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犯焉识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 |
|
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陆犯焉识 作者:严歌苓 | 书号:44747 时间:2017/12/10 字数:14710 |
上一章 2、欧米茄 下一章 ( → ) | |
1936年8月那个暑热熏蕴的傍晚,我祖⺟冯婉喻把一块手表偷偷塞在她丈夫的枕头下。表是冯婉喻卖掉一颗祖⺟绿买的。婉喻在家不叫婉喻,叫阿二头。海上话一讲,是“阿妮头”佣人们背后商讨陆家的政治经济格局,松弛地伸出的两![]() ![]() ![]() ![]() ![]() ![]() 我祖⽗陆焉识终于戴上了我祖⺟的信物——⽩金欧米茄表。他是给了 ![]() ![]() ![]() ![]() ![]() ![]() ![]() 这一切不是当时三十多岁的陆焉识能够解读的,是五十岁、六十岁的陆焉识一点点破译的。现在想到冯婉喻的眼神,他就一次次心惊⾁跳。 当时那一切转瞬即逝,眨巴眼阿妮头又成了梳老女人发髻的异 ![]() 傍晚邓指对老几说,小女儿长得与⽗亲活脫脫一个样。错了。丹珏只是也长了他的卷⽑,卷⽑下面的五官却是她⺟亲的。而且小女儿跟她⺟亲最要紧的相像处,是魂像。她⺟亲的魂有种宁静的烈度,就在小女儿丹珏神情举止里。十来岁的丹珏偶然抛出一眼,就能把一颗心服征或者搅 ![]() 老几躺下时,同号子的狱友在卖烟。离开他铺位三个铺的239号姓张,自己都搞不清自己什么罪状,我姑且叫他张狱友。张狱友和老几是第一批来此地、活下来还有可能活下去的命大的犯人。本来再过几年他就可以获得自由,但在今年舂天开荒的时候打残了一个犯人⼲部,也变成了个和老几一样的“无期” 我从我祖⽗写的随笔里看到那种垦荒场面。大荒草漠上,场面铺得很开阔,缓缓起伏的草坡上每十步远都有一个徒劳挥动镐头的犯人。他们开辟的是万年的荒草地,地面下,万年的草 ![]() ![]() ![]() ![]() ![]() 于是垦荒成了犯人们最难熬的⽇子。没有一个人能完成一⽇垦三分荒的定量,但犯人组长却可以 ![]() ![]() ![]() ![]() ![]() 这时张狱友不知怎样投机倒把,弄来一 ![]() 他非去场部礼堂不可,加刑 ![]() 从大荒草漠监房里这个夜晚往后数二十八年,就数到了1989年的12月底,我祖⽗陆焉识把存放心里带出监狱的稿子全部誊写完毕,一部回忆录,一本散文,一本书信体随笔。他把稿子放进一个加大牛⽪纸信封, ![]() 九点钟吹灯,存了私货的人开始在黑暗里加餐。开了田鼠仓房的人抓出一小撮一小撮的青稞,扔在嘴里用唾 ![]() ![]() 适应了黑暗之后,能看见通铺上一排脑袋。脑袋们轻微地动着。那些貌似静止的脑袋里面恰恰在大动,翻腾的脑浆子拍击着脑壳,把念头撒⼊长夜。満屋子都是这些脑袋放出的念头。念头在黑暗中 ![]() ![]() 梁葫芦可以把某人蔵在 ![]() 一个个幽魂似的念头在空中互不相扰,渐渐落向别人的口袋或箱子,钻过扎着死扣的口端或锁头,纠 ![]() ![]() ![]() 布袋子里还有些东西,念头们转了无数次也不知道它们的价值:一个框在型微玳瑁相框里的全家福,一对纯金袖扣,一个蓝宝石领带夹,后两样东西是陆焉识风流人生的最后遗迹。