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玻璃的花房是叶兆言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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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没有玻璃的花房 作者:叶兆言 | 书号:47794 时间:2018/12/25 字数:18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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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道始是在吕武去农村揷队的一年以后,突然冒出来的。有一天,我放学回去,看见脸上放着红光的李道始正坐在那里和七爷说话。李道始见了木木有些意外,冲我不知所措地笑了笑。一时间,木木也有些不知所措,不知道要不要喊他一声。 李道始做出吃惊的模样,搭讪说:“木木长⾼了。” 我决定不搭理他。李道始似乎早意识到自己的儿子会这样,他傻笑着,对着木木上上下下地看着,说一晃眼都好几年不见面了。接下来,大家坐在一起开始吃饭,李道始的胃口非常好,満満一大海碗的红烧猪脚爪,差不多一大半都是他吃掉的。七爷在一旁暗示木木多吃一些,然而我没什么情绪,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别扭。谁都不愿多说话,都低着脑袋吃饭。我不明⽩李道始为什么会突然出现,他让木木感到陌生,感到不自在。我知道他这会正琢磨着要对木木说什么,自从几年前被造反派押走,我们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虽然有过几次远远的照面,那是他站在主席台上被批斗,挂着牌子站在戏校门口敲锣,一边敲,一边有腔有调地喊着:“我是黑帮,我是四条汉子的小奴才!”李道始显然不会给木木带来什么愉快的记忆,在过去的几年里,我一直为有这么个不光彩的⽗亲感到丢脸。 终于吃完饭,李道始很严肃地对我说:“木木,爸爸现在已经是一名⾰命群众了。” 我不明⽩他在说什么,他看木木还是不搭理他,又讨好地说:“我已经被解放了,爸爸的问题已经全审查清楚,也就是说,爸爸我现在什么问题都没有。” 我感到头⽪有些发⿇。一刹那间,木木真心地希望他是个坏人,是个地地道道的特务。我已经习惯了他是个坏人。“解放”这个词在文化大⾰命中,和关进牛棚隔离审查一样,有着特殊的含义,意味着某个被打倒的人重新恢复人⾝自由,意味着一个坏人又突然变成了好人。现在,李道始一再強调自己已没什么问题,显然他是在暗示,当年木木对他的检举揭发,其实是有问题的。换句话说,木木怎么可以用这种不友好的态度对待李道始呢。也许他会问木木,儿子怎么可以出卖⽗亲呢。突然之间,我显得很心虚,七爷将用过餐的碗碟收叠在一起,让我去洗碗,我不愿意继续面对李道始,既然饭已经吃完了,我决定抓紧时间洗碗,然后赶快溜出去。 李道始満脸堆笑,讨好地看着我:“木木,要出去,去哪?” 木木仍然不理睬他,他的笑有点勉強。 七爷说:“他问你话,⼲吗不回答?” 李道始脸上掠过淡淡的悲哀,他自嘲地说:“木木不愿意跟我说话?” 我告诉他自己打算出去与小伙伴一起玩。 李道始点了点头,我扭头就走。他追着我的背影,很矫情地喊了一句:“木木,爸爸这些年一直很想你的!” 木木并没有被李道始的这句话打动。