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与荣是柯云路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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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衰与荣 作者:柯云路 | 书号:44817 时间:2017/12/12 字数:1071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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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象胡同一号是个很大的“复合式”四合院,几十年前一个大军阀的宅第。正门在东,大红门,漆早已剥落,进去是东院,最大,北西南东四面房子;西边有西院,较大,也是四面房子;东西院之间夹着一排朝东的房子,房前一条道甬,道甬南北各有一个圆洞门,这叫夹院;在夹院南,东西院之间,有个⽔龙头;西院北房是座小二层楼,二层楼的背后,又有一条东西走向的狭长院,有一排贴大院北墙的朝南小房,可能过去是下人住的吧,这叫小北院,小北院东头与夹院北头相通。小北院西尽头是整个大院的后门,也是大红门,不过比正门小一些。还需说明的就是整个大院(也是西院)的西南角是男女厕所。复杂的院子找人困难,但不要紧,一进大门,![]() ![]() ![]() ![]() ⻩平平与谭秀妮谈完了,收起本,和她握手告别,同时又扫视了一下屋里。三面黑糊糊的墙,一面门窗,窗外一间简陋的小厨房遮去多半光亮。小 ![]() ![]() ![]() 谭秀妮看着采访她的女记者进了别人家,疲惫地倚在门口神思恍惚地站了一会儿。女记者那样鲜活,脸上放光;而自己⾝子发木,脸贴着门框,就像这⼲裂的老木头。光亮的树⽪早已被刮掉,鲜嫰的汁 ![]() ![]() 我从人生咨询所回来,更决心离婚了,我得活。谭秀妮透过屋內晦暗的光线看着⻩平平说道,她前几天在咨询所见过这位一大早就来的女记者。 ⻩平平坐得很低,能感到庇股下的小板凳脏腻粘裙。她在本上速记着,停住问:这些天又发生了些什么事? 什么事?她垂着眼坐在 ![]() 刚从人生咨询所回到家,院子里 ![]() 又是来要债的,丈夫乐天明诈骗下的。现在,都追着她来要了。我没钱,我还不了你,你找他要去。 他进了监狱,我怎么找他要?和尚走了庙在,男人走了老婆在。他骗下我的钱,你就该还。 我不知道,这跟我没关系,我没钱。 他骗下的钱,你没享受,你没花?你是不是蔵起来了? 我没花,我不知道。她除了省吃俭用一天到晚替丈夫还债外,什么都不知道。 不行,你拿来。汉子用拳头擂着大开的房门,门窗震动,听见屋里孩子哭,老太太咳嗽。她要进去,急着照看老幼。汉子堵着门:不拿出钱来,别想进门。人群中有人劝说了:要债也要慢慢讲嘛。总该让人进去照看孩子,孩子万一从 ![]() ![]() ![]() 我没摔她,是她硬拉我。 一个意态安详的老头走出人群:她一个弱女子,你这一甩,能不把人摔倒吗? 是她自己没站稳。 你这个人年纪不大可也不小了,怎么说话不讲理儿啊。要是你孩子在屋里哭,我挡住门,甩你一个跟头,你心气儿能平吗? 甩就甩不了一个跟头。 好吧,我甩你一个看看。老人有些生气了,说道。旁边有人已搀着谭秀妮进了屋,有人从自家拿来了纱布药⽔。 你甩,你甩。那汉子人⾼马大地上来,蛮横地一把抓住老人,老人稳站不动,他又用力拉,老人只随便一摆手,⾝子顺势一扭,把汉子摔出去七八尺远,扑通倒在地下。他双手撑起坐在地上,懵懵然地看着老人,自己是怎么跌倒的? 还用再试试吗?老人含着一丝讽刺说道。 他便是京城有名的太极拳师:东方飙。 “听谭秀妮说,您很关心她。”⻩平平看着精神健朗的老人说道。这是客厅,老式的对开门扇,⾼得用力抬脚的门坎,进门正面对着墙央中一幅寿星图,两边是副对子“心澄目洁,气⾎通四海;神安意泰,劲力达五岳”图下靠墙,一张紫红发黑的旧式雕花木桌,一边一把同样颜⾊的雕花太师椅。现在两人各坐一张,椅子太⾼,脚跟不能落地,不怎么舒服。这是东院里的正房,两边各有一门,各通一间偏房。一家七八口人住三间房,在这大杂院內就不算窄了。老式房子暗一些,倒也好,夏⽇显得 ![]() ![]() “我没帮什么忙,我是可怜她。年纪轻轻的,太受罪了。”东方飙感慨地说。他的声音洪亮安稳,让人想到他健壮的体魄。 “听说那天有人来要债,把谭秀妮摔得头破⾎流,是您教训了他。” “那是我实在看不惯了,太欺负人了。” 对这位久闻大名的太极拳师,能借这件事来结识他,太好了。认识这种独特的名流是有价值的。听说他经常被请到南中海和许多部委机关传授太极拳,他认识的上层人物难以计数,许多⾼级⼲部尊称他为老师。初踏进他的⾼门坎,见到这样一个神仙般的老人颇有些紧张。她听过不少他的传闻,他手掌平托小鸟,能使鸟飞不起来,他哈一口气,能使门开开。…他的名字和传闻都在她心目中有着超尘脫俗的神秘⾊彩。但她什么门坎都敢迈,越难见的人越要见。此刻谈起话,她立刻发现:这个神仙似的人物不仅说着一口很道地的老京北话,而且竟在自己这个小记者面前显出某种局促来,这可是她所 ![]() “现在谭秀妮想离婚,您的看法呢?”她问,也算道德伦理观念的社会调查吧。 老人摇了头摇:“这我说不好。要说她替乐天明背着黑锅,熬上十八年,有老有小的,一个人是太难了。可…上边导领不是在给她做工作?她是典型儿,典型儿不能随便垮了,是不?”老人是名闻遐迩的太极拳师,可对这世间的事情却很看不透,说到“导领”、“典型儿”还觉得是 ![]() 她转移话题,询问了一些有关他的事,听说他编写的一本太极拳书一直找不到出版单位,便表示愿意帮忙,而且有时间要专程采访老人。在老人的千恩万谢中她起⾝去另一家。 行了,她在京城仰慕的东方飙这儿,已经有了特殊的地位。这是今天顺手就得的收获。现在介绍几个老⼲部来他这儿学太极拳肯定没有问题。她的面子很大。哈哈。 谭秀妮头被包扎了,眼鼻酸酸地搂着儿子在 ![]() ![]() 嫁给乐天明图什么?知道他是骗子了,为啥还和他结婚?因为生米煮成 ![]() ![]() ![]() ![]() ![]() ![]() ![]() ![]() ![]() ![]() ![]() ![]() 张大哥,今儿我实在还不了您钱,您再过一阵儿来吧。再不行,您看我屋里有什么您要的,您就搬上走吧。 张大个儿扫了屋里一眼:你这儿没一样值钱的。 求您缓上我几个月吧,今儿您先让我上街去卖冰 ![]() 不行,来两次了,这次不见钱不走了。 门里门外都是围观的邻居,有个中年男子分开众人走进屋来。微微有些发胖,雪⽩的短袖衬衫,变⾊眼镜,背着手, ![]() 你总不能 ![]() 她就这么支应我?等她和乐天明一办离婚,我找谁去? 你总得让人活,是不是? 让人活,要欠你钱呢? 我绝不这样 ![]() 那得,您心善,今儿您替她还上这三百五吧。 你这不是不讲理吗? 您别嚼牙 ![]() 你——… 我什么?谅您一个大子儿也不肯掏,别在这儿装洋蒜了。 屠泰的脸都气紫了,抬手指着:她欠你多少钱? 三百五。怎么,真想替她先还上一半?一百七十五,拿来,一见钱,我立马就走,绝不含糊。 好,我去给你拿一百七十五,你得了钱,立刻给我走,三个月之內不许再来。 屠泰住在夹院最南头,靠着⽔龙头——⽔龙头哗哗响着,几个女人围着池子洗涮,有人端着盆在旁边排队等候。提着⽔桶打⽔,可以优先,哗——,満了就走。一个大院的人际矛盾全集中在这⽔龙头上;左邻右舍的和气谦让、脸面也都在这儿表现。星期天一大早,各家都赶紧端着盆来占先。你蹲在这儿洗,他夹着盆在旁边一动不动等着,就是无声的催促。你若洗得不紧不快,他在背后挪一挪脚,就是一种不耐烦的提醒。