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海集是老舍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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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樱海集 作者:老舍 | 书号:44536 时间:2017/12/2 字数:146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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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计算我们村里的人们,在头几个手指上你总得数到夏家,不管你对这一家子的感情怎么样。夏家有三百来亩地,这就⾜以说明了一大些,即使承认我们的村子不算是很小。夏老者在庚子年前就信教。他的儿子夏廉也信教。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这倒比信教不信教还更要紧:不过,他们⽗子决不肯抛弃了宗教,正如不肯割舍一两亩地。假如他们光信教而没有这些产业,大概偶尔到乡间巡视的洋牧师决不会特意地记住他们的姓名。事实上他们有三百来亩地,而且信教,这便有了文章。 他们的心里颇有个数儿。要说为村里的公益事儿拿个块儿八⽑的,夏家⽗子的钱袋好象天⾐似的,没有 ![]() ![]() ![]() 找上门来挨刺,他们⽗子实在有些无形的硬翎儿。 要是由外表上看,他们离着精明还远得很呢。夏老者⾝上最出⾊的是一对罗圈腿。成天拐拉拐拉地出来进去,出来进去,好象失落了点东西,找了六十多年还没有找着。被罗圈腿闹得⾝量也显着特别的矮,虽然努力 ![]() ![]() ![]() 我和夏廉小时候同过学。我不知道他们⽗子的志愿是什么,他们不和别人谈心,嘴能象实心的核桃那么严。可是我晓得他们的产业越来越多。我也晓得,凡是他们要⼲的,哪怕是经过三年五载,最后必达到目的。在我的记忆中,他们似乎没有失败过。他们会等;一回不行,再等;还不行,再等!坚忍战败了光 ![]() 或者不仅是我一个人有时候这么想:他们⽗子是不是有朝一⽇也会失败呢?以我自己说,这不是出于忌妒,我并无意看他们的哈哈笑,这是一种好奇的推测。我总以为人究竟不能胜过一切,谁也得有消化不了的东西。拿人类全体说,我愿意,希望,咱们能战胜一切,就个人说,我不这么希望,也没有这种信仰。拿破仑碰了钉子,也该碰。 在思想上,我相信这个看法是不错的。不错,我是因看见夏家⽗子而想起这个来,但这并不是对他们的诅咒。谁知道这竟自象诅咒呢!我不喜 ![]() 前五年吧,我离开了家乡一些⽇子。等到回家的时候,我便听说许多关于——也不大利于——我的老同学的话。把这些话凑在一处,合成这么一句:夏廉在柳屯——离我们那里六里多地的一个小村子——弄了个“人儿” 这种事要是搁在别人的⾝上,原来并没什么了不得的。夏廉,不行。第一,他是教友;打算弄人儿就得出教。据我们村里的人看,无论是在⽩莲教,或什么教,只要一出教就得倒运。自然,夏廉要倒运,正是一些人所希望的,所以大家的耳朵都竖起来,心中也微微有点跳。至于由教会的观点看这件事的合理与否的,也有几位,可是他们的意见并没引起多大的注意——太带洋味儿。 第二,夏廉,夏廉!居然弄人儿!把信教不信教放在一边,单说这个“人”他会弄人儿,太 ![]() 夏家已有三辈是独传。夏廉有三个女儿,一个儿子。这个儿子活到十岁上就死了。夏嫂⾝体很弱,不见得再能生养。