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子物语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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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穗子物语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9 时间:2017/12/10 字数:1056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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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奇回来的时候是八月,是萧穗子出事之后的第六十八天。穗子把这记得如此刻骨铭心是因为整整六十八天没一个人跟她讲过话。连“练功去呀?”“发⽩糖啦!”“借我点洗发膏小萧!”这样的话都没人和她讲。可这天下午两点多,在一片知了的吶喊声中,穗子听到一声:“没睡午觉啊小萧?”穗子楞了。回头一看是毕奇,拎了一个网兜,兜着他的脸盆、牙具和拖鞋,还有就是大半盆⽑桃。他的提琴斜背在背上,迈着小儿⿇痹式的步子。十七岁的首席提琴手毕奇像世上大部分天才那样隐约带一点怪胎的影子。不同于其它天才的是毕奇特别明⽩自己,明⽩与他的天才搭配而来的低能是瞒不了谁的。 因而他两个大眼总是歉意的、难堪的。因而文工团的人对毕奇从开始就另眼看待,觉得不照顾这个既蠢又懦弱的天才毕奇心里过不去。穗子站在练功房窗口,眼睛还盯着毕奇的背影。毕奇是唯一不知道她丑事的人,否则他不会主动同她打招呼。穗子万万没想到大家如此仁义,竟忘了把她的二百多封情书落网经过告诉仅在十来里以外的音乐学院进修的毕奇。也就是说,唯有毕奇不知道穗子在情书里写过多少馊话,还把她当作纯洁无琊的“小萧”这会哪怕只有一个人把她当好人穗子也知⾜了。她含着泪看毕奇已走到了宿舍楼的楼梯口,给几个下楼来的男兵围住,给他们拍头打肩。很快女兵们也来了,说毕奇“瘦了胖了”毕奇挨一记亲热就缩缩颈子,咧嘴傻笑,任逗任宠的样子。其实毕奇并不难看的。就凭他⺟亲的模样,也不该认为他难看。 毕奇有个漂亮的寡妇⺟亲,把毕奇从京北一路送到成都。火车上几十个新兵挤在七八个座位上,毕奇⺟亲对其他新兵说:“劳驾了,请让一让,毕奇这会要练琴了。”或者:“真对不住,请让一让,毕奇要睡一会儿。这孩子⾝体太差,不睡非垮不可。”毕奇比其它新兵小一两岁,看上去小更多,并且每个人都知道他五岁就独奏,因此都很服从毕奇⺟亲,心甘情愿地让着毕奇,腾地方给他练琴、觉睡、做体 ![]() 大家很快都被毕奇⺟亲说服了:世界上人分两种,一种是天才,一种不是天才;摊上毕奇这样的天才是没办法的,连她做⺟亲的都没办法,只能多忍受多牺牲。连司令员也没办法,听了毕奇的演奏就去挖地方乐团的墙角,把十三岁的首席提琴毕奇挖来了。新兵连一屋有三十张上下铺,毕奇⺟亲一看毕奇分配的是张上铺,便拍拍那张下铺对毕奇说:“奇奇你睡下铺。”下铺的新兵说慢着,下铺贴的是我的名字!毕奇⺟亲说:“那一准是贴错了。你看我们能睡上铺吗?奇奇的胳膊腿儿要像孩子你这么好使,我准敲锣打鼓送他上上铺!他要像你这样利索,我可福气死喽!”她一搂那新兵的肩膀,笑容香噴噴的。 大家于是都去看毕奇的手、脚、四肢。