要是抬腕看表了,咳嗽了,更是到了烦得不能再烦的程度了。你不安了,抬头说:我⾐服还多呢,您先洗吧。他便会勉強堆出个笑:不不,您接着洗,甭急。轮到他蹲下洗了,他脊背就又感到后面的人催促了。今天不是星期⽇,洗涮的人也不少,见⻩平平走过,少不得有番议论:是记者?来采访谭秀妮的,还要采访咱们邻居呢。⻩平平装作没听见,习惯了。秀妮这辈子也没⽩活,总算出了名儿——她又听见这么一句。 屠泰住两间小房,夹院內的房子就小些,不相通,各开各门。一间挂着牌子“中医屠泰”成了门诊部。屋里转圈放着三条长凳,排队坐着二十来号人,病恹恹的。一桌,一边两椅,一边一椅,他坐着给病人诊断处方,儿子当助手。上手切脉,左手,右手,病已知五六分;简单询问一下病情(越少问越好,显出医家切脉的本事),既听內容,又知一二分;也听声音,是有气还是无气,有力还是无力,耝还是细,厚还是薄,⼲还是 ![]() ![]() ![]() 谭秀妮的事照理不该管,可谁让他是大院內有⾝份的人呢?要长这个脸,钱是哗地拿出去了,那一下倒有派头,痛快。谭秀妮那儿给自己磕下头了,大叔长,大叔短。磕什么呀?他心说,你这妮子是市人大代表呢。我挣到这名儿,还不知要多少年呢。回到家,老婆脸拉一尺长:你充什么好汉,钱多了烧包儿?他赔笑:看着秀妮实在可怜。可怜什么?老婆更瞪眼了,脸长得跟⾝子差不多:她自作自受。凭什么你掏钱,你是娶她还是嫖她?他低声下气了:别嚷了,街坊们听着笑话。笑啥?你事儿都做了,还怕我嚷?我说孩子他妈,别嚷了,行不?做人总得要脸面吧。我不要脸面,我要钱。 真是太憋气了。自己有钱有名儿了,老婆倒越没好脸儿了。这能过一辈子?名医的老婆就这样?来不及胡思 ![]() 什么,记者来了?他站起来走到门口,与⻩平平热情握手。要了解一下有关谭秀妮的事儿?我这儿…他犹豫地看了看一屋子人,能不能过一会儿?十一点半就差不多。他现在很需要结 ![]() ⻩平平一眼就看明⽩了这位屠泰,不像中医,倒像刚刚发迹的经纪人。和这种利 ![]() 张大个儿总算走了,邻居们也散了,屠泰安慰一番也回了,她推上小⽩车准备上街了,已经晚了。没等出门,又被人 ![]() 是区委的一个女⼲部,王主任。和蔼耐心, ![]() 可我得活啊。她低声说。 王主任愣了一下,这个枝节问题似乎她还没考虑。想了想便反应过来:导领会关心的,你自己也一定能克服困难的,你这样做更有意义嘛。 我已经向法院 ![]() 那没关系,你可以撤回来嘛。 王主任走了,又来了劳改支队的一位副政委和两个教导员。也谈到她的市人大代表;典型;荣誉。谈到乐天明最近悔过自新的表现。带来乐天明的信。 他们走了,大院里的两个寡妇又上门来了。 窦大妈,五十多了,蓬 ![]() 桂大婶叫桂金銮,也五十多岁, ![]() ![]() ![]() 半夜了,大院门嘎隆隆锁上了,听见单老头的咳嗽声,咳嗽声也听不见了,四下静下来。她伺候着大姑解了便大,洗了涮了,睡了,一个人坐在 ![]() ![]() 亲爱的秀妮: 您好。今天接到你的来信,痛哭(苦)万分。难道你再也不愿(原)谅我了吗?你应该和我离婚,我骗了你,让你受尽了罪。真让我签字,我不会不签的。可是,你真的就不再给我一次机会吗?我每天都在信纸上写着你和孩子的名字,一天写几百遍,好几页。现在总有上万遍了吧?我⽩天黑夜叫了你一万遍,你一遍都没听见?因为有您,我才没轻生。我好几次想死,想去触电,呑小刀,撞石柱,想到你才没有走绝路。我现在每天抓紧时间学文化,学技术(钳工),试考成绩都是九十分以上。这一切都是为你和孩子。你要不再愿(原)谅我了,我就只有去死了。可我相信,你还会给我机会的。我再一次给您跪下… 信慢慢合上了。乐天明每次跪着忏悔,像另一个人,不凶了,不坏了,不诈了,又善良又可怜,又诚实又文雅。她总是相信了,心软了。可这次,她是很难相信了。她看透他了。她想到狼。 夜真静,屋里一片黑暗。她躺着,听见儿子轻微的鼾声。她翻过⾝看着儿子,黑暗中也能看清。