三辈子独传,到这儿眼看要断 ![]() “断 ![]() 还有呢,他要是讨个小老婆,为是生儿子,大家也不会这么见神见鬼的。他是在柳屯搭上了个娘们。“怪不得他老往远处看呢,柳屯!”大家笑着嘀咕,笑得好象都不愿费力气,只到嗓子那溜儿,把未完的那些意思 ![]() 除了夏廉自己明⽩他自己,别人都不过是瞎猜;他的嘴比蛤蜊还紧。可是比较的,我还算是他的 ![]() ![]() ![]() 他不能公然地娶小老婆,他不愿出教。可是没儿子又是了不得的事。他想偷偷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搭上个娘们,等到有了儿子再说。夏老者当然不反对,祖⽗盼孙子自有比⽗亲盼儿子还盼得厉害的。教会呢,洋牧师不时常来,而本村的牧师还不就是那么一回事。反正没晴天大⽇头地用敞车往家里拉人,就不算是有意犯教规,大家闭闭眼,事情还有过不去的? 至于图省钱,那倒未必。搭人儿不见得比娶小省钱。为得儿子,他这一回总算下了决心,不能不咬咬牙。“教友”虽不是官衔,却自有作用,而儿子又是心不可少的,闭了眼啦,花点钱! 这是我的猜测,未免有点刻薄,我知道;但是不见得比别人的更刻薄。至于正确的程度,我相信我的是最优等。 在家没住了几天,我又到外边去了两个月。到年底下我回家来过年,夏家的事已发展到相当的地步:夏廉已经自动地脫离教会,那个柳屯的人儿已接到家里来。我真没想到这事儿会来得这么快。但是我无须打听,便能猜着:村里人的嘴要是都咬住一个地方,不过三天就能把长城咬塌了一大块。柳屯那位娘们一定是被大家给咬出来了,好象猎狗掘兔子窝似的,非扒到底儿不拉倒。他们的死咬一口,教会便不肯再装聋卖傻,于是…这个,我猜对了。 可是,我还有不知道的。我遇见了夏老者。他的红眼边底下有些笑纹,这是不多见的。那几 ![]() 他的话是一派的夸奖那个娘们,他很巧妙的管她叫作“柳屯的”这个老家伙有两下子,我心里说。他不为这件“事”辩护,而替她在村子里开道儿。村儿里的事一向是这样:有几个人向左看,哪怕是原来大家都脸朝右呢,便慢慢地能把大家都引到左边来。她既是来了,就得设法叫她算个数;这老头子给她砸地基呢。“柳屯的”不卑不亢的简直的有些诗味!“太好了,‘柳屯的’,”他的红眼边忙着眨巴。“比大嫂強多了,真泼辣!能洗能作,见了人那份和气,公是公,婆是婆!多费一口子的粮食,可是咱们⽩用一个人呢!大嫂老有病,横草不动,竖草不拿;‘柳屯的’什么都拿得起来!所以我就对廉儿说了,”老头子抬着下巴颏看准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是要给儿子掩饰了:“我就说了,廉儿呀,把她接来吧,咱们‘要’这么一把手!”说完,他向我眨巴眼,红眼边一劲的动,看看好象是孙猴子的⽗亲。他是等着我的意见呢。“那就很好,”我只说了这么一句四面不靠边的。“实在是神的意思!”他点头赞叹着。“你得来看看她;看见她,你就明⽩了。” “好吧,大叔,明儿个去给你老拜年。”真的我想看看这位柳屯的贤妇。 第二天我到夏家去拜年,看见了“柳屯的” 她有多大岁数,我说不清,也许三十,也许三十五,也许四十。大概说她在四十五以下准保没错。我心里笑开了,好个“人儿”!⾼⾼的⾝量,长长的脸,脸上擦了一斤来的⽩粉,可是并不见得十分⽩;鬓角和眉⽑都用墨刷得非常整齐:好象新砌的墙,⽩的地方还没全⼲,可是黑的地方真黑真齐。眼睛向外努着,故意的慢慢眨巴眼⽪,恐怕碰了眼珠似的。头上不少的⻩发,也用墨刷过,可是刷得不十分成功;戴着朵红石榴花。一⾝新蓝洋缎棉袄棉 ![]() 我简直的没话可说,心里头一劲儿地要笑,又有点堵得慌。 “柳屯的”倒有的说。她好象也和我同过学,有模有样地问我这个那个的。从她的话里我看出来,她对于我家和村里的事知道得很透彻。她的眼⽪慢慢那么向我眨巴了几下,似乎已连我每天吃几个馍馍都看了去!