我以最快的速度逃走了,那天下午正好不上课,我跑到“小眼睛”家里去玩,告诉“小眼睛”李道始已经被解放了,已经从牛棚里给放了出来。“小眼睛”的⺟亲金凤在一旁听说此事,做出很担心的样子,说:“可你妈已嫁了人,这怎么办?” 这问题木木还没想过。 “你爸爸要是知道你妈趁他不在家,跟别人把肚子搞大了,肯定气得不得了,”金凤好像觉得木木只是个小孩,在我面前怎么说都没关系,全然不顾我的感受,继续唠叨着,矛头直指林苏菲“都说李道始生活作风不太好,我看你那个妈才更不像话,女人是最不能作风不好的。男人嘛,还有情可原,讲起来都嘴馋,喜 ![]() ![]() ![]() ![]() 我觉得自己再也不能在“小眼睛”家待下去。木木无话可说,木木恨得咬牙切齿。木木在心里假设金凤是天底下最不要脸的女人。我假想她和许多男人都有关系,我们学校看大门的郭老头有条老烂腿,动不动就流脓淌⻩⽔,我想象着金凤和郭老头也睡过觉,而那种烂腿的⽑病就传染给了金凤。我记不得自己是怎样愤懑地离开“小眼睛”家的,只记得自己当时带着満腔怒火,带着所能想到的天底下最恶毒的诅咒。如果我有一枝 ![]() ![]() “小眼睛”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他送我出来,为了安慰我,悻悻地骂道:“我妈整个是神经病, ![]() 那段时间“小眼睛”是木木最要好的小伙伴,他的表现确实让我感到了一些安慰。但是,我的心情依然很不好受。木木已经很久不去想自己的⽗⺟,我已经习惯了没有他们的生活。离开“小眼睛”家以后,我感到十分茫然,脑子里一片混 ![]() ![]() 木木突然看到了怔在一旁的妹妹潘盼,还有我的那位继⽗老潘。潘盼这时候已快三岁,显然是被林苏菲的举动吓呆了,她很胆怯地站在那,随时准备放声大哭。木木终于很果断地摆脫了林苏菲,我的眼睛和老潘相遇,老潘冲我十分友好地点点头。潘盼跑过去抱住林苏菲,林苏菲将她抱起来,教她喊我: “盼盼,这是你哥哥,叫哥哥!” 潘盼怯怯地喊了我一声。 接下来的时间里,林苏菲又成了地地道道的女主人,她呼风唤雨,安排这安排那,一会儿让木木与妹妹潘盼一起玩,一会儿让木木将⾝上的⾐服换下来,说是要替我洗。她又让李道始也将自己的外套换下来一起洗。李道始和老潘坐在同一张方桌前,一枝接一枝地菗烟,有一句无一句地说着什么,两个男人之间看不出有什么不融洽,老潘的脸⾊有些尴尬,李道始也有些尴尬,两人不停地找着新话题。林苏菲似乎对这现状很満意,洗好⾐服,她觉得木木的头发太长了,一定要拉着我去戏校门口的理发店剪头发。结果就真的去理发,在理发的时候,林苏菲抱着潘盼在一边指手画脚,弄得理发师傅很不⾼兴。 从理发店出来,林苏菲问木木想不想吃点什么。我记不清自己是怎么回答的,反正我们去了路口的一家馄饨店,要了两碗馄饨,林苏菲与潘盼合吃一碗。潘盼人小,胃口却不小,那碗馄饨差不多是她一个人吃的。林苏菲目不转睛看着我,十分情动地问木木想不想她。 我一边吃,一边言不由衷地说:“想,当然想。” 李道始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时候,显得特别老实和可怜,对谁的话都俯首帖耳地去听。林苏菲对我们的生活做了安排,她觉得李道始不会照顾孩子,让我继续与七爷住在一起。李道始只是在七爷这里搭伙,我们⽗子仍然分居。在一开始,木木和李道始之间的关系,始终融洽不了。李道始变着法子想讨木木的好,可是我对他的殷勤一直就不领情。他只有在吃饭的时候才有机会和我见面,而他不在的时候,七爷便不停地说他的坏话。 七爷对李道始最大的不満,是嫌他吃得太多。每次林苏菲来看我,七爷都对她喋喋不休抱怨半天。李道始虽然已经从牛棚里放出来了,可是谁都还是把他当作犯了严重错误的人,动不动就对他指手画脚评头论⾜。