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是老舍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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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樱海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36 时间:2017/12/2 字数:163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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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语是奇怪的东西。拿差别说,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些特殊的词汇。只有某人才用某几个字,用法完全是他自己的;除非你明⽩这整个的人,你决不能了解这几个字。我认识⽑先生还是三年前的事。我们俩初次见面的光景,我还记得很清楚,因为我不懂他的话,所以十分注意地听他自己解释,因而附带地也记住了当时的情形。我不懂他的话,可不是因为他不会说国语。他的国语就是经国语推行委员会试考也得公公道道的给八十分。我听得很清楚。但是不明⽩,假如他用他自己的话写一篇小说,极精美的印出来,我一定是不明⽩,除非每句都有他自己的注解。 那正是个晴美的秋天,树叶刚有些⻩的;蝴蝶们还和不少的秋花游戏着。这是那种特别的天气:在屋里吧,作不下工去,外边好象有点什么向你招手;出来吧,也并没什么一定可作的事:使人觉得工作可惜,不工作也可惜。我就正这么进退两难,看看窗外的天光,我想飞到那蓝⾊的空中去;继而一想,飞到那里又⼲什么呢?立起来,又坐下,好多次了,正象外边的小蝴蝶那样飞起去又落下来。秋光把人与蝶都支使得不知怎样好了。 最后,我决定出去看个朋友,仿佛看朋友到底象回事,而可以原谅自己似的。来到街上,我还没有决定去找哪个朋友。天气给了我个建议。这样晴慡的天,当然是到空旷地方去,我便想到光惠大学去找老梅,因为大学既在城外,又有很大的校园。 从楼下我就知道老梅是在屋里呢:他屋子的窗户都开着,窗台上还晒着两条雪⽩的手巾。我喊了他一声,他登时探出头来,头发在 ![]() ![]() ![]() “好天气?!”我们俩不约而同的问出来,同时也都带出赞美的意思。 屋里敢情还另有一位人呢,我不认识。 老梅的手在我与那位的中间一拉线,我们立刻郑重地带出笑容,而后彼此点头,牙都露出点来,预备问“贵姓”可是老梅都替我们说了:“——君;⽑博士。”我们又彼此嗞了嗞牙。我坐在老梅的 ![]() ![]() 一边和老梅闲扯,我一边端详这位博士。这个人有点特别。他“全份武装”地穿着洋服,该怎样的就全怎样,例如手绢是在 ![]() 他的脸斜对着屋门,原来门旁的墙上有一面不小的镜子,他是照镜子玩呢。他的脸是两头翘,中间洼,象个元宝筐儿,鼻子好象是睡摇篮呢。眼睛因地势的关系——在元宝翅的溜坡上——也显着很深,象两个小圆槽,槽底上有点黑⽔;下巴往起翘着,因而下齿特别的向外,仿佛老和上齿顶得你出不来我进不去的。 他的⾝量不⾼,⾝上不算胖,也说不上瘦,恰好支得起那⾝责任洋服,可又不怎么带劲。脖子上安着那个元宝脑袋,脑袋上很负责地长着一大堆黑头发,过度负责地梳得光滑。 