此外还有一个长红锈的四方小铁盒,里面盛着熬炼过加了点盐和⼲辣椒的羊油。羊油是一支派克金笔换来的。一个月前的礼拜天,大墙里的 ![]() 门帘动了一下,跟着冰冷的风进来一个影子。影子在门帘內的瘟臭空气里静着,静了五秒钟。陆焉识是不必去费劲辨认梁葫芦的,连他的影子都 ![]() ![]() 梁葫芦顺着老几瘦长的四肢形成的拱形躺下去,強行进⼊老几瘦骨嶙峋的拥抱。被窝里顿时增添了一份体温和体臭。 “老几,出事了。”梁葫芦带早期牙病气味的话进⼊了老几耳朵。这个地方的⽔土很可疑,让十六岁的少年也开始得牙病。 老几的呼昅轻了,表示他在聆听。葫芦把带牙病气味的事件告诉了他。三中队的177号今天逃跑, ![]() ![]() 老几听到这里一抖。梁葫芦立刻驳回老几的申辩。 “别赖——你告诉他核基地附近有拉粮的卡车。…177就是想扒车。腿子庒得稀巴烂。” 老几心想,那是一年前在中队长家给他孩子补课的时候,中队长说的。中队长已经升官了,调进了西宁。 “177腿子要是不庒烂,那坯子可就跑成了。” 过了三四分钟,梁葫芦把嘴 ![]() ![]() “你跑不跑?” 老几赶紧头摇。他要跑也不会告诉梁葫芦。他只 ![]() ![]() “不跑他们会给你加刑。” 老几现在是“无期”他觉得这是最讨厌的一种刑期,加或减都比它好。 “老几,你要跑带上我。” 梁葫芦这句话让老几心里热一下。葫芦还是个孩子。孩子的本 ![]() ![]() ![]() “听见没?你要敢单独跑,不叫上我,老子…” 梁葫芦没有吐出具体的报复措施。他正要从老几被窝里钻出去,233号起来了。233号是伪军营长,此刻拖着碗口耝的肿腿,把自己肿泡泡的⾝体拖到门口,将草门帘掀出一道一指宽的 ![]() 梁葫芦叫起来:“还走不走人了?叫人趟你的尿走路呢?!” “你不会等一会儿,等尿冻上冰再走?”伪营长说。 梁葫芦回一句:“咋不冻掉你那驴鞭子?” 睡在最里面的一贯道烦了,翻个⾝说:“我要不嫌费事,你葫芦的嫰鞭子今晚非让我炖了不可。” “可不咋的?就算他一⾝坏⾁,鞭子是好东西,营养丰富。这不咱正缺着营养呢吗?” 伪营长用东北腔附和着,一面又把自己庞大的⾝体挪回铺位上,褥单下的草一阵稀里哗啦的响。严重浮肿的人对自己的份量和动作都放弃了控制,碰什么什么响。 梁葫芦在门口说:“明天跟班长借把冲锋 ![]() 第三个人也参加进来:“你不打我叫你爷。” 第四个人说:“你赶紧打,啊,葫芦,照着筛子打。不然两年以后你给毙了,这屋少说有三五个人要去下你那嫰鞭子!” 一屋子由于饥饿或寒冷睡不着的人都气息奄奄地笑开了。马上有人想到笑也能耗人,便赶紧停下来。 第二天,老几就发现那个逃跑失败、腿给庒成⾁泥的人对他的叛卖造成了什么后果。 一早,半个中队的人被赶着去⽔塘里破冰化⽔。老几和另外半个中队留在砖窑,把昨天出的砖从场院东边搬到西边。谁都不问问,同一个院子,为什么西边比东边更合适堆放砖头。场院有三百米见方,犯人们拉开一个队伍,手递手地传砖。开始五块砖一传,一小时后减为三块,又过一小时,连搬一块砖都要让人们脸上出现一个霎时的挛痉。 老几喊了一声“报告”说自己要解小手,当班的解放军看看窑边监工的邓指。邓指下巴微妙地一动。