那是舂节过后,毕奇的一双大肥手上长着紫红冻疮。毕奇的⾝体是七八岁儿童的,手脚却是中年人的,并且是发福的中年人。他左边脖子上的那块⽪肤是老年人的,又暗又糙,毕奇⺟亲说想知道奇奇从小练琴吃多大苦头,就看看这块⽪⾁。毕奇⺟亲这时已把毕奇的被包卷打开,摊在下铺上。被包卷里包着十多包 ![]() 台风也极其漂亮,甚至有点独断专横的气质,琴不响人都给他震得菗口冷气。琴一响反而倒没什么了,观众对音乐识好歹的又有几个?不过看着看着,人们还是会莫名其妙地 ![]() ![]() 那是人们见毕奇给惹哭的时候。他哭起来是不怕羞的,一面呜咽一面控诉,完全是个忍无可忍而告状的孩子。毕奇呜啊呜地向老吴告状,口⽔在嘴 ![]() ![]() 他却向她笑笑。她在这个笑里没找到任何破绽。她一口气松下来,看着毕奇笨头笨脑在洗碗池那儿洗碗、接⽔、仰脖子漱口,军帽顺着脊梁滑下来。在毕奇心里她还清⽩。一阵窃喜使穗子又犯起骨头轻来,脚也飘然了,原地来了个“劈叉大跳”人们不是那么彻底地忍残。穗子呆着,一条晚照进来,桌上的一群大苍蝇五彩缤纷。直到十月庆国的繁忙演出,毕奇似乎始终蒙在鼓里。穗子仍是揪心,一旦看见有人跟毕奇眉飞⾊舞地说话,她便提心吊胆:毕奇马上要知道她穗子闯下什么丢脸大祸了。她看见老吴跟毕奇都抱着琴拨弦,老吴说着什么,毕奇朝男女演员这边看看,笑笑。老吴嘴很缺德,只对毕奇一人留情。 老吴说哪个女演员瘦便说她“一⾝ ![]() ![]() ![]() 他说毕奇你别脓包啊,让他们诈出真话你就脫军装吧!老吴把责任开脫得很好,开脫不掉的一点儿自己替毕奇顶了。谁也不知道老吴的档案里是否为此留了 ![]() ![]() ![]() ![]() ![]() ![]() ![]() ![]() 他对指挥说,就差那一点;就那一扣扣儿…他说这话时一点也不老三老四,所以五十岁的指挥尴尬一瞬,帅劲马上就还原了。毕奇的提琴独奏靠后半场,三次谢幕后,汗把他的薄⽑料军装后背打得浇 ![]() ![]() ![]() ![]() ![]() ![]() ![]() 所有司令、政委的儿女都是这样一口话;超越省界的、涵括东西南北的、⾼于任何乡俗的洋泾滨。她们大声和毕奇说话,一口一个“奇奇”她们是奇奇独奏的前一分钟进剧场的,奇奇上面谢幕,她们下面就拍拍庇股走人了。除了奇奇,所有人的表演都是“傻蹦”“瞎吼”有时她们心情特别好,也会把领舞演员或独唱演员招呼一下,说:“唉,那谁,过来过来。”过去后,丫丫会上下打量她(他)一下,说:“跳得还不错,叫什么呀?”告诉她们叫什么,姓什么,她们说:“不错。过去怎么没注意你呀?”假如她们心情好得要命,她们会把送给毕奇的巧克力、麦啂精分一点出来,赏给她(他)。 极偶然的,两姐妹会把个别男、女演员开车接走,带到岗哨森严的司令楼里,请他们听奇怪的音乐(爵士),吃一种叫“吐司”的东西,却明明就是面包。毕奇每回都是半个主人,帮着挑唱盘。演员们受宠若惊,坐在那里动也不敢动地听上两、三个钟头,终于听完了,丫丫总会发现新陆大地说:“你的眉⽑描过吧?…”或说“你脸上搽了胭脂吧?…”当然,被丫丫揭穿的多半都是事实,演员们去她们家总要给自己形象加工。这样姐妹俩就倒了胃口,觉得文工团员浅薄虚荣是没错的了。破天荒也是有的:姐妹俩跟几个演员偶然也会 ![]() 冬天文工团和区军 队部一块下乡,进行两个月的军事训练和演习。毕奇变得闷闷不乐。他仇恨冬训,第一是每回冬训他手上的冻疮就发作得一塌糊涂;第二,他不能保持每天十小时的练琴;第三,他的那对平⾜在急行军夜行军中会充分显出劣势。这是个多雨的季节。文工团兵分四路组成战地鼓动队。穗子和毕奇都在老吴的旗下。大队部的行军是沿着盘山公路。