他照着镜子,照得有来有去的,似乎很能欣赏他自己的美好。可是我看他特别。他是背着 ![]() ![]() 他似乎没心听我们俩说什么,同时他又舍不得走开;非常地无聊,因为无聊所以特别注意他自己。他让我想到:这个人的穿洋服与生活着都是一种责任。 我不记得我们是正说什么呢,他忽然转过脸来,低洼的眼睛闭上了一小会儿,仿佛向心里找点什么。及至眼又睁开,他的嘴刚要笑就又改变了计划,改为微声叹了口气,大概是表示他并没在心中找到什么。他的心里也许完全是空的。“怎样,博士?”老梅的口气带出来他确是对博士有点不敬重。 博士似乎没感觉到这个。利用叹气的方便,他吹了一口:“噗!”仿佛天气很热似的。“牺牲太大了!”他说,把⾝子放在把椅子上,脚伸出很远去。 “哈佛的博士,受这个洋罪,哎?”老梅一定是拿博士开心呢。 “真哪!”博士的语声差不多是颤着:“真哪!一个人不该受这个罪!没有女朋友,没有电影看,”他停了会儿,好象再也想不起他还需要什么——使我当时很纳闷,于是总而言之来了一句:“什么也没有!”幸而他的眼是那样洼,不然一定早已落下泪来;他千真万确地是很难过。 “要是在国美?”老梅又帮了一句腔。 “真哪!哪怕是在海上呢:电影是好的,女朋友是多的,”他又止住了。 除了女人和电影,大概他心里没什么了。我想。我试了他一句:“⽑博士,北方的大戏好啊,倒可以看看。”他楞了半天才回答出来:“听外国朋友说,国中戏野蛮!” 我们都没了话。我有点坐不住了。待了半天,我建议去澡洗;城里新开了一家澡堂,据说设备得很不错。我本是约老梅去,但不能不招呼⽑博士一声,他既是在这儿,况且又那么寂寞。 博士摇了头摇:“危险哪!” 我又胡涂了;一向在外边澡洗,还没淹死我一回呢。 “女人摩按!澡盆里多么脏!”他似乎很害怕。明⽩了:他心中除了国美,只有海上。 “此地与海上不同,”我给他解释了这么些。 “可是国中还有哪里比海上更文明?”他这回居然笑了,笑得很不顺眼——嘴差点碰到脑门,鼻子完全陷进去。 “可是海上又比不了国美?”老梅是有点故意开玩笑。“真哪!”博士又郑重起来:“国美家家有澡盆,国美的旅馆间间房子有澡盆!要洗,哗——一放⽔:凉的热的,随意对;要换一盆,哗——把陈⽔放了,从新换一盆,哗——”他一气说完,每个“哗”字都带着些吐沫星,好象他的嘴就是国美的自来⽔龙头。最后他找补了一小句:“国中人脏得很!” 老梅乘博士“哗哗”的工夫,已把袍子、鞋,穿好。博士先走出去,说了一声“再见哪”说得非常地难听,好象心里満蓄着眼泪似的。他是舍不得我们,他真寂寞;可是他又不能上“国中”澡堂去,无论是多么⼲净! 等到我们下了楼,走到院中,我看见博士在一个楼窗里面望着我们呢。 ![]() ![]() ![]() 在路上,和在澡堂里,老梅有几次要提说⽑博士,我都没接碴儿。他对博士有点不敬,我不愿意被他的意见给我对那个人的印象染上什么颜⾊,虽然⽑博士给我的印象并不甚好。我还不大明⽩他,我只觉得他象个半生不 ![]() ![]() ![]() 不久,我就得到了个机会。老梅托我给代课。老梅是这么个人:谁也不知道他怎样布置的,每学期中他总得请上至少两三个礼拜的假。这一回是,据他说,因为他的大侄子被疯狗咬了,非回家几天不可。 老梅把钥匙 ![]() 过了两天,我觉出来,我并不能在那儿休息和预备功课。只要我一到那儿,⽑博士就象⽑儿似的飞了来。这个人寂寞。有时候他的眼角还带着点泪,仿佛是正在屋里哭,听见我到了,赶紧跑过来,连泪也没顾得擦。因此,我老给他个笑脸,虽然他不叫我安安顿顿地休息会儿。 虽然是花菊时节了,可是北方的秋晴还不至于使健康的人长吁短叹地悲秋。⽑博士可还是那么忧郁。