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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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陆犯焉识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7 时间:2017/12/10 字数:895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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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几上了路就把梁葫芦忘了。雪小了,如同⽩⾊飞虫,往他去掉了壳子的脸上疼疼地扑打。雪原上一个个圆乎乎的起伏,那是骆驼刺和沙柳。邓指批给他的假期是半天夜一,明天早上五点之前必须归队。事情对一个掌权的人多容易啊!邓指叫上一辆拉炭的马车,就把老几带到了六大队地界。六大队没几个人认识老几,他可以在那里碰运气搭车。没有手表,时间靠老几估摸。大约下午四点多钟,老几有点急了。他后悔没有一开始就步行。下雪天路上基本没有车,现在已经把天等晚了。从六大队到场部比七大队近,不过近个五六公里而已。但是这么深的雪,脚每抬起一次,再揷进去一次所耗的体力和时间等于走平路的三四倍。也就是说,这五六公里等于十五公里到二十公里。老几才走两公里就感觉不妙,心脏跳在⾆![]() ![]() 天⾊渐渐转暗,老几看到一个村子就在一大丛黑刺的东边。他得歇口气买点吃的再走。小村一共十多户,多半是劳改释放了的人,懂得怎样挣劳改犯的钱。一个店家前门开烟草店酒,后门开饭铺。老几走进村口,看见一辆军用卡车占了大半条街。他赶紧进了第一家店。店主人一看见他的黑棉袄,以及背上“劳改”二字和番号就说:“嗨,你怎么敢到这里来?没看村口戒严了?” 老几问为什么戒严。 店主愣住了,瞪着他一会说:“四大队闹开鼠疫了!捉了只旱獭来吃,吃出鼠疫了!坑都挖了,石灰也运来了,要把那几个人扔进去填石灰呢!所以今早跑了一个!” “跑到这里来了?”老几问。四大队就在村子附近,四大队进出都要通过村里这条机耕路。 店主还是瞪着老几,半天又说:“噢,不是你啊?” 老几说当然不是他。他也就信了老几。这村里的人虽然发劳改犯的财,有时也护着劳改犯。老几把自己去场部的目的告诉了他,只有一点谎言:他只说看女儿,没说是看银幕上的女儿。老几这十来年一共存了的三十四块钱,出来之前都装到了⾝上。他用这三十四块钱跟店主做了笔生意。店主从一口大锅里舀出两大马勺煮羊下⽔,让老几一边吃一边把时间耽误到天黑。老几临走拿了他一件军用雨⾐,几乎就是军用破烂,胶⽪里子満是⻳裂,面子失⾊过多,成了一种乌糟糟的⽩⾊。店主还在老几棉袄口袋里揣了一瓶五两装⾼粱酒和两个烧饼。酒是好东西,御寒壮胆。店主让老几披上伪装从店的后门离开。他指了一条捷径给老几,从五大队一片油菜田斜刺穿揷。五大队的油菜田是场里著名的一景,到了花季,场里常拿那景⾊招待省里和央中的客人。油菜田边上栽着防风沙的树,死的多过活的。树梢都被西北戈壁来的风刮得往东南偏斜,因此这些树便是老几的指南针。一些死树被大风拔起,在低洼地面聚集起来。老几正是在这个低洼处看到了烟头的火星子。