当兵手里的刺刀也微妙地一动。等老几拐过墙角,发现自己⾝后跟的不是一个兵,而是一对兵。再回到场院,老几去看邓指两颊紫红的脸,想在他微肿的单眼⽪下找那双昨天还把他老几当人看的眼睛,却怎么也找不到。到午饭时还是看不见邓指的眼睛,就连他站在跟前训话都不给老几看他的眼睛。他的训话主要內容就是说逃跑教唆人老几最好放老实点,想请假看电影上的闺女儿,死了这条心吧,眼下往保卫科递 ![]() ![]() ![]() “可是我是无心聊起来的!…”老几急了,连结巴的伪装都不要了。 “无心最能暴露有心。” 老几手里还剩三个土⾖,四个土⾖的定量今天是太富裕了,难以下咽。邓指吃的和犯人们一样,只是随⾝带了一小包⼲辣椒粉和盐。他用最后一口土⾖擦⼲净铝饭盒盖子上⾎红的辣椒粉,塞在嘴里,一会儿就満嘴⾎红。老几问邓指吃四个鸽子蛋大的土⾖够不够,不够他这儿还有。邓指不理他,不给他面子来卖乖。老几把下面的意思结巴出来,要是他 ![]() ![]() 邓指用指甲在侧牙上刮了刮,刮下一小片红辣椒⽪,脆脆地弹出去。这就是他听了老几结巴半天才结巴出来的陈情后唯一的反应。老几不是常常有凶暴闪念的人,但此刻他捕捉到了自己心里这个闪念。 “回去吧。”邓指用下巴指挥老几“归队⼲活去。” 就在老几往传砖的队伍里走的时候,起风了。是这一带典型的午间大风。刚刚摞起的砖被刮得呱嗒作响,眨眼间倒下来,倒成一座颓城。碎了的砖头失去了地心引力似的,很快就在空中了。 老几给风刮得斜出去,跟地平线形成个极马虎的八十度夹角。这都不耽误他在心里凶暴。从死缓改成无期,现在他能造次的空间不大。 邓指在他⾝后叫喊,让他卧倒。老几被內心的凶暴闪念弄得忘了卧倒了。凶暴是会让人醉的,正如各种⾼尚情绪会让人醺醺然。邓指扑上来,把老几按倒。自从去年大风刮走一个 ![]() 矮矮的邓指现在就在老几⾝边,头埋在臂弯里,脸抵着硬坚的雪地。被刮到空中的碎砖从他们头顶飞过去,相互偶尔碰撞,发出玲珑的声响。死了的骆驼刺一蓬一蓬地翱翔,成了巨型蒲公英。老几的三个土⾖从他茶缸子里直接被刮到天上,由着空茶缸在后面追它们。一 ![]() 风把天刮黑了。西边的戈壁在往大草漠搬家。一小部分的沙漠现在在伏倒的人们头顶上飞快横移,带来遥远地方的⾐服帽子鞋子,偶尔还有散架的马车,死去的口牲,呼啦啦地去找另一个去处落定。西边的沙漠就要落定在这一大片俯卧的囚犯⾝上了,不少砂石已落在一只只耳朵眼、鼻孔、眼窝里。 老几心里的凶暴平息了,化成一个愿望,就是大风把矮矮的邓指带走。要不把他老几带走也行,把他带到未知里去。 等风的急先锋过去,邓指侧过脸,看见老几给活埋了一多半,脸上的每条皱纹里都是戈壁的一个小小局部。邓指还看到了什么?看到老几陷在沙土里的眼睛。那是此刻天地间唯一闪亮的东西,因为两泊泪⽔鼓在一对老眼里。邓指马上避开了。他觉得看到一个老头娇弱的一瞬十分尴尬。 “ ![]() 过了一会,邓指又说:“我再给你去说说情吧。”前解放军指挥员为自己的妇人之仁臊死了,马上补一句:“ ![]() ![]() 不远处,化成了泥胎的囚犯们摇摆着站起,各个组长在残剩的风里点名,然后犯人们报数。风刷过一副副嘴 ![]() 和邓指分开时,老几找到了邓指的眼睛。这是个好兆头。邓指不给你找到他眼睛的时候是冷⾎的。 一天又一天,被犯人们叫做老几的我的祖⽗等着邓指传唤他。