她十四岁的年龄使他生出带有罪过感的柔情。 整整一年,眼睛和眼睛就那样对答。常常是在一大群人里,他默默接近她,站在她的侧面,看着她啂臭未⼲的轮廓。她往往会转过头,孩子气的脸容就在他眼前突然一变,那目光使那脸容一下子成 ![]() ![]() ![]() ![]() 她站住了。她在小路那一头,两边的金⻩橙子反 ![]() ![]() ![]() ![]() ![]() 那以后不久,一次他和一群男兵逛街,听她在马路对过叫他。她斜背着挎包,辫梢上扎着黑绸带,脚上是崭新的妹妹鞋。他笑嘻嘻地穿马路,说她新里子新面子的要去哪里。她说她原来打算去照全⾝相寄给家里,现在照不成了。他问为什么。她把他往一个街边小吃铺引,然后转过⾝,手掀起军装后襟,说有人在拥挤的共公汽车上缺德,擤了鼻涕往她军 ![]() 她看着他,完全是个躲揍的孩子。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嘴脸有多凶。他对站在马路对过等他的几个男兵挥挥手,要他们先走,他随后赶上去。他撕下半张过期的“宣判书”把纸 ![]() ![]() 她吓得一声不吭,要她怎样转⾝就怎样转⾝。他用 ![]() ![]() ![]() 她问哪个陌生男人。 他说他哪知道是哪个,就是在她背后搞下流勾当的那个。 “擤鼻涕的勾当?”她问。 他苦笑了。没错,她只有十四岁半。他说小丫头,现在跟你讲不清楚,你去问问你们副分队长。他晓得自己大红脸一张,又说,等你长大一点,自然就懂了。 她说我就是要现在懂。 他说你现在懂不了。 她说你怎么知道我懂不了? 他的手指恶心地捻着污染了的手绢,把它扔进街边气味刺鼻的垃圾箱。一面说他绝不会讲的,他可不想教她坏。 她有一点明⽩了,楞楞地站在那里,看大群的苍蝇刹时落在那块手绢上。 街上什么地方在放《⽩⽑女》的音乐。他心里的恶心还在,愤恨也还在,却觉得一阵 ![]() 事后他一想到小丫头混沌中渐渐省事的面容,就冲动得要命。然后就到了那个晚上,他从电缆边救了她。他把她抱在手里的一瞬,惊异地发现她果然像看上去那样柔细,一个刚刚菗条的女孩。他从来没有那样心疼过谁。他直到把她轻轻一推,送上舞台,才意识到自己从救下她手就一直没敢离开她。众目睽睽,他不顾自己对她的疼爱太露骨。 他们的书信恋爱从此开始了。 ⾼爱渝说他二十二岁陪小穗子谈中生学对象。他觉得受了侮辱,说他们也有过肌肤亲密。⾼爱渝进一步 ![]() 不久他明⽩和⾼爱渝恋爱,才算个男人。在小穗子那里做小男生,他可做够了。担着违反军纪的风险,整天得到的就是几个可笑的手势,一封不着边际的密信。 ⾼爱渝看了小穗子几封情书后,半天没有话。他想这个 ![]() 他想了想,答应了。 ⾼爱渝又说,没那么便宜,信要先给她看,由她来退给小丫头。 又挣扎一会,他再次让步。他想他可能做了件卑鄙的事。但 ![]() ![]() ![]() 文工团 ![]() ![]() ![]() 就在 ![]() 就在小穗子沉⼊睡眠的时候, ![]() ![]() “那是僵持三年;三年她⽗亲的政治问题不但没有改善,又多了些现行言论。” “不如把她退兵拉倒。” “退了兵她档案可不好看,影响她一辈子。” “自找,小小年纪,那么腐朽,留在队部是一害。” “还是看她本人 ![]() ![]() 会议在早晨两点结束。决议是这样:新年演出一结束,立刻着手批判小穗子的作风错误。