她的嘴可是甜甘,一边张罗客人的茶⽔,一边儿说;一边儿说着,一边儿用眼角扫着家里的人;该叫什么的便先叫出来,而后说话,叫得都那么怪震心的。夏老者的红眼边上有点 ![]() ![]() ![]() ![]() ![]() ![]() 我问她的病状,她叹了口气:“活不长了;死了也不能放心!”那个娘们实在是夏嫂心里的一块病,我看出来。即使我承认夏嫂是免不掉忌妒,我也不能说她的忧虑是完全为自己,她是个最老实的人。我和她似乎都看出来点危险来,那个娘们! 由西屋出来,我遇上了“她”在上房的檐下站着呢。很亲热地赶过来,让我再坐一坐,我笑了笑,没回答出什么来。我知道这一笑使我和她结下仇。这个娘们眼里有活,她看清这一笑的意思,况且我是刚从西屋出来。出了大门,我吐了口气,舒畅了许多;在她的面前,我也不怎么觉着别扭。我曾经作过一个恶梦,梦见一个⺟老虎,脸上擦着铅粉。这个“柳屯的”又勾起这个恶梦所给的不快之感。我讨厌这个娘们,虽然我对她并没有丝毫地位的道德的成见。只是讨厌她,那一对努出的眼睛! 年节过去,我又离开了故乡,到次年的灯节回来。 似乎由我一进村口,我就听到一种唧唧喳喳的声音;在这声音当中包着的是“柳屯的”我一进家门,大家急于报告的也是她。 在我定了定神之后,我记得已听见他们说:夏老头子的胡子已剩下很少,被“柳屯的”给扯去了多一半。夏老太太常给这个老婆跪着。夏大嫂已经分出去另过。夏廉的牙齿都被嘴巴搧了去…我怀疑我莫不是作梦呢!不是梦,因为我歇息了一会儿以后,他们继续地告诉我:“柳屯的”把夏家完全拿下去了。他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着说,我相信了这是真事,可是记不清他们说的都是什么了。 我一向不大信《醒世姻缘》中的故事;这个更离奇。我得亲眼去看看!眼见为真,不然我不能信这些话。 第二天,村里唱戏,早九点就开锣。我也随着家里的人去看热闹;其实我的眼睛专在找“她”到了戏台的附近,台上已打了头通。台下的人已不少,除了本村的还有不少由外村来的。因为地势与户口的关系,戏班老是先在我们这里驻脚。二通锣鼓又响了,我一眼看见了“她”她还是穿着新年的漂亮⾐服,脸上可没有擦粉——不象一小块新砌的墙了,可是颇似一大扇 ![]() “老街坊们!”她的眼珠努得特别的厉害,台 ![]() 走完了场,她又在台边站定,眼睛整扫了一圈,开始骂夏老八王。她的话,我没法记录下来,我脑中记得的那些字绝对不够用的。她⾜⾜骂了三刻钟,一句跟着一句,流畅而又雄厚。设若不是她的嗓子有点不跟劲,大概骂个两三点钟是可以险保的。 她下了台,戏就开了,观众们⾼⾼兴兴地看戏,好象刚才那一幕,也是在程序之中的。我的脑子里转开了圈,这是啥事儿呢?本来不想听戏,我就离开戏台,到“地”里去溜达。 走出不远, ![]() “听戏去,松儿大爷?新喜,多多发财!”我作了个揖。“多多发财!”老头子打量了我一番。“听戏去?这个年头的戏!” “听不听不吃劲①!”我 ![]() “看怎么不吃劲了!”老头儿点头咂嘴的说。 “松儿大爷,咱们爷儿俩找地方聊聊去,不比听戏強?城里头买来的烟卷!”我掏出盒“美丽”来,给了老头子一支,松儿大爷是村里的圣人,我这盒烟卷值金子,假如我想打听点有价值的消息;夏家的事,这会儿在我心中确是有些价值。怎会全村里就没有敢惹她的呢?这象块石头庒着我的心。 把烟点着,松儿大爷带着响昅了两口,然后翻着眼想了想:“走吧,家里去!我有二百一包的,闷得酽酽的,咱们扯它半天,也不赖!” 随着松儿大爷到了家。除了松儿大娘,别人都听戏去了。给他们拜完了年,我就手也把大娘给撵出去:“大娘,听戏去,我们看家!”她把茶——真是二百一包的——给我们沏好,瘪着嘴听戏去了。 等松儿大爷审过了我——我挣多少钱,家国大事如何,…我开始审他。 “松儿大爷,夏家的那个娘们是怎回事?” 老头子头上的筋跳起来,仿佛有谁猛孤丁地揍了他的嘴巴。