我一看见他,就得望望天⾊。他仿佛会自己制造一种苦雨凄风的境界,能把屋里的 ![]() 几天的工夫,我稍微明⽩些他的言语了。他有这个好处:他能満不理会别人怎么向他发楞。谁爱发楞谁发楞,他说他的。他不管言语本是要彼此传达心意的;跟他谈话,我得设想着:我是个留声机,他也是个留声机;说就是了,不用管谁明⽩谁不明⽩。怪不得老梅拿博士开玩笑呢,谁能和个留声机推心置腹的 ![]() 不管他怎样吧,我总想治治他的寂苦;年青青的不该这样。 我自然不敢再提澡洗与听戏。出去走走总该行了。“怎能一个人走呢?真!”博士又叹了口气。 “一个人怎就不能走呢?”我问。 “你总得享受享受吧?”他反攻了。 “啊!”我敢起誓,我没这么胡涂过。 “一个人去走!”他的眼睛,虽然那么洼,冒出些火来。“我陪着你,那么?” “你又不是女人,”他叹了口长气。 我这才明⽩过来。 过了半天,他又找补了一句:“国中人太脏,街上也没法走。” 此路不通,我又转了弯。“找朋友吃小馆去,打网球去;或是独自看点小说,练练字…”我把销磨光 ![]() 他的回答倒还一致,一句话抄百宗:没有女人,什么也不能⼲。 “那么,找女人去好啦!”我看准阵式,总攻击了。“那不是什么难事。” “可是牺牲又太大了!”他又放了胡涂炮。 “嗯?”也好,我倒有机会练习眨巴眼了;他算把我引⼊了 ![]() “你得给她买东西吧?你得请她看电影,吃饭吧?”他好象是审我呢。 我心里说:“我管你呢!” “当然得买,当然得请。这是国美规矩,必定要这样。可是国中人穷啊;我,哈佛的博士,才一个月拿二百块洋钱——我得要求加薪!——哪里省得出这一笔费用?”他显然是说开了头,我很注意地听。“要是花了这么一笔钱,就顺当地订婚、结婚,也倒好喽,虽然订婚要花许多钱,还能不买俩金戒指么?金价这么贵!结婚要花许多钱,藌月必须到别处玩去,国美的规矩。家中也得安置一下:钢丝 ![]() ![]() ![]() 我等了半天,他也没有往下说,大概是把话头忘了;也许是被“国中”气 ![]() 我对这个人没办法。他只好苦闷他的吧。 在老梅回来以前,我天天听到些国美的规矩,与国中的野蛮。还就是海上好一些,不幸海上还有许多国中人,这就把海上的地位低降了一大些。对于海上,他有点害怕:野 ![]() 老梅回来了,我觉得有点失望:我很希望能一气明⽩了⽑博士,可是老梅一回来,我不能天天见他了。这也不能怨老梅。本来吗,咬他的侄子的狗并不是疯的,他还能不回来吗? 把功课教到哪里 ![]() ![]() 他不去。可是善意地辞谢:“我们年青的人应当省点钱,何必出去吃饭呢,我们将来必须有个小家庭,象国美那样的。钢丝 ![]() 我没等他说完,扯着他就走。对于不肯花钱,是他有他的计划与目的,假如他的话是可信的;好了,我看看他享受一顿可口的饭不享受。 到了饭馆,我才明⽩了,他真不能享受!他不点菜,他不懂国中菜。“国美也有很多国中饭铺,真哪。可是,国中菜到底是不卫生的。海上好,吃西餐是方便的。约上女朋友吃吃西餐,倒那个!” 我真有心告诉他,把他的姓改为“⽑尔”或“⽑利司”岂不很那个?可是没好意思。我和老梅要了菜。 菜来了,⽑博士吃得确不带劲。他的洼脸上好象要滴下⽔来,时时的向着桌上发楞。老梅又开玩笑了:“要是有两三个女朋友,博士?” 博士忽然地醒过来:“一男一女;人多了是不行的。真哪。 在自己的小家庭里,两个人炖一只 ![]() “国美人不象国中人这样 ![]() ![]() ![]() 我和老梅都没挂气;这位博士确是真诚,他真不喜 ![]() 因此,我更对他注意了。我决不会治好他的苦闷,也不想分这份神了。我要看清楚他到底是怎回事。 虽然不给老梅代课了,可还不断找他去,因此也常常看到⽑博士。