那一阵,林苏菲经常来看木木,在李道始刚恢复人⾝自由的一个月里,她来看我的次数,比过去几年里的总和还要多。李道始和林苏菲都属于那个时代中的⾼薪阶层,尤其是李道始,他是戏校最有名气的教授,薪⽔比校长和 ![]() ![]() “在我这搭伙倒没什么,总不能让一个没任何收⼊的老头子往里贴钱吧,”七爷显然是嫌李道始 ![]() 李道始又增加了一些伙食钱,差不多将自己的生活费全搭进去了。即使在牛棚里,李道始也没有戒烟,可是现在他不得不硬 ![]() ![]() 李道始顿时有些下不了台,苦笑着说: “好吧,那我就少吃一些。” 七爷不做声,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七爷甚至十分歹毒地⽩了李道始一眼,李道始正好抬头,全看在眼里。李道始放下筷子,脸上继续赔着笑,可是脸已经涨成了猪肝⾊,眼圈也红了。 李道始说:“我的胃口真是太好了!” 这件事让李道始的自尊心大受伤害。李道始并不想和七爷过多计较,他早就去过戏校的食堂,经过一番认真计算,李道始意识到付给七爷的钱,不是太少,而是太多。如果真在戏校的食堂搭伙,只要一半钱就⾜够了,说到粮票,李道始不仅把我们⽗子的粮票全部 ![]() ![]() 李道始突然决定去戏校的食堂搭伙。这一招显然让倔強的七爷有些措手不及,虽然离这个月结束还有一个星期,李道始毫不犹豫当机立断,说撤退便撤退,说拉倒就拉倒。七爷发现已经没什么挽回的余地,很⾼傲地对李道始说: “好,很好!” 七爷的口气很硬,大有谢天谢地总算摆脫了我们的意思。他甚至冷言冷语地挖苦李道始,讥笑他为什么不早一点想到这么做。从那天起,木木又一次从七爷那里搬回自己家去住。记得当时是直接去食堂,李道始脸上挂着僵硬的笑容,与木木一起,拿着几个空碗,像要饭的乞丐一样离开七爷家。我们在食堂里买了好几个菜,有鱼,有⾁,有⾖腐,有蒸 ![]() “木木,要知道吃别人的饭,真不容易,”李道始叹了一口气,突然伤感地流起了眼泪“而且我们还是花了钱的,花更多钱。” 我知道李道始还在生七爷的气。这是木木印象中,李道始第一次像一个男人那样生气。在这之前,我一直觉得李道始没有自尊,对谁都点头哈 ![]() ![]() 这是木木记忆中第一次吃食堂。那天的菜太丰盛了,我们⽗子努力又努力,最后还是没有吃完。李道始点着一 ![]() ![]() ![]() 然而,李道始这一天留给木木的印象实在太奇妙了。这一天是一个重要的转折点,我第一次明⽩自己不再是儿孤。李道始突然让我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在与⽗⺟分开的几年里,木木更多的是想到⺟亲林苏菲。林苏菲曾让我有过太多的失望,木木去她那里,她从来没有将木木留下来的意思。她老是情不自噤地就要打发我走。我的继⽗老潘显然不 ![]() ![]() ![]() ![]() 也就是在那天晚上,木木回到自己已经久违的小 ![]() ![]() “儿子,怎么了?” 木木说自己没有什么心思。 “儿子,有什么不痛快,告诉爸爸。” 木木说没什么不痛快。我真的没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情。我只是不明⽩自己为什么⾼兴不起来,事实上,我或许 ![]() 李道始很认真地考虑过与林苏菲复婚的可能 ![]() ![]() ![]() “你妈妈年轻时,不是最漂亮,可是很 ![]() 林苏菲有一双凤眼,细细的眉⽑,很像画上的美人。她办事雷厉风行,不喜 ![]() ![]() “你们反正原来就有基础,当年我把你从她手上抢过来,现在呢,再把你还给她。” 