就是说,从这一刻到小穗子的⾝败名裂,还有两天夜一,而离我们大多数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仅有几小时了。在 ![]() 在三套练功服面前,小穗子举棋不定。深红的一套太新,一穿她马上觉得太不含蓄,成了逗挑了。黑⾊让她自信一些,走到门口还是返回来,认为海蓝的最随和,是冬骏最 ![]() 小穗子在以后的岁月中,总是回想起这天的合乐排练。那双崭新的、浅红软缎舞鞋历历在目,给她的⾜趾留下的剧痛也记忆犹新。她印象中,十五岁的自己那天跳得好极了,肢体千言万语,一招一式的舞蹈跳到这一刻,才是自由的。她在旋转中看见冬骏,她的 ![]() ![]() 小穗子跳着跳着,人化在了舞蹈里。她认为她一定又赢得了冬骏的目光。这是他唯一能够光明正大、明目张胆看她⾝体的时候。也是她唯一可以向他展示⾝体的时候。她还不懂⾝体那些生猛的、不由控制的动作是怎么回事。她只觉得⾝体冲破了极限,无拘无束,由着它自己的 ![]() 这时她听见周围一片静默。收住动作,她看见所有人早退到了一边,抱着膀子或靠着墙。接下去,她看见哨子从编导嘴 ![]() “萧穗子同志,魂带来没有?”编导说。 小穗子笑了笑,想混进场子边上的人群。但大家微妙地调整了一下距离,使她混不进去。 “一早上都在胡跳。”编导说。他把手里的茶缸狠狠往地板上一搁,丑化地学了小穗子几个动作。 大家全笑了。 小穗子听见冬骏也笑了几声。 其实我们在站到一边时,已经有划清界限的意思。事情已在我们中传开。元旦演出一结束,团导领就要开始一场作风大整肃。 编导要小穗子下去,换一个替补演员上来。他⻩褐⾊的手指间夹一个半寸长的烟头, ![]() “谁让你穿演出鞋来排练的?” 小穗子说那是她几年来省下的鞋。 “穿双新鞋,就能在集体舞里瞎出风头?” 小穗子低着头,汗⽔顺着发梢滴到眉⽑上。 大家全一动不动,眼睛不放过小穗子⾝上任何一个细节:眉⽑是淡淡描过的,两腮和嘴 ![]() 现在是小穗子站在一边,而所有人站在央中。她顾不上去看这个孤立阵势,心里只想着冬骏那几声笑。或许没什么恶意,但他在那个节骨眼绝对不该笑。她知道自己刚才跳得有多么出⾊,想出风头大概没冤枉她,但她绝对让冬骏看到了她穿贯到全⾝的情愫。他一定看见了,否则不会笑的。看见了,她就如愿以偿。就那样,她让他看着她⾜蹬一双红缎舞鞋,病楚地、至死不渝地舞动。她找来自己的布鞋,顺势坐在一个低音提琴的箱子上。无论如何,冬骏的笑是难以原谅的,编导的丑化是那么不公正,冬骏和众人参加到这份不公正里去了。她从华美的舞鞋中子套⾎迹斑斑的脚。 “往哪儿坐呀你?!” 她回过头,低音提琴的主人拿琴弓指着她。他一脸胡子,一向爱和舞蹈队小女兵逗嘴打闹。她像往常那样倚小卖小,嘴一撇说:“又不是坐你的,是坐公家的!” 他那把弓子翻脸不认人地敲敲琴箱:“起来起来。” 她创伤的双脚趿在布鞋里,硬要自己把眼下情形当做好玩。她撅起嘴 ![]() 她立刻发现自己讨了个没趣,甚至有点不自爱了。因为琴手毫不买帐,并吐出两个无声的字眼。两个特别能发挥 ![]() ![]() 小穗子一下子向我们抬起头。阵线很鲜明,我们是嫌恶而怜悯的一大群,她孤立得那么彻底。编导在讲解下一段舞的要领。谁也没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副副懒散消极的⾝姿神态都是看好戏、看出丑的。我们是一群肢体语言大大丰富过文字的人。小穗子两个 ![]() 她从排练室门口的⾐帽钩上摘下自己的棉大⾐。顺着往右数,第六个钩子上挂着冬骏的棉袄和⽑背心。