有时候老梅不在,我便到⽑博士屋里坐坐。 博士的屋里没有多少东西。一张小 ![]() ![]() 到他屋里去过不是一次了,始终没看见他摆过一盆鲜花,或是贴上一张风景画或照片。有时候他在校园里偷折一朵小花,那只为揷在他的洋服上。这个人的理想完全是在创造一个人为的,国美式的,暖洁的小家庭。我可以想到,设若这个理想的小家庭有朝一⽇实现了,他必定放着窗帘,就是外面的天⾊变成紫的,或是太 ![]() 在事实上也证明了这个。我们的谈话限于金钱、洋服、女人、结婚、国美电影。有时候我提到政治,社会的情形、文艺,和其他的我偶尔想起或哄动一时的事,他都不接碴儿。不过,设若这些事与国美有关系,他还肯敷衍几句,可是他另有个说法。比如谈到国美政治,他便告诉我一件事实:国美某议员结婚的时候,新夫妇怎样的坐着汽车到某礼拜堂,有多少巡警去维持秩序,因为教堂外观者如山如海!对别的事也是如此,他心目中的政治、美术、和无论什么,都是结婚与中产阶级文化的光华方面的附属物。至于国中,国中还有政治、艺术、社会问题等等?他最恨国中电影;国中电影不好,当然其他的一切也不好。对国中电影最不満意的地方便是男女不搂紧了热吻。 几年的哈佛生活,使他得到那点国美精神,这我明⽩。我不明⽩的是:难道他不是生在国中?他的家庭不是国中的?他没在国中——在上国美以前——至少活了二十来岁?为什么这样不明⽩不关心国中呢? 我试探多少次了,他的家中情形如何,求学与作事的经验…哼!他的嘴比石头子儿还结实!这就奇怪了,他永远赶着别人来闲扯,可是他又不肯说自己的事! 和他 ![]() ![]() 他既不放松了嘴,我只好从新估定他的外表了。每逢我问到他个人的事,我留神看他的脸。他不回答我的问题,可是他的脸并没完全闲着。他一定不是个坏人,他的脸出卖了他自己。他的深密没能完全胜过他的简单,可是他必须要深密。或者这就是⽑博士之所以为⽑博士了;要不然,还有什么活头呢。人必须有点什么抓得住自己的东西。有的人把这点东西永远放在嘴边上,有的人把它永远埋在心里头。办法不同,立意是一个样的。⽑博士想把自己拴在自己的心上。他的国美精神与理想的小家庭是挂在嘴边上的,可是在这后面,必是在这“后面”才有真的他。 他的脸,在我试问他的时候,好象特别的洼了。从那最洼的地方发出一点黑晦,慢慢地布満了全脸,象片雾影。他的眼,本来就低深不易看到,此时便更往深处去了,仿佛要完全蔵起去。他那些彼此永远挤着的牙轻轻咬那么几下,耳 ![]() 光 ![]() 快到暑假了,我找老梅去。见着老梅,我当然希望也见到那位苦闷的象征。可是博士并没露面。 我向外边一歪头“那位呢?” “一个多星期没露面了,”老梅说。 “怎么了?” “据别人说,他要辞职,我也知道的不多,”老梅笑了笑“你晓得,他不和别人谈私事。” “别人都怎说来?”我确是很热心的打听。 “他们说,他和学校订了三年的合同。” “你是几年?” “我们都没合同,学校只给我们一年的聘书。”“怎么单单他有呢?” “国美精神,不订合同他不⼲。” 整象⽑博士! 老梅接着说:“他们说,他的合同是中英文各一份,虽然学校是国中人办的。博士大概对国中文字不十分信任。他们说,合同订得是三年之內两方面谁也不能辞谁,不得要求加薪,也不准减薪。双方签字,国美精神。可是,⼲了一年——这不是快到暑假了吗——他要求加薪,不然,他暑假后就不来了。” “呕,”我的脑子转了个圈。“合同呢?” “立合同的时候是国美精神,不守合同的时候便是国中精神了。”老梅的嘴往往失于刻薄。 可是他这句话暗示出不少有意思的意思来。老梅也许是顺口地这么一说,可是正说到我的心坎上。“学校呢?”我问。“据他们说,学校拒绝了他的请求;当然,有合同嘛。”