“臭屎狗!提她?”拍的往地上唾了一口。“可是没人敢惹她!”我用着 ![]() “新鞋不踩臭屎狗!” 我看出来村里有一部分人是不屑于理她,或者是因为不屑援助夏家⽗子。不踩臭屎狗的另一方面便是由着她的 ![]() “那还用说!一斗小米,一尺布,谁不向着她;夏家爷儿俩一辈子连个庇也不放在街上!” 这又对了,一部分人已经降了她。她肯用一斗小米二尺布收买人,而夏家⽗子舍不得个庇。 “教会呢?” “他爷们栽了,挂洋味的全不理他们了!” 他们⽗子的地位完了,这里大概含着这么点意思,我想:有的人或者甯自答理她,也不同情于他们;她是他们⽗子的惩罚;洋神仙保佑他们⽗子发了财,现在国中神仙借着她给弄个底儿掉!也许有人还相信她会呼风唤雨呢!“夏家现在怎样了呢?”我问。 “怎么样?”松儿大爷一气灌完一大碗浓茶,用手背擦了擦胡子:“怎么样?我给他们算定了,出不去三四年,全完!咱这可不是⾎口噴人,盼着人家倒霉,大年灯节的!你看,夏大嫂分出去了,这是半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柳屯这个娘们一天到晚挑唆:啊,没病装病,死吃一口,谁受得了?三个丫头,哪个不是赔钱货!夏老头子的心活了,给了大嫂三十亩地,让她带着三个女儿去住西小院那三间小南屋。由那天起,夏廉没到西院去过一次。他的大女儿是九月出的门子,他们全都过去吃了三天,可是一个铜子儿没给大嫂。夏廉和他那个爸爸觉得这是个便宜——⽩吃儿媳妇三天!”“大嫂的娘家自然帮助些了?”我问。 “那是自然;可有一层,他们都擦着黑儿来,不敢叫柳屯的娘们看见。她在西墙那边老预备着个梯子,一天不定往西院了望多少回。没关系的人去看夏大嫂,墙头上有整车的村话打下来;有点关系的人,那更好了,那个娘们拿刀在门口堵着!”松儿大爷又唾了一口。 “没人敢惹她?” 松儿大爷摇了头摇。“夏大嫂是蛤蟆垫桌腿,死挨!”“她死了,那个娘们好成为夏大嫂?” “还用等她死了?现在谁敢不叫那个娘们‘大嫂’呢?‘二嫂’都不行!” “松儿大爷你自己呢?”按说,我不应当这么挤兑这个老头子! “我?”老头子似乎挂了劲,可是事实又叫他怈了气:“我不理她!”又似乎太怈气,所以补上:“多喒她找到我的头上来,叫她试试,她也得敢!我要跟夏老头子换换地方,你看她敢扯我的胡子不敢!夏老头子是自找不自在。她给他们出坏道儿,怎么占点便宜,他们听她的;这就完了。既听了她的,她就是老爷了!你听着,还有呢:她和他们不是把夏大嫂收拾了吗?不到一个月,临到夏老两口子了,她把他们也赶出去了。老两口子分了五十亩地,去住场院外那两间牛棚。夏老头子可真急了,背起捎马子就要进城,告状去。他还没走出村儿去,她追了上来,一把扯回他来,左右开弓就是几个嘴巴子,跟着便把胡子扯下半边,临完给他下⾝两脚。夏老头子半个月没下地。现在,她住着上房,产业归她拿着,看吧!” “她还能谋害夏廉?”我揷进一句去。 “那,谁敢说怎样呢!反正有朝一⽇,夏家会连块土坯也落不下,不是都被她拿了去,就是因为她而闹丢了。不知道别的,我知道这家子要玩完!没见过这样的事,我快七十岁的人了!” 我们俩都半天没言语。后来还是我说了:“松儿大爷,他们老公⺟俩和夏大嫂不会联合起来跟她⼲吗?”“那不就好了吗,我的傻大哥!”松儿大爷的眼睛挤出点不得已的笑意来。“那个老头子混蛋哪。她一面欺侮他,一面又教给他去欺侮夏大嫂。他不敢惹她,可是敢惹大嫂呢。她终年病病歪歪的,还不好欺侮。他要不是这样的人,怎能会落到这步田地?那个娘们算把他们爷俩的脉摸准了!夏廉也是这样呀,他以为⽗亲吃了亏,便是他自己的便宜。要不怎说没法办呢!” “只苦了个老实的夏大嫂!”我低声的说。 “就苦了她!好人掉在狼窝里了!” “我得看看夏大嫂去!”我好象是对自己说呢。“乘早不必多那个事,我告诉你句好话!”他很“自己”的说。 “那个娘们敢卷①我半句,我叫她滚着走!”