而鼓动队必须揷小道超到大队部前面。小道上一脚下去⻩泥齐踝,才两里路所有人老了似的 ![]() ![]() 老吴鼓动队长也不做了,专门去照顾毕奇。老兵说雨天行军跌跤不能超过三次,不然人就给跌散神了。毕奇少说已跌了十跤,神散了形也散了,最后一跤把架着他的老吴也拽倒。老吴说:“好样的,爬起来!”毕奇的大平⾜⿇木地 ![]() ![]() ![]() ![]() ![]() 老吴这时把自己背上的被包和锣鼓 ![]() 毕奇只笑,露颗小虎牙。老吴捧着毕奇搁在他膝盖上的脚,上面的十几个⽔泡穿了刺,扎着引流 ![]() 偶尔需要排练,就去那里。天刚亮穗子已练功练得一⾝汗,见毕奇一手提谱夹一手拎琴盒进来。他说:“小萧真刻苦啊。觉都不睡!”穗子说你不也 ![]() ![]() 毕奇像刚懂道理一样点头。穗子说:“你练琴吧,我练完了。”毕奇说:“我打赌你不到八十斤。”穗子把海蓝练功服袖子一 ![]() ![]() ![]() 他两只大胖手带着冻疮和松香粉末傻呼呼地卡了上来:“你看,差不多吧?也就稍微耝一扣扣儿!”他的手弄得穗子庠了,咯咯地笑着躲闪。毕奇说他打赌她腿上肯定没什么肌⾁。穗子不服,把一条腿单举起来,控在空中,缓缓划动,一面说没肌⾁能做这个?你掐表吧,十分钟之內我这条腿不带落地的!毕奇还是不以为然,穗子急了,说那你来一个试试!毕奇把腿一绷,说:“来,摸摸看,咱这肌⾁一块块都不含糊!”穗子觉得伸手去摸不大成体统,但又一想,男兵女兵常常在一块掰腕子,有时还会打闹得滚作一团,认为“不成体统”只说明自己思想复杂。“思想复杂”是最刺痛穗子的一个罪名。 穗子思维飞转的时候,毕奇已捉住她的手,捺在他腿上。毕奇的腿果然 ![]() ![]() 老吴咬牙切齿地说:“夹紧庇股、屏住呼昅、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毕奇⾝体一垮,老吴知道这下好了,全到 ![]() ![]() ![]() ![]() ![]() 妞妞一见毕奇眼圈也红了。丫丫把医生护士叫来大发脾气,说这么简单的病情都处理不了,⼲脆回老家做⾚脚医生去。丫丫指示给毕奇用她带来的营养 ![]() ![]() 现在不放,可就来不及了,马上你就要知道我们是谁了。”有人凑到老护士耳边告诉她:“这姐妹俩是司令员的女儿。”老护士说:“司令员的女儿就拉了便大不冲啊?”老护士这话非常在理,非常合逻辑,也非常有原则。连妞妞和丫丫都觉得理亏起来。但两人毕竟是女孩子,一口咬定老护士老眼昏花,诬陷好人。科主任这时开始查房,听走廊上 ![]() ![]() ![]() 大家往往自己结伴,五、六个人合成一组,⽪儿的⽪儿,包馅儿的包馅,同时胡聊,或者逗嘴。穗子受到一组人的邀请,感动得心也要化了。半年来这还是第一个集体向她展开怀抱。但她忽然发现各组都没有毕奇,知道他又躲到什么别人找不见的地方练琴去了。她便撒了个谎,说另外一组人已邀请了她。穗子撒谎是因为毕奇。假如她告诉人们,毕奇尚未⼊伙,大家一定会等他练完琴冒出来时,拉他⼊伙。那伙人里万一逗嘴逗得过分,说出穗子的事来,穗子从此连最后尊严也没了。她见过类似情形:斗争归斗争,事情一过半年,人们就会拿当事男女开玩笑,假如有人说:“唉,小萧,怎么不和你男朋友一块包饺子啊?”穗子在毕奇面前就原形毕露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毕奇给她的一份友情,基于他仍旧认为她单纯无琊。半年中,从夏到冬,毕奇的友情成了穗子的空气和⽔。 她领到面和⾁馅,等着毕奇。见到他,她说她起 ![]() ![]() ![]() 说完他笑起来,大眼睛弯弯长眉飞舞,一点也没有平时怯懦木讷的样子。