李道始并没有表态,然而林苏菲自说自话地就认定他已经同意了。接下来一段时间,林苏菲一直很认真在促成此事,马不停蹄地安排他们见面。久不露面的安娜阿姨又开始出现在我们家,有时候是一个人来,有时候带着两个女儿中的某一个,她从来不同时把两个女儿都带来。安娜阿姨的女儿来了之后,必定会与我发生冲突。无论是⺟亲林苏菲,还是安娜阿姨,只要一出现在我们家里,就当仁不让地成为这个家里的女主人。她们总是嫌这嫌那,说这里不对说那里不好,教训完了李道始,接着教训木木。她们对看到的一切都不満意,动不动就胡 ![]() ![]() 终于有一天,林苏菲和安娜这两个情同姐妹的好朋友,有失体统地当着李道始的面大吵起来。我弄不清楚她们为什么要吵架,她们互相谩骂,声音一个比一个⾼,而且一个比一个更伤心,都哭得跟小孩似的。她们互相指责,互相攻击,互相说对方不要脸。李道始在一旁看着笑话,他谁也不帮,也没办法帮谁。这次吵架的结果,是林苏菲和安娜又一次结成联盟,她们共同埋怨李道始,一起控诉他。 李道始最后也生气了,他有些不耐烦,板着脸说:“都给我走吧,我谁也不稀罕你们。” 从那以后,这两个女人就携手从李道始的生活中消失了。在此之前,我们家总是很热闹,林苏菲和安娜阿姨 ![]() ![]() ![]() 有一天,李道始决定不顾别人会怎么想,就在食堂的大厅里,当众向美芳认错赔罪。李道始说自己当初在写 ![]() 美芳每周一次来我们家帮着做些家务,刚开始是无偿劳动,因为她觉得我们⽗子两人过⽇子很不容易。用她的话来说,她看我们实在是太可怜了。不久,她来我们家的时间,从一周一次,增加到了两次甚至三次。那时候,李道始还不敢公开用保姆,他只能偷偷地付点钱给她。美芳总是在星期天的上午或者星期四的下午来,洗一大堆⾐服,烧一大锅⾁,然后在天黑前一定离开。虽然住在同一个大院里,为了避免闲话,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美芳和李道始之间几乎从来不对话。他们配合得非常默契,如果一定要有什么话说,就通过木木在中间传递讯息,美芳会很大声地对我说: “木木,让你爸把外⾐换了。” 李道始也会说: “木木,喊美芳阿姨喝些⽔。” 美芳在戏校也属于那种有些恶名声的女人,她有一种很不寻常的 ![]() ![]() ![]() “这运动搞来搞去,批呀斗呀,最大的好处,就是让你爸爸变可爱了!” 有一天,七爷突然出现在李道始面前。他看上去显得沮丧和意失,犹豫了一会儿,很认真地要求李道始⽗子重新回到他那里去搭伙。李道始感到有些为难,充満歉意,但是他拒绝了七爷的请求。在当时,像李道始这种刚从牛棚里放出来的人,说一个“不”字非常不容易。七爷脸上立刻显出不快之⾊,说那么就让木木一个人去,一切还和过去一样,就让木木这个小家伙在他那搭伙。李道始回过头来,看了看我的表情,非常有信心地对七爷说,你可以问问木木愿意不愿意。 木木当然不愿意,我现在说什么也不会愿意与⽗亲分开了。 七爷 ![]() 木木知道这话会让七爷很不満意,还是不得不说实话: “好吃,食堂的菜又多又好。” “七爷的菜难道不好吃?” “不好吃!” 七爷显得很狼狈,没想木木这孩子会翻脸不认人,他仍然还是很傲气,不承认自己的失败。七爷理直气壮地数落起来,他嘲笑了一番食堂,然后抱怨说,如果李道始⽗子不去他那里搭伙,他个人的生活费便没有了着落,在过去的几年里,他一直靠分享木木的那份生活费过⽇子,李道始突然改变了这种关系,显然是不打算让他活下去了。李道始虽然没有义务赡养七爷,可是由于他不让木木去七爷那里搭伙,结果却是饿死了一个无依无靠的老人,这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情吧。七爷的一番慷慨陈辞让李道始不知所措。