原来他绕来绕去还没绕出戒严圈。 也正是这个时候,对方也听到了老几这边的响动。手电筒照过来,老几已经蹲到了死树的树冠后面。积雪使树冠大大地膨 ![]() 对方叫喊:“喂,还躲呢,看见你了!” 老几此刻已经趴进雪里。对方听上去比梁葫芦大不多少。 对方又叫:“出来!…我叫一、二、三,不出来我就开 ![]() 老几想,不知对方能不能听见他的心跳。他的心越跳越响,于是他打算再赖一会儿,就把自己 ![]() 解放军又喊:“还往哪儿跑?我打死你!”手电“唰”的一下晃到了别处。 老几这才明⽩年轻的解放军在诈他。他 ![]() ![]() 老几一脑子就是七年前丹珏和他最后的对视。要是他不久后饿死,他会好不甘、好不甘。他想知道小女儿长大什么样,是不是长成了个婉喻。邓指和那么多不相⼲的人都见了她,他这个生⾝⽗亲呢?老几掐算那个兵的行动规律,自己必须在他向右走的时候从他左边爬过去。他的四肢已经冻硬,动作也给冻硬了,爬得极其缓慢。但他一步都没算错:年轻的解放军转⾝往回走时,老几已爬到了他的另一边。解放军抱着步 ![]() 这下突围胜利了。戒严圈被他落在了⾝后。他的两只脚在雪地上缓慢地大幅度地一起一落,一肚子羊下⽔都是他的燃料。他开始在淹到腿大的积雪里跑,滑稽地把脚提得很⾼,⾼到膝盖离 ![]() ![]() 这一刻后来被老几写下来,作为诗,作为散文,作为他好些文章的核心段落。那就是,他看到灯火时实在走不动了,也实在太 ![]() 我六十岁的祖⽗在雪地里打滚的时刻,那种近乎气绝的 ![]() ![]() ![]() ![]() 从横渡太平洋的邮轮上走来的陆焉识换上了纺绸长衫,⾝后是对于他不再有用的自由。我的太祖⺟冯仪芳和祖⺟冯婉喻站在岸上,一个重复另一个,一样的香云纱旗袍,一样的发髻,一样的折扇。连眼睛的⼲枯程度都相仿;那是一个陪着另一个期盼⼲了的眼睛。 陆焉识走到她们中间,让自己的健壮⾼大弄得惭愧。他怎么可以在这样楚楚可怜的女子面前⾼大健壮?让她们看见过剩的自由和营养造成的后果,何忍?往陆家的⻩包车走的那一段路,他收敛了,含起 ![]() ![]() ![]() ![]() ![]() “阿妮头!跟上来呀!…鞋子不适宜吗?” 焉识只得也跟着恩娘站住,回过头。他朝着 ![]() ![]() 婉喻看见恩娘和焉识都停下来,专为等她而停下步子,吃了一惊。她脸一红,没想到自己这么快就被人记起了。她的解放脚快起来,脫离了佣人们的行列。焉识发现她原来是有一点內八字的。原来她有这样的步子也不怕出丑,去学体 ![]() ![]() 恩娘瞥阿妮头一眼。要过好久焉识才品透那一眼的意味。恩娘的笑容还在, ![]() 阿妮头看了焉识一眼,希望他没有听出什么。或者希望他跟她一样听出了什么。这样她可以有个人作证,证明恩娘多么无事生非。可惜焉识忽略了她的目光。需要好长时间,焉识才会得着 ![]() ![]() ![]() 可惜的是,冯婉喻很少发 ![]() ![]() ![]() ![]() 焉识在浴室里磨蹭,知道自己和婉喻都逃不过这一晚。他往自己⾝上洒了些古龙⽔,但马上又擦掉。这古龙⽔气味是他留在望达怀里的。里弄口,小贩唱着⽩糖莲 ![]() ![]() 没有吻亲、摸抚,他滚在了婉喻⾝上。让他感到稍微刺 ![]() 第二天小夫 ![]() ![]() ![]() ![]() ![]() 焉识坐在八仙桌正中,左边恩娘,右边婉喻,说着他一句也不想说的话。 无爱使他第二个礼拜就去了大学。