穗子想,毕奇倒跟她 ![]() 老吴哭了一场又一场,有真哭有假哭,从文工团哭到政治部。最后政治部再三研究,结果是再次决定让老吴复员。老吴跟毕奇说,老子非去偷杆机关 ![]() ![]() ![]() 丫丫说,知道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是什么吗?是艺术。老吴又恢复成一贯的老油条,満嘴俏⽪话牢 ![]() ![]() ![]() ![]() ![]() ![]() ![]() 而那生学的叙述又十分 ![]() ![]() 好一阵,老吴觉得他确实无辜,只好走了,说:“好吧,你练你的琴吧。我想法拉拢腐蚀那小八王羔子,豁出去这月四两糖果都给他吃。”老吴走到门口,照例问毕奇有什么事托他办。毕奇从口袋菗出一封信,请老吴替他扔邮筒里。老吴拿着毕奇给他⺟亲的信,向文工团大门口走。司务处没开门,他买不了邮票便在台阶上坐下来,晒着早舂的太 ![]() ![]() 打开的信纸上毕奇这样写道—— 亲爱的妈妈: 原谅我前天没有按时给您写信。出了一件事:我揍了老吴的一个生学。我指出他方法完全不对,他不但不听,还说吴老师就那样教他的。我忍无可忍,给了他一个大耳光。我其实揍的不是这个八岁的孩子,尽管他愚蠢而可憎,我揍的是那个更愚蠢可憎的老吴。他这样一个大蠢才已给音乐造成极大危害,还嫌不够,还要造就一帮小蠢才,共同来祸害音乐。上封信我告诉您,我怎样替这位大蠢才求情,免去他的转业(当时我一听说他被处理转业,心里大声为导领们叫好;这些狗庇不懂的导领总算做了一件正确的事!)。现在我觉得自己也很蠢,只想留下他为我洗⾐服刷鞋套被子,就忘了他在我⾝边将长期用他的琴声磨折我。我几次想告诉他:你也别费劲拉提琴了,不管你怎么拉听起来都是板胡。 我的痛苦在于整个乐团都是老吴这样的人,既无天分又无素养,并且愚蠢得可怕。他们前天晚上很神秘地请我去布景库房,说有一个秘密音乐会。库房的门窗还用棉被遮了起来。有人打开一架留声机,宣布“音乐会”开始。等结束拉亮灯时,我发现所有人都两眼痴呆,含着眼泪。您知道什么让他们这样 ![]() ![]() ![]() 文工团的⽩痴们尽管不可饶恕,毕竟还辛苦卖力;而她们会什么?什么也不会。两条生在特权里的寄生虫。每回坐在那个大巨的客厅里,我就想,我原该拥有这一切。她们把我的夺走了。您上封信提到要为我抄的“巴哈”我已从刘教授那里借了一份,那个姓萧的女孩会帮我抄。她抄谱抄得还不错,加之她十二分的巴结。本来我听说她的家境和我们相仿,倒和她有同病相怜之感,不料她倒同我热切起来,好像我不知道她在夏天挨批斗的事情。我以为我们这样家境的子女一旦有机会就会殊死奋斗,看来不尽然,也会出她这样的败类。不过我还是会让她帮我抄谱子的。 看她讨好的样子,我心里好笑:难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女孩?难道我会受你引勾?成都的天气已转暖,我手上的冻疮也该好了。京北的风沙季节快到了,您要保重。谢谢李楠叔叔,他的推荐虽然失败了,但我仍会一天也不松懈地练琴,音乐学院我总有一天进得去,也许不是去做生学。也许是做一个偶像,当一个偶像树起来后,没人在乎他从什么家庭背景中走出来,您大概又要叫我“做梦者”了。起 ![]() 想念您的奇奇 一九七四年三月二十⽇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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