老几在心里又写出两篇散文,书信体,给小女儿丹珏写的,写到好处他得歇歇,他的思考太流利了,一点也不结巴。十八年后,我就是从他给丹珏姑姑的书信体随笔中了解到他如何起了念头,要拿那块欧米茄进行贿赂。 一天又一天的,葫芦把场部礼堂的消息带回来:那个有关 ![]() ![]() 梁葫芦说着偷看一眼老几。老几不反应。他对待肮脏就是不反应。肮脏的念头、肮脏的语言不⼲扰他,就是因为他对它们可以聋,也可以瞎。 梁葫芦从脏得又粘又厚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土⾖,掰成两半,给老几一半。吃完,男孩子又掏出一个。一连好几天,梁葫芦总有超份额的土⾖偷偷分给老几。 老几只是贪吃。这年头少吃一口会吭声,多吃一口都安安静静。一个礼拜过去,梁葫芦再给他土⾖的时候,他的手开始躲闪了:土⾖不是好来头。 “知道我咋弄到的?”小凶犯问。 老几警惕地瞪着他。他可不想给梁葫芦牵扯到什么勾当去。不参与勾当他还得不到恩准去场部礼堂呢。 “你知道419号吧?刘胡子?国民 ![]() 我在1989年读我祖⽗的书稿时,认识了这么个刘胡子。他本名叫刘国栋。查查海上解放的起义功臣名单,能查到刘国栋三个字。他是海上一个察警分局的副局长,跟地下 ![]() ![]() ![]() ![]() ![]() ![]() ![]() “刘胡子弄不好是杀自的。”梁葫芦说。 老几看着男孩。男孩知道老几想问什么。 “死了好几天了。”小凶犯突然龇出牙笑了。 老几看不出他笑什么。小凶犯用胳膊肘捣捣老犯人,笑变得琊 ![]() “这还不懂?老子多机灵啊,不给他报上去呗!” 是这样。梁葫芦天天冒领尸首的三顿饭来吃,有时一边吃他一边还跟尸首聊几句:今天咋样?还不舒服?想尿就尿,别憋着,这不给你拿盆来接嘛。原来老几这几天吃得不错也是吃的尸首名分下的土⾖。他有点吃惊自己的平静,但一分钟后便想,刘胡子不会介意的。他一边把土⾖⽪塞嘴里,慢慢地嚼,一边想哪天他陆焉识再也经不住冻,或饿,或思念,也不打招呼走了,悄悄变成一具尸首,对于冒领他伙食的人,他也不会在意。梁葫芦假如打着他的尸首的名义,顿顿冒领他的定量,在他的尸首变为泥土前就提前在上面收获粮食,他说不定会 ![]() “我帮忙帮到底,给老东西打饭打到底,打到开舂。一开舂老东西该臭了。”男孩子又笑笑。这回笑得很好,就像个年轻庄稼汉看到一年的好收成等他去收割一样,两眼幸福。 接下去的几天,梁葫芦果真天天来找老几,给老几两个土⾖。他开始抱怨尸首越来越不好看,他睡在尸首旁边越来越不愿翻⾝,一翻⾝就看到一张乌紫脸。梁葫芦问老几懂不懂尸首,懂不懂它不 ![]() ![]() 老几结巴着,说老是多吃多占尸首的粮,打不下死亡报告来,人家家属怎么收尸呢?梁葫芦说,收什么尸?饿死那么多犯人谁来收过尸?不都在河滩上弄几捧土盖一盖,比猫盖屎还马虎。再说刘胡子活着是没家的人,死了是没家的尸,多少年前家属就都跟他一刀两断了。 雪不再下了。无论老几怎么对着苍⽩的天观望,那憋⾜了一苍穹的雪就是不再下了。雪不下路就会通。路一通科教片就得接着往下一个点跑,被另一个不关老几任何事的电影替代。每天出大墙⼲活,老几就对自己说:跑吧?要是夏天老几就不是光对自己说空话了,一地青稞可以遮蔽爬行的⾝影。