有时候, ![]() ![]() 从此,隔一段⽇子,七爷便満带愧羞之⾊地上门借钱。他不断地寻找各种理由,编造出各式各样的故事。一开始总是不太好意思,说着说着就理直气壮起来。李道始很快就习惯了这一套,通常是在七爷话还没说完之前,就赶快拿出钱来打发他走。这种借钱与敲竹杠勒索没有任何区别,一度也曾给李道始带来痛苦和烦恼,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突如其来的登门拜访已算不了什么。习惯成为自然,吃一堑,长一智,李道始很快就 ![]() 戏校的防空洞挖了又挖,李道始在工地上⼲活,天天挖土抬土,能吃能睡心宽体胖。他变得越来越強壮,手上有了一层厚厚的老蚕,肩膀上的骨头也起凸来了一块。到防空洞快挖好的时候,有一天木木从外面玩完回家,突然发现自己的军用书包找不到了。当时的孩子都用这种草绿⾊的书包,仿佛刚遭过抢劫一样,我的课本散落在小 ![]() ![]() 这是李道始几年里缴的 ![]() ![]() “妈的,一下子这么多,真是一大笔。” 木木似乎还有些疑问:“都是你的?” 李道始庒低了嗓子说:“当然是我的。” 李道始让木木千万不要对外人说这件事,但是李道始补发了一大笔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戏校的每一个角落。文化大⾰命除了对领袖的个人崇拜,已经扫除了一切权威,人们并不把钱放在眼睛里,因此戏校大院对这件事的反应,与其说是羡慕,还不如说是愤怒。第一个对李道始公开指责的就是七爷,他忿忿不平地质问李道始,一个人要这么多钱⼲什么。七爷说,几块钱一个月就能打发过去,可是李道始竟然有八千元钱。一个人有这么多钱难道不怕烫手,一个人有这么多钱难道不是罪过。资本家为什么会被打倒,就是因为钱多,就是因为剥削,就是因为大家都恨他们。还有地主为什么被抄家,皇帝的龙椅为什么坐不稳,农民为什么要起来造反,穷人为什么要⾰命,帝国主义为什么要到国中来,都是一样的道理。⽔能载舟,亦能覆舟,钱多了是好事,也未必一定是好事。人总归要死的,要那么多钱⼲什么。 面对一连串的数落和质疑,李道始嗫嚅地说:“这八千元是 ![]() ![]() 七爷说:“存行银里也还是你的钱!” 突如其来的这笔横财,给李道始带来了不小的烦恼。在大家异样的眼神里,李道始开始处处注意约束自己的言行,丝毫也不敢放松思想改造。这笔钱让李道始有一种又犯了什么错误的恐慌。为了不引人注目,无论是去工地劳动,还是在办公室里参加政治学习,刮风下雨也好,逢年过节也好,他永远是那一⾝打着补丁的旧咔叽制服。那制服已经严重地褪了⾊,配上一顶皱巴巴的破帽子,很像当时流行的一部电影中的坏蛋。李道始不仅自己是这样打扮,对儿子的⾐着也是刻意追求不显眼。他坚决不给木木买新⾐服,连林苏菲买的一件带⽑领子的短大⾐,也不让儿子穿到学校去。 李道始觉得自己在发扬艰苦朴素的⾰命精神,可是所有的人都一眼看出他是故意在装穷。到处有眼睛监视着我们,在食堂里,人们忍不住要打量李道始究竟买了些什么菜,而且动不动就端着饭盒走过来,形迹可疑地往我们边上一坐。虽然李道始的胃口依然,虽然食堂的菜很便宜,虽然木木已经到了发育长⾝体的时候,李道始每次至多只点一个荤菜。他老是把艰苦朴素仿佛念经一样挂在嘴上,每隔三天便要来一次忆苦思甜,没完没了地向我控诉解放前: “解放前,不要说吃大⽩菜,连⽩米饭都吃不 ![]() 李道始这话表面上看来,好像是在对木木说教,其实更像是说给那些坐在我们⾝边的人听的。我们克制着自己的食 ![]() “儿子,我们没必要在这摆阔,不是吗?” 李道始的所作所为,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效果适得其反。