我笑了笑。松儿大爷想了会儿:“你叫她滚着走,又有什么好处呢?” 我没话可说。松儿大爷的哲理应当对“柳屯的”敢这样横行负一部分责任。同时,为个人计,这是我们村里最好的见解。谁也不去踩臭屎狗,可是臭屎狗便更臭起来;自然还有说她是香的人! 辞别了松儿大爷,我想看看大嫂去;我不能怕那个“柳屯的”不管她怎么厉害——村里也许有人相信她会妖术琊法呢!但是,继而一想:假如我和她⼲起来,即使我大获全胜,对夏大嫂有什么好处呢?我是不常在家里的人!我离开家乡,她岂不因此而更加倍的欺侮夏大嫂?除非我有彻底的办法,还是不去为妙。 不久,我又出了外,也就把这件事忘了。 大概有三年我没回家,直到去年夏天才有机会回去休息一两个月。 到家那天,正赶上大雨之后。田中的⽟米、⾼粱、⾕子;村內外的树,都绿得不能再绿。连树影儿、墙 ![]() 据他们说,那是这么回事:村里来了一拨子教徒,有国中人,也有外国人。这群人是相信祷告⾜以治病,而一认罪便可以被赦免的。这群人与本地的教会无关,而且本地的教友也不参加他们的活动。可是他们闹腾得 ![]() ![]() ![]() 有蹲着的,有坐着的,有立着的,夏家的场院上有二三十个人。我一眼看见了我家的长工赵五。 “你⼲吗来了?”我问他。 赵五的脸红了,迟迟顿顿地说:“不来不行!来过一次,第二次要是不来,她卷祖宗三代!” 我也就不必再往下问了。她是这村的“霸王”柳树尖上还留着点金⻩的 ![]() ![]() 正在这时候,夏廉轻手蹑脚地走来,立在她的后面,很虔敬地低下头,闭上眼。我没想到,他倒比从前胖了些。焉知我们以为难堪的,不是他的享受呢?猪八戒玩老雕,各好一路——我们村里很有些圣明的俗语儿。 她的祷告大略是:“愿夏老头子一个跟头摔死。叫夏娘们一口气不来,堵死…” 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觉着这个可笑,或是可恶。莫非她真有妖术琊法?我真有点发胡涂! 我很想和夏廉谈一谈。可是“柳屯的”看着我呢——用她的眼角。夏廉是她的猫,狗,或是个什么别的玩艺。他也看见我了,只那么一眼,就又低下头去。他拿她当作屏风,在她后面,他觉得全安,虽然他的牙是被她打飞了的。我不十分明⽩他俩的真正关系,我只想起:从前村里有个看香的妇人,顶着⽩狐大仙。她有个“童儿”才四十多岁。这个童儿和夏廉是一对儿,我想不起更好的比方。这个老童儿随着⽩狐大仙的代表,整象耍猴子的⾝后随着的那个没有多少⽑儿的羊。这个老童儿在晚上和⽩狐大仙的代表一个 ![]() 我走开了,觉着“柳屯的”的眼随着我呢。 夏老者还在地里忙呢,我虽然看见他几次,始终没能谈一谈,他躲着我。他已不象样子了,红眼边好象要把夏天的太 ![]() 对于夏二姑娘的许给一个“军官”她认为这是夏大嫂诚心和她挑战。她要不马上翦除她们,必是个大患。她要是不动声⾊地置之不理,总会不久就有人看出她的弱点。赵五和我研究这回事来着。据赵五说,无论“柳屯的”怎样欺侮夏大嫂,村里是不会有人管的。阔点的人愿意看着夏家出丑,另有一些人是“柳屯的”属下。不过“柳屯的”至今还没动手,因为她对“兵”得思索一下。这几天她特别的虔诚,祷告的特别勤,赵五知道。云已布満,专等一声雷呢,仿佛是。 不久,雷响了。夏家二姑娘,在夏大嫂的三个女儿中算是最能⼲的。据“柳屯的”看,自然是最厉害的。有一天,三妞在门外买线,二妞在门內指导着——因为快出门子了,不好意思出来。这么个工夫“柳屯的”也出来买线,三妞没买完就往里走,脸已变了颜⾊。二妞在门內说了一句:“买你的!”“柳屯的”好象一个闪似的,就扑到门前:“我骂你们夏家十三辈的祖宗!” 二妞三妞全跑进去了“柳屯的”在后面追。我正在不远的一棵柳树下坐着呢。我也赶到,生怕她把二妞的脸抓坏了。可是这个娘们敢情知道先⼲什么,她奔了夏大嫂去。两拳,夏大嫂就得没了命。