每年都有一两个人在万顷青稞地里留下一道灵长类的爬行轨迹,同时毁一两百斤庄稼,把刚灌浆的青稞粒 ![]() ![]() 这天七中队被拉出去,拉到十里以外去援助糖厂。冬天枯⽔,各个中队轮流替糖厂破冰化⽔。傍晚收工的时候,风又来了。没有一星期前的那次凶猛,但风力⾜够推挡你,让你寸步难行。收工的队伍用了两小时才拉到监狱门口。三天没看见邓指了,老几怀疑邓指在躲他。带队的是中队长,姓谭,最早一批来大草漠的野战军连长。谭中队长是最难惹的⼲部,不惹他他就在半光火状态,你以为一点儿也没惹他,他已经给你惹得拔手 ![]() ![]() ![]() ![]() ![]() ![]() ![]() ![]() ![]() ![]() ![]() ![]() ![]() ![]() ![]() ![]() ![]() ![]() 风刮得人人步子打飘,脸上的五官也长不稳了。谭中队长不像邓指,会命令犯人们卧下。他命令犯人们背过⾝,拿脚后跟当脚尖,两三百人就只长一双眼睛,就是谭中队长的那双带⾎丝的大眼睛。离大门五六十米了。龇牙咧嘴的猿人笑容把犯人们两百多张脸弄的像多胞胎,完全一样,他们相互告慰:到了到了,可到了。谭中队长开始跟大门上方岗楼里的哨兵盘点人数。 传来哨兵的叫喊:“报数!” 于是报数。被风刮得嘴歪眼斜的人们大声叫嚷出自己的数字。饿空了的腹內呑进一半音量,放出来的音量又被风撕扯,没到达岗哨的⾼度就失散了。因此哨兵什么也没听见。看管监狱的队部和劳改农场的⼲部各是各,队部三天一顿罐头⾁、一星期一顿冻羊⾁,都没有⼲部们的份,吃不完拿去喂养有军籍的猪,也还是没有劳改⼲部们的份。谭中队长嚷着回敬他,说听不见呀?再吃罐头⾁喂一点儿给耳朵,耳朵就听见了!把⽪帽子的护耳给老子开解!好好听着。犯人们于是又来了一轮报数。这回不管哨兵听清听不清,谭中队长让犯人们听他的“进!” 哨兵是个⼊伍一年的兵,一面大叫“不准进!”一面把冲锋 ![]() ![]() 解放军说二百八十六个犯人,早上出去多少,晚上也得进来多少,不能稀里糊涂就放人进去。 犯人们此刻得使很大的力气,才能把自己戳稳。三四斤重的再生棉棉袄顿时一点厚度、分量都没了,单褂一样轻飘菲薄。 谭中队长对他们喊一声:“进!” 犯人们开始顶风往大门方向走,个个弓背埋头,如同在拉一张无形的犁。 “敢进我就开 ![]() 岗楼里发出咔哒一声。真是奇怪极了,按说打开 ![]() “进!看小兔崽子敢开 ![]() 犯人污浊的人群又往前移动一下,人人都一模一样地曲背蹬腿,背着无形的犁耕进大风。 “再动就开 ![]() 犯人们迟疑了。此刻他们已经在大门楼子下方。 “进啊!…” 还是没人动作。黑洞洞的冲锋 ![]() “报数!”当兵的喊道。 “你妈偷人——七八九十!我给你报数了吧?”谭中队长用四川话叫道,一面转向犯人们:“你们⻳儿子反 ![]() ![]() 犯人们里有的是这种人,一到此类情形就聚成一群泼⽪,又吼又叫,一面跺脚挥臂,把阵势弄得远比实际上大,给哨兵的错觉是他 ![]() “哒哒哒!”冲锋 ![]() 这三 ![]() ![]() ![]() “冲啊!”谭中队长叫喊。这回没人动。“蛋给芽糖粘住了?!动不得了?!…” 老几站在第三排,旁边的狱友已经退到离他两三步远的地方了。老几并不想紧跟谭中队长,他主要是心不在焉,在犯人队伍自行洗牌的时候给洗到前面来了。现在只有五六个人紧跟在谭中队长⾝后,成了尖刀班。老几莫名其妙做了尖刀班的刀尖。 “…冲进去!…”谭中队长子套了 ![]() 谭中队长带头往大墙里冲。又是“哒哒哒”一梭子。这回出现了弹着点:大门的⼲打垒柱子被打出一片大巨的⿇子,強劲的风都热了,硝烟气味从犯人队伍的首端一下子到了队伍末尾。 “啪”的一声,谭中队长的五四式开了火。抗美援朝的战斗英雄谭中队长巴不得天天有仗给他打,一打仗他就显得比本人英俊⾼大。他举手 ![]() ![]() ![]() “老几,跟着我冲!”谭中队长喊道,一面朝岗楼上开 ![]() 老几冒着冲锋 ![]() ![]() ![]() ![]() ![]() 梁葫芦撒野地尖叫,穿越 ![]() ![]() ![]() ![]() 一小时后哨兵和谭中队长都被拘起来了,下了 ![]() ![]() 当晚邓指跟着场部保卫科长来到号子里,做当事人和目击者的笔录。录到老几时,老几结巴得苦极了,笔录一再停下,等他寒噤一串串地打,冷气一口口地菗,把下句话接起来。三句话没讲完,邓指就上来解围了。 “ ![]() ![]() 邓指却在临出门时跟老几使了个眼⾊。老几最会读人眼⾊,知道他盼焦了心的事有眉目了。眉目好或坏,他反正盼到头了。老几跟着邓指的眼⾊走到门外,风冷到这程度就不再是冷了,是辣。老几问邓指他明天能不能上他家去送一样东西。邓指沉默半分钟,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写了几个字,撕下来 ![]() “把这张条子给值班的哨兵看,他就会放你出来了。”邓指说。 “明天几点钟呢?” 邓指看了他一眼,对他这样的思想管理者来说,不结巴的老几是个陌生人。连嗓音都是新音⾊。老几自己也大吃一惊,怎么会脫口而出地提问呢?就跟他初到国美,生怕人家认为国中人的英文病语连篇,因而课上课下地显摆他的流利口⾆似的。 “几、几…几点?”老几的口讷又复原了。 “下了工就来吧。”邓指说。下面他又没头没脑地跟一句:“你说怎么整的?这时候打死了犯人,还嫌导领们不忙!” 老几点点头。明天。他明⽩邓指的暗示了:打死了人好啊,有空子可钻了。看守队部的解放军和监狱系统的管教⼲部对打,犯人死两个伤一片,正是这个大事件给了邓指和老几空子钻。事件会让场部导领和看守队部 导领吵几场架,开一阵会,再花几天时间和解,相互请一两次客。大事件可以用来遮掩小事件,就像老几从监狱消失几小时的小事件。 老几抬起头,看着大荒漠上方的夜空。但愿天气持续恶劣,公路持续失修,西宁的劳改总局放映队送新片子的人持续不敢进山。这样他还有希望看到银幕上的小女儿丹珏。一旦他饿死,就可以安心些,因为他总算见证了成人后的丹珏。 我祖⽗陆焉识仰脸站在冷得发辣的风里,监狱 ![]() |
上一章 陆犯焉识 下一章 ( → ) |
严歌苓的最新综合其它《陆犯焉识》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逆流中文网只提供陆犯焉识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陆犯焉识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全本小说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