不时地有人提出疑问,那就是他既然那么有钱,⼲吗还要这么节省,而且过⽇子这么节省,就一定会更有钱。即使李道始来者不拒,仍然被认为是越有钱越舍不得花钱的人,所谓越有钱越抠门儿,越多越吝啬。除了七爷不时地上门借钱,以各种名目向李道始告贷的人接二连三,从工资补发的第二天起,陆陆续续就再也没有断过。李道始有一个灰⾊的笔记本,上面详细地记着借款人姓名、借款⽇期和数额。从几块钱到几十块钱到一二百块钱,每一笔都认真记录在案。 灰⾊的笔记本很有些像变天账,里面的符号都是一些故事,它是特殊年代里的一种处境记录。民间的借贷通常会不愉快,事实上,每一次借钱的记录,都给李道始留下一次不轻的伤害。平心而论,李道始并不是个吝啬的男人,虽然也谈不上大方。当时问他借钱的人中间,起码有一半是明目张胆地敲诈勒索,这些人中,各个年龄层次的人都有,最多的还是那些曾经打打杀杀的造反派。文化大⾰命刚开始的时候,造反派还是些愣头愣脑的年轻小伙子,现在一个个都到了结婚生小孩的年龄。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命的⾼调还在唱,人却都已经回到俗世里来了。就仿佛是事先商量好的一样,当年在牛棚中对李道始下手最狠的那些人,如今一个个排着队,既自信,又略带涩羞地来向李道始借钱。对于他们来说,借钱好像只是一种不记前嫌的表示,是信任,是友好,是看得起他李道始。借钱也是一种给面子,如果李道始真是阶级敌人,他们绝不会向他低下自己⾼贵的头颅。 李道始后来控诉文化大⾰命,情不自噤地就要提起这些往事。不管怎么说,老是有人惦记着问你借钱,即使数额不是很⾼,毕竟是一件很窝囊的事情。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李道始显然是被这种无休止的借钱所伤害。他始终为自己的软弱感到羞辱,本来,借钱给别人是人有求于他,偏偏他当时的表现,好像是他有求于别人。借钱的人心虚,被借钱的人心更虚。那时候钱多了,竟然会像做贼一样心虚。李道始从未想到要拒绝,跟他开口都是有求必应,而且既然借了,也没指望过会还。不断地借钱给别人只不过说明他软弱可欺,结果每次借钱以后,李道始都感到自尊心又受到了一次躏蹂。 大年初二,工宣队刘师傅领着一位很漂亮的中年女人,来给李道始拜年。这女人是刘师傅工厂的同事,男人得肝病去世了,手头有些拮据。刘师傅说,她想跟我借钱,我怎么会有钱,再说,就算我有钱,也都是我那老婆管着,她要知道我借钱给她,还不打破了醋坛子。这看上去已经半老徐娘的女人有个很不好的绰号,叫“13路”意思是说她就像厂门口的共公汽车,谁都可以上的。刘师傅自己不借钱给“13路”却把她带到李道始这来了,他很认真地对李道始说: “就算是我跟你借,她呢,实在也是有些困难。” 工宣队刘师傅又说了一堆自己不能借钱给她的理由,又说了一些李道始必须借钱给她的理由。李道始想说我都不认识这女人,可是当时借他一个胆子,也不敢对工宣队说不。刘师傅说,这对你 ![]() 那个叫“13路”的女人拿到了自己想借的钱,看着愁眉苦脸的李道始,兴⾼采烈地对工宣队刘师傅说:“老刘,你成天和知识分子泡在一起,变得真能说,变得自己都快成知识分子了。” 这个女人临走,趁刘师傅不注意,用一个非常 ![]() 打发七爷成了李道始的一种病态享受,债多不愁,虱多不庠,李道始已经不在乎七爷的上门告借,他很有耐心地听七爷抱怨,看七爷哭穷,等着七爷最后的潜台词。在七爷喋喋不休的时候,李道始拿出了笔,拿出了那本灰⾊的笔记本,让七爷自己写上这次又借了多少钱。一开始,七爷对这种留下字据的借钱方式,感到奇聇大辱无法接受。他不明⽩为什么李道始突然会玩起这种花招,显然是有意刁难,显然是让借钱的人下不了台。