她死了“柳屯的”便名正言顺地是“大嫂”了;而后再从容地收拾二妞三妞。把她们卖了也没人管,夏老者是第一个不关心她们的,夏廉要不是为儿子还不弄来“柳屯的”呢,别人更提不到了。她已经进了屋门,我赶上了。在某种情形下,大概人人会掏点坏,我揪住了她,假意地劝解,可是我的眼睛尽了它们的责任。二妞明⽩我的眼睛,她上来了,三妞的胆子也壮起来。大概她们常梦到的快举就是这个,今天有我给助点胆儿,居然实现了。 我嘴里说着好的,手可是用⾜了力量;差点劲的男人还真弄不住她呢。正在这么个工夫“柳屯的”改变了战略——好厉害的娘们! “牛儿叔,我娘们不打架;”她笑着,头往下一低,拿出一些媚劲“我吓噱着她们玩呢。小丫头片子,有了婆婆家就这么扬气,搁着你的!”说完,她撩了我一眼,扭着 ![]() 光 ![]() 不大会儿,夏廉来了。他的脸上很难看。他替她来管教女儿了,我心里说。我没理他。他瞪着二妞,可是说不出来什么,或者因为我在一旁,他不知怎样好了。二妞看着他,嘴动了几动,没说出什么来。又楞了会儿,她往前凑了凑,对准了他的脸就是一口,呸!他真急了,可是他还没动手,已经被我揪住。他跟我争巴了两下,不动了。看了我一眼,头低下去:“哎——”叹了口长气“谁叫你们都不是小子呢!”这个人是完全被“柳屯的”拿住,而还想为自己辩护。他已经逃不出她的手,所以更恨她们——谁叫她们都不是男孩子呢! 二姑娘啐了爸爸一个満脸花,气是出了,可是反倒哭起来。 夏廉走到屋门口,又楞住了。他没法回去 ![]() 我把二妞劝住。她刚住声,东院那个娘们骂开了:“你个贼八王,兔小子,连你自己的丫头都管不了。…”我心中打开了鼓,万一我走后,她再回来呢?我不能走,我叫三妞把赵五喊来。把赵五安置在那儿,我才敢回家。赵五自然是不敢惹她的,可是我并没叫他打前敌,他只是作会儿哨兵。 回到家中,我越想越不是滋味:我和她算是宣了战,她不能就这么完事。假如她结队前来挑战呢?打群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完不了,她多少是栽了跟头。我不想打群架,哼,她未必不晓得这个!她在这几年里把什么都拿到手,除了有几家——我便是其中的一个——不肯理她,虽然也不肯故意得罪她;我得罪了她,这个娘们要是有机会,是満可以作个“女拿破仑”她一定跟我完不了。设若她会写书,她必定会写出顶好的农村小说,她真明⽩一切乡人的心理。 果然不出我所料,当天的午后,她骑着匹黑驴,打着把雨伞——太 ![]() 赵五头一个吃不住劲了,他要求我换个人去保护二妞。他并非有意 ![]() 赵五眨巴了半天眼睛:“行啊;可是好男不跟女斗,是不是?” 可就是,怎能一个男子去打女人家呢!我还得另想⾼明主意。 夏大嫂的病越来越沉重。我的心又移到她这边来:先得叫二妞出门子,落了丧事可就不好办了,逃出一个是一个。那个“军官”是张店的人,离我们这儿有十二三里路。我派赵五去催他快娶——自然是得了夏大嫂的同意。赵五愿意走这个差,这个比给二妞保镖強多了。 我是这么想,假如二妞能被人家顺顺当当地娶了走“柳屯的”便算又栽了个跟头——谁不知道她早就憋住和夏大嫂闹呢?好,夏大嫂的女婿越多,便越难收拾,况且这回是个“军官”!我也打定了主意,我要看着二妞上了轿。那个娘们敢闹,我揍她。好在她有个闹婚的罪名,我们便好上县里说去了。 据我们村里的人看,人的运气,无论谁,是有个年限的;没人能走一辈子好运,连关老爷还掉了脑袋呢。我和“柳屯的”那一幕,已经传遍了全村,我虽没说,可是三妞是有嘴有腿的。大家似乎都以为这是一种先兆——“柳屯的”要玩完。人们不敢惹她,所以愿意有个人敢惹她,看打擂是最有趣的。 “柳屯的”大概也扫听着这么点风声,所以加紧地打夏廉,作为一种间接的威示。夏廉的头已肿起多⾼,被她往磨盘上撞的。 张店的那位排长原是个有名有姓的人,他是和家里闹气而跑出去当了兵;他现在正在临县驻扎。