“他呢?” “谁知道!他自己的事不对别人讲。就是跟学校有什么 ![]() “学校不给他增薪,他能不⼲了吗?” “没告诉你吗,没人知道!”老梅似乎有点看不起我。“他不⼲,是他自己失了信用;可是我准知道,学校也不会拿着合同跟他打官司,谁有工夫闹闲气。” “你也不知道他要求增薪的理由?呕,我是胡涂虫!”我自动地撤销这一句,可是又从另一方面提出一句来:“似乎应当有人去劝劝他!” “你去吧;没我!”老梅又笑了。“请他吃饭,不吃;喝酒,不喝;问他什么,不说;他要说的,别人听着没味儿;这么个人,谁有法儿象个朋友似的去劝告呢?” “你可也不能说,这位先生不是很有趣的?” “那要凭怎么看了。病理学家看疯人都很有趣。”老梅的语气不对,我听着。想了想,我问他:“老梅,博士得罪了你吧?我知道你一向对他不敬,可是——”他笑了。“耳朵还不离,有你的!近来真有点讨厌他了。一天到晚,女人女人女人,谁那么爱听!” “这还不是真正的原因,”我又给了他一句。我深知道老梅的为人:他不轻易佩服谁;可是谁要是真得罪了他,他也不轻易的对别人讲论。原先他对博士不敬,并无多少含意,所以倒肯随便的谈论;此刻,博士必是真得罪了他,他所以不愿说了。不过,经我这么一问,他也没了办法。“告诉你吧,”他很勉強地一笑:“有一天,博士问我,梅先生,你也是教授?我就说了,学校这么请的我,我也没法。可是,他说,你并不是国美的博士?我说,我不是;国美博士值几个子儿一枚?我问他。他没说什么,可是脸完全绿了。这还不要紧,从那天起,他好象死记上了我。他甚至写信质问校长:梅先生没有博士学位,怎么和有博士学位的——而且是国美的——挣一样多的薪⽔呢?我不晓得他从哪里探问出我的薪金数目。” “校长也不好,不应当让你看那封信。” “校长才不那么胡涂;博士把那封信也给了我一封,没签名。他大概是不屑与我为伍。”老梅笑得更不自然了。青年都是自傲的。 “哼,这还许就是他要求加薪的理由呢!”我这么猜。“不知道。咱们说点别的?” 辞别了老梅,我打算在暑假放学之前至少见博士一面,也许能够打听出点什么来。凑巧,我在街上遇见了他。他走得很急。眉⽑拧着,脸洼得象个羹匙。不象是走道呢,他似乎是想把一肚子怨气赶出去。 “哪儿去,博士?”我叫住了他。 “上邮局去,”他说,掏出手绢——不是 ![]() “快暑假了,到哪里去休息?” “真哪!听说青岛很好玩,象外国。也许去玩玩。不过——” 我准知道他要说什么,所以没等“不过”的下回分解说出来,便又问:“暑假后还回来吗?” “不一定。”或者因为我问得太急,所以他稍微说走了嘴:不一定自然含有不回来的意思。他马上觉到这个,改了口:“不一定到青岛去。”假装没听见我所问的。“一定到海上去的。痛快地看几次电影;在北方作事,牺牲太大了,没好电影看!上学校来玩啊,省得寂寞!”话还没说利落,他走开了,一迈步就露出要跑的趋势。 我不晓得他那个“省得寂寞”是指着谁说的。至于他的去留,只好等暑假后再看吧。 刚一考完,博士就走了,可是没把东西都带去。据老梅的猜测:博士必是到别处去谋事,成功呢便用国中精神硬不回来,不管合同上定的是几年。找不到事呢就回来,表现他的国美精神。事实似乎与这个猜测相合:博士支走了三个月的薪⽔。我们虽不愿往坏处揣度人,可是他的举动确是令人不能完全往好处想。薪⽔拿到手里究竟是牢靠些,他只信任他自己,因为他常使别人不信任他。 过了暑假,我又去给老梅代课。这回请假的原因,大概连老梅自己也不准知道,他并没告诉我嘛。好在他准有我这么个替工,有原因没有的也没多大关系了。 ⽑博士回来了。 谁都觉得这么回来是怪不得劲的,除了博士自己。他很⾼兴。设若他的苦闷使人不表同情,他的笑脸看起来也有点多余。