小脸嫰嫰的像乐天明,只是真的又善良又可怜,从小没有得过 ![]() ![]() ⻩平平到了第三个邻居家。她要了解整个大院的反应——这也是整个社会的反应吧?西院,最靠南的两间西房。这儿她来过,住着一位她要采访但还未遇上过的人物。 庄韬。这个名字你听说过吗?这阵子正红呢。报纸电视到处可以见到他。1957年被划成右派,下放农村“文⾰”中被打成反⾰命,判刑劳改十几年,前几年才平反出狱,担任了中学校长,不要待遇,不要住房,把离婚十几年的老婆从偏僻山区接回来复了婚,而后举着“心底无私天地宽”的旗帜到处做报告,讲不计个人恩怨,讲吃苦在前享福在后,讲理解,讲爱,讲精神文明,讲对青年人的教育。很轰动。 见面了,握手了。人有些胖肿,戴着眼镜,眼珠起凸,腮帮子很大,很健谈,滔滔不绝,好像说话就是他的职业。房子挨着共公厕所,难免有些隐隐烘臭, ![]() ![]() “是。”⻩平平点点头。眼前这位庄韬是经常接受记者采访的,所以她的⾝份并未引起他特别的重视,可他对接受采访还是有热情的。“庄校长,听谭秀妮讲,您前天还和她谈过。” 是吗,她怎么说的?…我是搞教育的,应该关心她。我坐过十几年监狱,对罪犯和罪犯家属的心理又作过研究,说起话来可能更容易打动他们吧。他讲开了,很谦虚,又显得很自信,嘴 ![]() 谭秀妮是不是典型?是,很有意义的典型。国全有多少罪犯?几十万,一百万?这个问题大不大,复杂不复杂?复杂。现代社会的犯罪在各国都是大问题。可说复杂又不复杂,一个谭秀妮能改造一个罪犯,如果一万个、十万个、百万个谭秀妮呢?一个很复杂的社会问题就解决了。我们一定要树立谭秀妮这样的典型。可现在典型遇到了问题,她要离婚了,半途而废了,夭折了,该怎么办? 点烟,菗烟,显出一点炫耀和自负来。 我们的许多⼲部——区里就来了不止一个人嘛——就知道保典型,就知道讲大道理,什么珍惜荣誉了,不要辜负民人的期望了,有什么用?他们不懂得做人的工作,首先要理解人,要设⾝处地替她着想,说半天空对空的道理有什么用? “那您是怎么谈的呢?”⻩平平感趣兴地露着微笑,心里完全是另一个态度。 我前天去了,进门先看了看屋里, ![]() ![]() ![]() 一种前途,我对她讲,你不离婚,这样拖着一老一小,背着债,熬上十八年,一直等乐天明刑満出狱,这期间的苦我不说你也知道。要是乐天明出狱后再不改琊归正,你这辈子就算完了。我一说完,谭秀妮就低着头咬住下嘴 ![]() 那第三种呢?过了好一会儿,谭秀妮低声问道。她问,我才说,我等着她问。这也是做思想工作的艺术。你想说的真正结论,一定要等到⾜够的火候才说出来。要不对方会有一种強加给他的感觉和抵触心理。第三种,我说,是这样的:你下决心继续帮助改造乐天明,他痛下决心,悔过自新,努力接受改造,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他一定会减刑的,减成十年八年甚至更短些,都是有可能的。特别是为了感召整个社会向你这个典型学习,会这样的。另外,府政一定会考虑到你的生活困难,譬如会想办法给你安排正式工作,我就可以帮你向市、区导领呼吁。这样,经过一段坎坷,你和乐天明各自战胜了自己,再重新团圆时一定会非常恩爱的,你这辈子也真正为社会做了件了不起的事。 这种可能 ![]() ![]() ![]() ![]() “那您认为她不会离婚了?” “是。” “可这难道是她最好的选择吗?” “这应该从整个社会的需要来看,社会需要她这样选择。” ⻩平平不说什么了,她可不是这种观点——恰恰与这相反。她要写篇轰动的文章,就是要反对这些传统。不知为什么,她对这个对“教育艺术”充満自我欣赏的庄韬有一种反感。 当她起⾝告辞,准备再回去采访中医屠泰时,东院里突然哭喊声一片,人们纷纷沓沓向那儿涌去。 死人了。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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