回国前他就收到了聘用合同,现在他看到办公桌和职位一样空着,等他来填。课程由他自己设计。研究科目也由他领衔。校园空 ![]() ![]() ![]() ![]() ![]() 回到恩娘和婉喻的家,他常常坐立不是,不知什么时候,一辆五成新的轿车替掉了⻩包车,还添了一个女儿。焉识想,这下彻底落在了天井里。有了孩子啼哭和 ![]() 无爱成全了多少男人?也会成就他陆焉识。 就是在共公租界一个奥地利咖啡馆里,焉识碰到了大卫?韦。大卫?韦已经不是他在国美的样子,西装像是昨晚做过睡⾐;一张长方脸瘦成橄榄形,若搁在女人⾝上是不难看的,但做男人就 ![]() ![]() “好吗?”焉识问大卫。 他看出不好来了:大卫?韦很饿,把佐咖啡的 ![]() 大卫用国美余下的那点直⽩说:“不好。”因为他一年多没有工作了。 大卫在国美学花了眼,从一门课跳到另一门课,什么都学一半,又都丢下,最后去了欧洲,要去找人生的“终极意义”几句话谈下来,焉识发现自己中了大卫的埋伏。大卫从学校图书馆就跟踪他,跟到了咖啡馆。大卫知道焉识仅仅像个泡咖啡馆的文人混子,实际上把够别人三辈子读的书都读了。学应用语言学的陆教授只有二十八岁,可以游戏于四门西语之间。 “学校方面终止了合同。”大卫说。 “为什么呢?” 大卫支吾一会,说有人叛卖了他,说他是共产 ![]() “你是不是呢?”焉识笑着问。是不是他都无所谓。 大卫看着比他小一岁的陆焉识。黑⾊的眼镜框罩住他圆圆的眼睛,那种令焉识喜 ![]() “写过吗?”焉识问。 大卫还是那样看着他,头摇笑笑,陆焉识真是个大⽑头。难道他不知道许多留生学的履历都欠缺诚实吗?大大地欠缺诚实。他大卫?韦的才智怎样?让那帮庸碌的这教授那讲师比下去了吗?!这教授那讲师配养活老婆孩子,他大卫不配吗?他大卫连牛 ![]() ![]() ![]() 难怪那一小罐调和咖啡的 ![]() ![]() 大卫用餐的时候,焉识说,只要他大卫有论文,推荐不成问题。大卫不做声,吃得很专注。这是另一个西洋习惯:嘴巴绝不同时⼲两件事,吃,就不发言。焉识问他有几个孩子。三个——他伸出食指、中指、无名指。那没有工作孩子们都怎么过的?回答是耸肩,翻眼——只有上苍知道。大卫的这些西洋手势没有生疏。 “我知道你在国美做过十几篇论文。有一些是没发表过的…”大卫吃得发际都亮了。饿急了又吃急了,就会发汗。 “一共十六篇。”焉识说。 “写这么多⼲什么?” “语言学有趣。有的写。” 咖啡上来了,焉识发现这回小罐里装的 ![]() ![]() ![]() “你把你的论文给我。”焉识说。 “论文是可以借的呀!”大卫说。 借论文又不是新鲜事,留生学里就发生过。若是借论文给街上拉差头的车夫,让他去挣教授的工资,那是大大的欺世;借给像他大卫这样的人,是本着了解他大卫的学术⽔平的前提,借给他就叫临时通融。否则,就忍心让他大卫一家五口饥寒 ![]() ![]() ![]() 焉识这才明⽩大卫要管谁借论文。这类无聇事物的确不是大卫的独创,留美生学对这类无聇确实看得开。大卫确实有⾜够的学术⽔平写出他那样的论文。也许写出比他更好的论文。 焉识抬起头,大卫的脸是空⽩的。期待过度就会让一张脸空⽩成这样。 焉识唯唯诺诺,说出一堆借口,说明论文不能借给他大卫。但凡他陆焉识有一点办法来把这桩无聇事物看得开些,想得开些,他陆焉识一定会那样看,那样想。 大卫马上有现成依据:焉识的一个同事把英国十八世纪的狄更斯和二十世纪的狄更森都当成一个人,这样的人稳稳地挣一份教授工资! 焉识心情变得很坏。