他是打算用笑表示心中的快活,可是那张脸不给他作劲。他一张嘴便象要打哈欠,直到我看清他的眼中没有泪,才醒悟过来;他原来是笑呢。这样的笑,笑不笑没多大关系。他紧这么笑,闹得我有点发⽑咕。 “上青岛去了吗?”我招呼他。他正在门口立着。“没有。青岛没有生命,真哪!”他笑了。 “啊?” “进来,给你件宝贝看!” 我,傻子似的,跟他进去。 屋里和从前一样,就是 ![]() 我没这个趣兴。 “你说是南方女人,还是北方女人好?”他的手还在背后。我永远不回答这样的问题。 他看我没意思回答,把手拿到前面来,递给我一张像片。而后肩并肩的挤着我,脸上的笑纹好象真要往我脸上走似的;没说什么;他的嘴也不知是怎么弄的,直唧唧的响。 女人的像片。拿像片断定人的美丑是最容易上当的,我不愿说这个女人长得怎么样。就它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年纪不大,头发烫得很复杂而曲折,小脸,圆下颏,大眼睛。不难看,总而言之。 “定了婚,博士?”我笑着问。 博士笑得眉眼都没了准地方,可是没出声。 我又看了看像片,心中不由得怪难过的。自然,我不能代她断定什么;不过,我倘若是个女子…“牺牲太大了!”博士好容易才说出话来:“可是值得的,真哪!现在的女人多么精,才二十一岁,什么都懂,仿佛在国美留过学!头一次我们看完电影,她无论怎说也得回家,精呀!第二次看电影,还不许我拉她的手,多么精!电影票都是我打的!最后的一次看电影才准我吻了她一下,真哪!花多少钱也值得,没空花了;我临来,她送我到车站,给我买来的⽔果!花点钱,值得,她永远是我的;打野 ![]() “哎哟!”元宝底上的眼睛居然努出来了。“怎么不费钱!一个人,吃饭,洗⾐服。哪样不花钱!两个人也不过花这么多,饭自己作,⾐服自己洗。夫妇必定要互助呀。”“那么,何必格外省钱呢?” “钢丝 ![]() “⼲吗请牧师?” “郑重;国美的体面人都请牧师证婚,真哪!”他又想了想:路费!她是海上的;两个人从海上到这里坐二等车!国中是要不得的,三等车没法坐的!你算算一共要几多钱?你算算看!”他的嘴咕弄着,手指也轻轻地掐,显然是算这笔账呢。大概是一时算不清,他皱了皱眉。紧跟着又笑了:“多少钱也得花的!假如你买个五千元的钻石,不是为戴上给人看么?一个南方美人,来到北方,我的,能不光荣些么?真哪,她是海上最美的女子;这还不值得牺牲么?一个人总得牺牲的!” 我始终还是不明⽩什么是牺牲。 替老梅代了一个多月的课,我的耳朵里整天嗡嗡着海上、结婚、牺牲、光荣、钢丝 ![]() ![]() 老梅还有五六天就回来了。正在这个时候,博士又出了新花样。他好象一篇富于技巧的文章,正在使人要生厌的时候,来几句漂亮的。 他的喜劲过去了。除了上课以外,他总在屋里拍拉拍拉的打字。拍拉过一阵,门开了,溜着墙 ![]() 他的话老有这么种别致的风格,使人没法答碴儿。好在他会自动的给解释:“没法子活下去,真哪!哭也没用,光 ![]() “一天写几封信?”我问了句。 “一百封也是没用的!我已经告诉她,我要杀自了!这样不是生活,不是!”博士连连头摇。 “好在到年假才还不到三个月。”我安慰着他“不是年假里结婚吗?” 他没有回答,在屋里走着。待了半天:“就是明天结婚,今天也是难过的!” 我正在找些话说,他忽然象忘了些什么重要的事,一闪似的便跑出去。刚进到他的屋中,拍拉,拍拉,拍,打字机又响起来。 老梅回来了。我在年假前始终没找他去。在新年后,他给我转来一张喜帖。用英文印的。我很替⽑博士⾼兴,目的达到了,以后总该在生命的别方面努力了。 年假后两三个星期了,我去找老梅。谈了几句便又谈到⽑博士。 “博士怎样?”我问“看见博士太太没有?”“谁也没看见她;他是除了上课不出来,连开教务会议也不到。” “咱俩看看去?” 老梅摇了头:“人家不见,同事中有碰过钉子的了。” 这个,引动了我的好奇心。没告诉老梅,我自己要去探险。 ⽑博士住着五间小平房,院墙是三面矮矮的密松。远远的,我看见院中立着个女的,细条⾝材,穿着件黑袍,脸朝着 ![]() ![]() ![]() 大概多数的男人对于女 ![]() ![]() ![]() ![]() ![]() 我似乎明⽩些⽑博士了。凡是他口中说的——除了他真需要个女人——全是他视为作不到的;所以作不到的原因是他爱钱。他梦想要作个国美人;及至来到钱上,他把国中固有的夫为 ![]() 我没敢和老梅提说这个,怕他聇笑我;说真的,我实在替那个黑⾐女抱不平。可是,我不敢对他说;他的想象是往往不易往厚道里走的。 舂假了,由老梅那里我听来许多人的消息:有的上山去玩,有的到别处去逛,我听不到博士夫妇的。学校里那么多人,好象没人注意他们俩——按一般的道理说,新夫妇是最使人注意的。 我决定去看看他们。 校园里的垂柳已经绿得很有个样儿了。丁香花可是才吐出颜⾊来。教员们,有的没去旅行,差不多都在院中种花呢。到了博士的房子左近,他正在院中站着。他还是全份武装地穿着洋服,虽然是在假期里。 ![]() “哪里也没有这里好,”他的眼撩了远处一下。“国美人不是讲究旅行么?”我一边说一边往门那里凑。 他没回答我。看着我,他直往后退,显出不 ![]() ![]() “好吧,”我也笑了笑。 “改天来——”他没说完下半截便进去了。 我出了门,校园中的舂天似乎忽然逃走了。我非常不痛快。 又过了十几天,我给博士一个信儿,请他夫妇吃饭。我算计着他们大概可以来;他不 ![]() 到了⽇期,博士一个人来了。他的眼边很红,象是刚 ![]() “怎啦,博士?”我好在没请别人,正好和他谈谈。 “妇人,妇人都是坏的!都不懂事!都该杀的!”“和太太吵了嘴?”我问。 “结婚是一种牺牲,真哪!你待她天好,她不懂,不懂!”博士的泪落下来了。 “到底怎回事?” 博士菗答了半天,才说出三个字来:“她跑了!”他把脑门放在手掌上,哭起来。 我没想安慰他。说我幸灾乐祸也可以,我确是很⾼兴,替她⾼兴。 待了半天,博士抬起头来,没顾得擦泪,看着我说:“牺牲太大了!叫我,真!怎样再见人呢?!我是哈佛的博士,我是大学的教授!她一点不给我想想!妇人!”“她为什么走了呢?”我假装皱上眉。 “不晓得。”博士净了下鼻子。“凡是我以为对的,该办的,我都办了。” “比如说?” “储金,险保,下课就来家陪她,早觉睡,多了,多了!是我见到的,我都办了;她不了解,她不欣赏!每逢上课去,我必吻一下,还要怎样呢?你说!” 我没的可说,他自己接了下去。他是真憋急了,在学校里他没一个朋友。“妇女是不明⽩男人的!定婚,结婚,已经花了多少钱,难道她不晓得?结婚必须男女两方面都要牺牲的。我已经牺牲了那么多,她牺牲了什么?到如今,跑了,跑了!”博士立起来,手揷在 ![]() “没女人我是活不下去的!”他并没看我,眼看着他的领带。“活不了!” “找她去?” “当然!她是我的!跑到天边,没我,她是个‘黑’人!她是我的,那个小家庭是我的,她必得老跟着我!”他又坐下了,又用手托住脑门。 “假如她和你离婚呢?” “凭什么呢?难道她不知道我爱她吗?不知道那些钱都是为她花了吗?就没一点良心吗?离婚?我没有过错!”“那是真的。”我自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气好象消了些,舐了舐嘴 ![]() ![]() “你知道她上哪儿了?” 