赵五回来 ![]() “柳屯的”大概上十回梯子,总有八回看见我:我替夏大嫂理办一切,她既下不了地,别人又不敢帮忙,我自然得卖点力气了——一半也是为气“柳屯的”每逢她看见我,张口就骂夏廉,不但不骂我,连夏大嫂也摘⼲净了。我心里说,自要你不直接冲锋,我便不接碴儿,咱们是心里的劲!夏廉,有一天晚上找我来了;他头上顶着好几个大青包,很象块长着绿苔的山子石。坐了半天,我们谁也没说话。我心里觉得非常 ![]() “我就不信一个男子汉——” 他没等我说完,就接了下去:“她也有好处。” “财产都被你们俩弄过来了,好处?”我恶意地笑着。 他不出声了,两眼看着屋中的最远处,不愿再还口;可是十分不爱听我的话;一个人有一个主意——他愿挨揍而有财产。“柳屯的”从一方面说,是他的宝贝。“你⼲什么来了?”我不想再跟他多费话。 “我——” “说你的!” “我——;你是有意跟她顶到头儿吗?” “夏大嫂是你的元配,二妞是你的亲女儿!” 他没往下接碴;简单的说了一句:“我怕闹到县里去!”我看出来了:“柳屯的”是决不能善罢甘休,他管不了;所以来劝告我。他怕闹到县里去——钱!到了县里,没钱是不用想出来的。他不能舍了“柳屯的”:没有她,夏老者是头一个必向儿子反攻的。夏廉是相当的厉害,可是打算大获全胜非仗着“柳屯的”不可。真要闹到县里去,而“柳屯的”被扣起来,他便进退两难了:不设法弄出她来吧,他失去了靠山;弄出她来吧,得花钱;所以他来劝我收兵。“我不要求你帮助夏大嫂——你自己的 ![]() 战事是必不可避免的,我看准了。只好预备打吧,有什么法子呢?没有大靡 ![]() 这几天村里的人都用一种特别的眼神看我,虽然我并没想好如何作战——不过是她来,我决不退缩。谣言说我已和那位“军官”勾好,也有人说我在县里打点妥当;这使我很不自在。其实我完全是“玩玩”不想勾结谁。赵五都不肯帮助我,还用说别人? 村里的人似乎永远是圣明的。他们相信好运是有年限的,果然是这样;即使我不信这个,也敌不过他们——他们只要一点偶合的事证明了天意。正在夏家二妞要出阁之前“柳屯的”被县里拿了去。村里的人知道底细,可是暗中都用手指着我。我真一点也不知道。 过了几天,消息才传到村中来:村里的一位王姑娘,在城里当看护。恰巧县知事的太太生小孩,把王姑娘找了去。她当笑话似的把“柳屯的”一切告诉了知事太太,而知事太太最恨作小老婆的,因为知事颇有弄个“人儿”的愿望与表示。知事太太下命令叫老爷“办”那个娘们,于是“柳屯的”就被捉进去。 村里人不十分相信这个,他们更愿维持“柳屯的” ![]() 夏廉决定了把她弄出来,楞把钱花在县里也不能叫别人得了去——连他的爸爸也在內。 夏老者也没闲着,没有“柳屯的”他便什么也不怕了。 夏家⽗子的争斗,引起一部分人的注意——张二楞,刘四,冯二头,和宋寡妇等全决定帮助夏廉。“柳屯的”是他们的首领与恩人。连赵五都还替她吹风——到了县衙门“柳屯的”还骂呢,硬到底!没见她走的时候呢,叫四个衙役搀着她!四个呀,衙役! 夏二妞平平安安地被娶了走。暑天还没过去,夏大嫂便死了;她笑着死的。三妞被她的大姐接了走。夏家⽗子把夏大嫂的东西给分了。宋寡妇说:“要是‘柳屯的’在家,夏大嫂那份⻩杨木梳一定会给了我!夏家那俩爷们一对死八王⽪!” “柳屯的”什么时候能出来,没人晓得。可是没有人忘了她,连孩子们都这样的玩耍:“我当‘柳屯的’,你当夏老头?”他们这样商议;“我当‘柳屯的’!我当‘柳屯的’!我的眼会努着!”大家这么争论。 连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对不起她了,虽然我知道这是可笑的。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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