七爷找不到任何拒绝的理由,然而他的态度仍然还有些蛮横,一边抖抖颤颤地写着,一边解嘲说,写了恐怕也是⽩写,因为他 ![]() 李道始笑着说,什么时候还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大家都能记住有这件事就行。 七爷说:“我当然记着。” 七爷又说:“我忘了什么时候过年,也不会忘了这钱。” 李道始不仅让写上这次所借的数额,还让七爷把前几次借的钱,也统统一起补写。 七爷的脸⾊立刻很难看,嗫嚅地说:“这,这就用不着了吧!” 李道始不说话,他这时候不说话,就是意味着七爷必须照着他的意思去做。在关键的时候不说话,这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进攻方式。七爷只好让步,他故作轻松地说: “好吧,一共是多少,你说出来,我写上去。” 李道始报了一个数字,七爷一怔,在心里盘算了好半天,摇头摇,叹了一口气,把数字写了上去,写完了,歪歪扭扭地签了个名。李道始接过笔记本,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又去找来印泥盒,让他在名字旁边按上手印。七爷到这时候,脾气全没了,伸出食指,在印泥盒里沾了沾,非常不情愿地留下自己的指纹。每次借了钱离去,充満江湖习气的七爷心情都不是很痛快,他只是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內心深处却不得不在哀叹。他 ![]() 也正是从那个时候开始,不仅七爷要⽩纸黑字地留下字据,留下自己的指纹,谁跟李道始借钱都得经过这个形式。一开始,不要说是借钱的人心里不痛快,甚至连李道始也觉有些别扭,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分了。李道始为自己在这件事情上表现出来的执 ![]() 李道始成为三结合的对象,被当作业务骨⼲重新启用。戏校的一切,仍然是工宣队和军代表说了算。⾰委会副主任一职相当于后来的副校长,好在文化大⾰命已经把当官的威风给⾰掉了,上任伊始,大家并不把李道始这个副主任当回事, ![]() ![]() 李道始让人借钱时留下字据的做法,并没有把别人吓退,恰恰相反,反而落下了一个不小的笑柄。在李道始被任命⾰委会副主任的第二天,几个年轻人不约而同地找上门来,他们向李道始说了一堆祝贺的话,然后希望他不要辜负 ![]() ![]() ![]() 话剧班毕业留校的季士清,就是李道始心目中最大的魔头。季士清在戏校大名鼎鼎“文⾰”初期是造反派的显赫首领“文⾰”中期是“五一六”后来又是“三种人”除了在一开始,以后的各次运动,都让他狠狠地吃了一些苦头。他生得⾼大威武,仪表堂堂,最爱出风头,尤其喜 ![]() “我们为产无阶级文化大⾰命冲锋陷阵,临了,享受⾰命成果的,却是你们这些应该被打倒的资产阶级反动权威。” 李道始涎着脸,不知道说什么好。 季士清又兴师问罪地说:“都说你留着一本变天账,专门记别人借的钱,这样吧,今天你也开回恩,让我也凑个热闹。” 季士清一直是单⾝,他当时并不缺钱,也不是真心地想借钱。他的目的只是想出一口恶气,当面羞辱李道始。李道始这样的人都能当⾰委会副主任,全戏校的人应该都当主任才对。季士清决定借五块钱,就只要五块钱,而且故意说清楚这五块钱的用途。他明⽩无误地告诉李道始,今天他要请客。季士清决定请今天来的诸位,一起去戏校门口的工农兵饭馆吃一顿。在当时,五块钱已经⾜以让几位吃 ![]() “李道始,好好地想一想,你一个人,居然拿了别人几个人的钱,你说你愧心不愧心?” 李道始连连点头,说他真是有些愧心。 “要说贡献,你说你有什么贡献?” 李道始连声说自己确实毫无贡献。 季士清最后悻悻地说:“你得明⽩,你拿的都是民人的⾎汗钱!民人,民人用自己的⾎汗钱,养活了你们这些资产阶级的反动权威。” 除了季士清这五块钱没有归还,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差不多所有欠账的人,都把自己借的钱如数还给李道始。这时候,李道始大权在握,是戏校的校长兼 ![]() ![]() ![]() ![]() ![]() 七爷是在一九七五年的初舂过世的,有一天,办公室的人告诉刚刚被任命为正校长的李道始,说七爷快咽气了,临死前,很想最后见一见李校长。李道始随手从台历上撕了一沓纸下来,塞在口袋里,由总务处的同志陪着去看七爷。 七爷的住处家徒四壁,一股霉味。七爷早就卧 ![]() ![]() 李道始从口袋里掏出那沓纸片,在七爷的眼前晃了晃,说⼲吗要等那么久。他三下两下,就将纸片都撕了,然后又跟一起去的人要了火柴,当着七爷的面,将纸片点火烧了。李道始说,这点小事,还有什么必要放在心上。又说,我知道你会牵挂这事,所以当着你的面做个了断。 七爷的泪珠滚了下来,他似乎并不感 ![]() “到了 ![]() 七爷在当天晚上就咽了气。 那天晚上,李道始一直闷闷不乐。他的闷闷不乐,是因为 ![]() ![]() ![]() ![]() 李道始和李无依最后选择了分手。李无依突然快刀斩 ![]() ![]() ![]() ![]() ![]() ![]() ![]() ![]() 在饭桌上,既然大家都无话可说,便议论刚刚死去的七爷。李无依说,李道始你别得意,别以为自己把那几张纸片撕了,就一了百了,我告诉你,什么事都不会这么容易就了结。我告诉你,事情怎么会那么简单,人世间的账永远也算不清楚。李无依这天存心不想让李道始心里舒坦,她冷笑着说,那老头子倒很有意思,说到了 ![]() 说着说着,李无依又把矛头转向木木: “喂,木木,你说李阿姨说得对不对?” 木木看了李道始一眼,脸顿时就红了。 “我是在说你爸爸,你紧张什么?”李无依话里有话地说着,她突然长叹了一口气“七爷也真是怪可怜的,孤零零这么一个老头,无儿又无女。木木,不管怎么说,好歹人家也照顾过你一段时间,你不能太忘恩负义。” 李道始⽗子那天都有些魂不守舍。李道始突然放下筷子,站起⾝来,走到书橱前,将与世界名著夹在一起的那本灰⾊笔记本菗了出来。他把其中与七爷有关的页数统统撕下来,用力撕成极小的碎纸片。在他撕扯这些纸片的时候,李无依和木木迅速对看了一眼,然后继续看李道始如何表演。就像对许多人一样,李道始的灰⾊笔记本对于李无依和木木,几乎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李无依一把抢过那本笔记本,漫不经心地看着,一边看,一边忍不住窃笑,她突然抬起头来,悠悠地问着: “为什么不⼲脆都撕了?” 李道始一怔,一时不明⽩她的用意,他傻傻看着李无依。 李无依说:“这玩意留着还有什么用呢?你现在这么得意,前途无量,留着这些有什么意思?” 李道始不动声⾊,说:“那好,你就把它撕了。” 李无依试探着说:“我真撕了!” 李道始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李无依先是假装要撕,临了弄假成真,真的用力撕起来,先一张张撕下来,再一张张撕成小碎片,然后用双手捧起来,像撒雪花一样抛向空中。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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