博士摇了头摇。又坐了会儿,他要走。我留他吃饭,他又头摇:“我回去,也许她还回来。我要是她,我一定回来。她大概是要回来的。我回去看看。我永远爱她,不管她待我怎样。”他的泪又要落下来,勉強地笑了笑,抓起帽子就往外走。 这时候,我有点可怜他了。从一种意义上说,他的确是个牺牲者——可是不能怨她。 过了两天,我找他去,他没拒绝我进去。 屋里安设得很简单,除了他原有的那份家具,只添上了两把藤椅,一张长桌,桌上摆着他那几本洋书。这是书房兼客厅;西边有个小门,通到另一间去,挂着个洋花布单帘子。窗上都挡着绿布帘,光线不十分⾜。地板上铺着一领厚花席子。屋里的气味很象个欧化了的⽇本家庭,可是没有那些灵巧的小装饰。 我坐在藤椅上,他还坐那把摇椅,脸对着花布帘子。我们俩当然没有别的可谈。他先说了话:“我想她会回来,到如今竟自没消息,好狠心!”说着,他忽然一 ![]() 这个人已经有点中了病!我心中很难过了。可是,我一想结婚刚三个多月,她就逃走,想必她是真受不住了;想必她也看出来,这个人是无希望改造的。三个月的监狱生活是満可以使人铤而走险的。况且,夫妇的生活,有时候能使人一天也受不住的——由这种生活而起的厌恶比毒药还厉害。我由博士的气⾊和早睡的习惯已猜到一点,现在我要由他口中证实了。我和他谈一些严肃的话之后便换换方向,谈些不便给多于两个人听的。他也很喜 ![]() 他把这种事叫“爱”他很“爱”她。他还有个理论:“因为我们用脑子,所以我们懂得怎样‘爱’,下等人不懂!” 我心里说“要不然她怎么会跑了呢!” 他告诉我许多这种经验,可是临完更使他悲伤——没有女人是活不下去的!我去了几次,慢慢地算是明⽩了他一点:对于女人,他只管“爱”而结婚与家庭设备的花费是“爱”的代价。这个代价假如轻一点“博士”会给增补上所欠的分量。“一个国美博士,你晓得,在女人心中是占分量的。”他说,附带着告诉我:“你想要个美的,大学毕业的,年青的,品行端正的女人,先去得个博士,真哪!” 他的气⾊一天不如一天了。对那个花布帘,他越发注意了;说着说着话,他能忽然立起来,走过去,掀一掀它。而后回来,坐下,不言语好大半天。他的脸比绿窗绿得暗一些。 可是他始终没要找她去,虽然嘴里常这么说。我以为即使他怕花了钱而找不到她,也应当走一走,或至少是请几天假。为什么他不躲几天,而照常的上课,虽然是带着眼泪?后来我才明⽩:他要大家同情他,因为他的说法是这样:“嫁给任何人,就属于任何人,况且嫁的是博士?从博士怀中逃走,不要脸,没有人味!”他不能亲自追她去。但是他需要她,他要“爱”他希望她回来,因为他不能⽩花了那些钱。这个,尊严与“爱”牺牲与聇辱,使他进退两难,啼笑皆非,一天不定掀多少次那个花布帘。他甚至于后悔没娶个国美女人了,国中女人是不懂事,不懂国美精神的! 木槿花一开,就快放暑假了。⽑博士已经几天没有出屋子。据老梅说,博士前几天还上课,可是在课堂上只讲他自己的事,所以学校请他休息几天。 我又去看他,他还穿着洋服在椅子上摇呢,可是脸已不象样儿了,最洼的那一部分已经象陷进去的坑,眼睛不大爱动了,可是他还在那儿坐着。我劝他到医院去,他头摇:“她回来,我就好了;她不回来,我有什么法儿呢?”他很坚决,似乎他的命不是自己的。“再说,”他 ![]() 我实在找不到话说了。这个人几乎是可佩服的了。待了半天,他的眼忽然亮了,抓住椅子扶手,直起 ![]() 外边并没有人。他倒了下去,闭上了眼,还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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