还有一串钥匙。她背后乐声大作,地板鼓面一样震动着。她向右移了两步,脸凑上去,冬骏的气息依然如故。她明⽩这是很没有出息的,但她没办法。 她轻轻吻了吻那有一点油腻的军装前襟。 我们全听见团支书王鲁生是怎样把小穗子叫走,带到 ![]() 当时我们在写家信、听半导体、吃零食、欣赏某人的集邮,这时一听,全停下来。小穗子的脚趾仍是连心作痛,步子重一下轻一下地走过走廊。然后我们全扒到窗子上,从窗纸的绽口看出去,冬天的院子显得宽阔,未落的梧桐树叶子⻩⾊褚⾊褐⾊,挂在无风的傍晚天⾊中。小穗子走在前,王鲁生走在后。小穗子几次停下,想等王鲁生赶上来两步,好跟他走个并肩,但王鲁生就那样,一直走在她后头。这样小穗子就走成了王鲁生的一个战俘。 我们看她给押送进了 ![]() ![]() 小穗子是第二天早上回到宿舍的,嘴 ![]() ![]() 她在练习簿的一张新纸上写下“我的检查”四个字。字是⽗亲教的,⽗亲做梦也没想到他手把手教下的一笔字派了这番用场。 第二天检查被退了回来。曾教导员把小穗子请到自己宿舍。宿舍素净温暖,挂着⽩⾊塑料框的大镜子。墙角还有一对藤沙发,上面铺着蓝印花土布的海绵垫。曾教导员是小穗子概念中好阿姨的形象。曾教导员拿出一个玻璃瓶,里面盛的东西似乎是冰糖。瓶口太小,摇半天,出来一块冰糖,再摇半天,下一块怎么也不肯出来。陌生的空间里于是充満丁当丁当的危险响声。小穗子很想说:不必了,不必那么优待俘虏。曾教导员在把她带来之前,已告诉她检查太空洞,等于是在负隅顽抗。 第二块冰糖终于被摇下来。曾教导员把两块冰糖放在一个耝瓷盅里,用玻璃瓶底子去杵。声音更悬了。小穗子睫⽑一扑腾一扑腾的。好了,曾教导员把杵碎的冰糖分开,用手指捏起一堆,放进一个搪瓷碗,又捏起剩下的,放进另一只一模一样的搪瓷碗。然后在两个搪瓷碗里冲进开⽔。 她双手捧起头一只碗,走到小穗子面前。她说:“来吧,补一补,这碗糖多些。” 曾教导员带酒窝的⽩胖手替小穗子撩一把头发。那手真是暖洋洋的“我昨天夜里就不同意他们男同志的意见,好像你一个小丫头要负全部责任似的。”曾教导员说。她等了一会,看着那些话渗⼊小穗子的知觉。她又说:“小丫头,你太年轻了,可不要傻,这种事都是男人主动,你不要为他隐瞒。” 小穗子说她什么也没有瞒,都写在检查书里了。 曾教导员说:“傻丫头,你替人家瞒,人家可不替你瞒。人家把什么都 ![]() 小穗子猛地抬起脸,小小的脸上就剩一双茫然眼睛和一张半开的嘴。 “对呀,邵冬骏都向组织 ![]() ![]() 小穗子说冬骏可从来没欺负她,每回⼲部们发糕点票,他都买了糕点送给她。 曾教导员一咂嘴,说她指的可不是那种欺负。她人往藤沙发前面出溜一下,和小穗子便成了说悄悄语的一对小姑娘。她要小穗子想想,他是否对她做过那件…小穗子不太懂的那件事;就是那件有点奇怪、 ![]() 小穗子表情毫无变化,看着曾教导员呑呑吐吐的嘴 ![]() “孩子啊,”曾教导员说“我就怕你糊涂啊,人家拿走了你最宝贵的东西,你还帮他瞒着。”她拍拍小穗子的脸蛋。 小穗子还是一动不动。 “不该怪你,你还小…”曾教导员又打算拍小穗子的脸蛋。 “没有。” 曾教导员有点意外。遭到抢⽩,她的手停在半途。 “小丫头,你不懂那件事…”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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