他的老朋友这样潦倒,因为拖欠牛 ![]() ![]() “焉识,假如你这样求我,我一定会帮你的!” 可是他陆焉识不会为这样的事求人。事实上他不会为任何事求人。 “十六篇论文,借一两篇给我,对你没什么,对我就是一家子的活路!” 可他陆焉识还有什么?就剩书里学问里这一点福地,你们还不放过。大卫说焉识变了,曾经多慷慨啊,拿 ![]() 焉识再次诚恳抱歉;他可以再给他买眼镜,要多少副买多少副,不过论文不借。 大卫表示遗憾,但说可以理解。大卫离开咖啡馆时,两人的拥抱还是很哥儿俩的。焉识又坐了一阵,后悔自己没有拿些钱给大卫。 焉识在咖啡馆打了几个电话,向国美同学会的 ![]() ![]() ![]() 他依照某人提供的地址去寻访大卫?韦。晚上九点多了,大卫家却一个人也没有。多年后他才知道这天晚上大卫开不出晚饭,全家到丈⺟娘家吃泡饭酱菜去了。 隔了一个礼拜,焉识在学校图书馆无意中读到一篇文章,第一节读下来他就明⽩,文章的谩骂对象正是他陆焉识。焉识在《东方杂志》上开了个知识 ![]() ![]() 文章的署名当然是假的。这类骂手一生有无数个命名⽇。他把那本杂志一推,他要等有了空再想对策。他正在准备一次学术演讲,对比英国文学的语言和国美文学的语言。这实在也是乐娱他自己的事。但是当晚的晚报上又出现了一个骂手。这次更不含蓄,陆焉识的名字、简历都上去了,还扯出了他在国美的一次演讲,掐头去尾地引用他的原话,为了让“汉奷陆焉识”更加立体。 他这时已经明⽩了,两个骂手是一个人。骂手不需要焉识借论文给他,照样重新吃起教授这碗饭,有的是无聇,总是找得到无聇来与无聇合作。焉识写了篇文章作答,心平气和地解释,语言就是语言,就是打开了世界大战,人类语言还是妙趣横生,还是妙在它们记录的人类成长。法国人香坡里昂破译若赛塔石头上的古埃及文字时,并没有去想殖民者或许会用他的成果去破译洲非各种语言。 这篇文章却没有被登出来。他打听为什么,回答说突然来了更重要的文章,非得先登,只有烦请陆先生等等。那么请问,等到何时?等不了几天的,一有版面就登。 几天过去了,再打听,回复说一驳一辩的双方要对准时间,陆先生的答辩过了时间,登出来跟对方对不上茬口,会害得读者们做丈二和尚。 焉识终于找到一家曾经为造谣吃过官司的小报,把文章登出来。骂手马上和他 ![]() 舂天的欧美同学会上,焉识不再是个人人宠爱的大⽑头。学校里也不同了,这密斯那密斯再也不来嗲溜溜地揩油,让焉识请她们吃一客冰淇淋,或喝一杯咖啡。一天焉识到国美会馆看新到达的英文杂志,一本《生活杂志》成了他面孔的屏风,听见几个人商量去闵行打猎,苦于找不到汽车,焉识从《生活杂志》后面露出头,说他倒是可以供奉汽车。大家讪讪的,说不过是心⾎来嘲,说说而已。 焉识那是第一次看到人群的強大。一个好心者告诉他,得有自己的人群。孤立的反击等于不反击,比不反击还糟。必须善于投靠对手的对立面,拉对手的对手做自己的朋友。这个好心者给他写下了一家杂志的地址电话和两三个人名。他们的杂志会支持焉识的。焉识读过那本杂志,也时常跳出些骂手,骂得漂亮些,风度翩翩些,不骂人的时候,小说、诗、论文也都看得过去,但他们不骂人的时候比较少。他没有去找对手的对手。他总是可以晚一点找他们,总是可以晚一点失去他的清⾼和立独。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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