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王别姬(李碧华)是李碧华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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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霸王别姬(李碧华) 作者:李碧华 | 书号:44697 时间:2017/12/10 字数:12055 |
上一章 第五章 自古道兵家胜负乃是常情(下) 下一章 ( → ) | |
过两天上的《贵妃醉酒》,仍是旦角的戏,没小楼的份儿。 蝶⾐存心的。他观鱼、嗅花、衔杯、醉酒…一记车⾝卧鱼,満堂掌声。 他好似嫦娥下九重。 连⽔面的金鲤,天边的雁儿,都来朝拜。只有在那一刻,他是⾼贵的、立独的。他忘记了小楼。 ![]() ![]() 谁知台上失宠的杨贵妃,却忘不了久久不来的圣驾。以为他来了?原来不过⾼力士诓驾。他沉醉在自欺的绮梦中: “呀——呀——啐!” 开腔“四平调”: “这才是酒不醉人人自醉——” 忽然一把传单,写着“抗⽇、救国、爱我华中”的,如雪花般,在台前某一角落,向观众洒过去。场面有点 ![]() 但一下子,停电了。 又停电了。 每当⽇本人要截查国民 ![]() ![]() 心中有戏,目中无人。 他不肯欺场,非要把未唱完的,如常地唱完。在黑暗中,影影绰绰的娘娘拉着腔: “⾊不 ![]() ![]() “好!好!”大家都満意了。” 回到后台,还是同一个班子上,他无处可逃躲。 宪兵队因那洒传单的事故,要搜查抗⽇分子。戏园子被 ![]() 菊仙倒像没事人。跟了小楼,从此心无旁骛。只洗净铅华,⼲些良家妇女才⼲的事儿。蝶⾐仍旧细意洗刷打点他心爱的头面,自眼角瞥去,见菊仙把⽑线绕在小楼双手,小楼耗着按掌,像起霸,怡然自得。 夫 ![]() “赶紧织好⽑⾐,让你穿上,热热⾎,对我好点。” “你还嫌我⾎不热?” “⾎热的人,容易生男孩。” “笑话!冲我?吃冰碴子也生男的!” 小楼一抖肩,⽑线球滚落地上,滚到蝶⾐脚下。无意地 ![]() ![]() “菊仙姐小,”蝶⾐含笑对菊仙道“你给师哥打⽑⾐,打好了他也不穿。这真是石头上种葱,⽩费劲。” 小楼嚷嚷: “怎么不穿?我都穿了睡的。” “睡了还穿什么?”菊仙啐道。 小楼扯⽑线,把菊仙扯回来拉着手,在她耳畔不知说了句什么话。 菊仙骂: “二十一天不出 ![]() 小楼只涎着脸: “咦?你不就是要我使坏?” 听得那么懒散、荒唐的对答,蝶⾐不⾼兴了。难怪他退步了。 他把边凤刷了又刷,心一气,狠了,指头被它指爪刺得出⾎。 菊仙还打了小楼一记。 蝶⾐忍无可忍,仍带着微笑: “停演也三天了,就放着正经事儿不管,功夫都丢生啦。” 小楼道: “才几张传单纸!到处都洒传单纸。宪兵队那帮,倒乘机找茬儿。” 想想又气: “妈的!停演就停演,不唱了!” 蝶⾐忙道: “不唱?谁来养活咱?” 小楼大气地,非常豪迈: “别担心!大不了搬抬⼲活,有我一口饭,就有你吃的!” 蝶⾐摹地为了此话很感动。 “一家人一样。” 瞅着蝶⾐満意地一笑,菊仙也亲热地过来,先自分清楚: “小楼你看你这话!蝶⾐他自己也会有‘家’嘛!” 这人怎的来得不识好歹不是时候?蝶⾐脸⾊一沉。她犹兀自热心地道: “我有个好妹妹,长的⽔灵不说,里外 ![]() 蝶⾐听不下去。他起来,待要走了: “这天也⽩过了。还是回去早点歇着吧。” 才走没几步,地上那⽑线球硬是再 ![]() ![]() “说是 ![]() ![]() ![]() ![]() 他转过脸来,气定神闲,头摇嗔道。 忽闻得外面有喧闹声。 班上有些个跑腿来了,小四也央蝶⾐。 “程老板慢走,经理请您多耽搁一下。” “外头什么事?那么吵?” “是个女生学——” 听得戏园子门外有女子在吵闹啼哭: “我不是他戏 ![]() ![]() ![]() 还有掌掴声。 “什么事?”蝶⾐疑惑地问。 然后是察警的喝止,然后人杂沓去远了。 经理来,先哈 ![]() “来了个姓方的女生学,说为您‘一笑万古舂,一啼万古愁’程老板恋爱痴 ![]() 蝶⾐只无奈一笑。 这样的戏 ![]() ![]() ![]() 崇拜他倾慕他的人,都是错爱。他是谁?——男人把他当作女人,女人把他当作男人。他是谁? 房间里布置得细致而清懒。清人精绘彩墨摹本,画的是同治、光绪以来十三位名噪一时的伶人画像,唤作“同光十三绝”、生是男人,旦也是男人,人过去了,戏传下来。他们一众牵牵嘴角,向瘫坐贵妃椅上的蝶⾐,虎视眈眈。——儿时科班居⾼临下也是他们。 隔了双面蝶绣,只见蝶⾐四肢伸张,姿态维持良久未变。 他头发养长了些,直,全拢向后,柔顺垂落,因头往椅子背靠后仰,益显无力承担。 似醉非关酒,闻香不是花。 是大烟的芳菲。菗过两筒,镶了银嘴的烟 ![]() ![]() 蝶⾐暗胜了双眼,他心里头的扰攘暂时结束了。他的 ![]() 房中四壁,挂上四大美人的镜屏,可当镜子用,但照了又照,只见美人抢了视线。似个浮泛 ![]() 墙上的照片都钉死了。封得严严,谁也别想逃出生天。 包括在万盛影楼,段小楼和程蝶⾐那⾐履也风流的合照。 一刹那的留影,伴着他。 除此,还有一头猫。 他养了一头猫。黑⽑,绿眼睛。蝶⾐菗大烟时,它也 ![]() ![]() 人和猫都携手上了瘾。 蝶⾐以他羞人答答,柔若无骨的手,那从没做过耝重功夫,没种过地,没扛过 ![]() 小四长得益发俊俏。跟了他几年了,又伶俐又听话。因为这依稀的眉目,蝶⾐在他⾝上,找到自己失去的岁月。 小四捧着两件新造好的戏⾐进来,道: “程老板,今儿个早上您出去时间长了点,来福就瞄着眼睛没神没气的,现在等您噴它两口烟,才又 ![]() 蝶⾐爱怜地: “敢情是,你看它也真是神仙一样。” 小四倾慕地讨好主子: “您也是洛⽔神仙呀!” 蝶⾐叹唱一声: “小四,只有你才⽇夜哄我。” 稍顿,又道: “不枉我疼你一场。” 小四听了,骨头也酥了。特别忠心。把戏⾐仔细搁下,好让蝶⾐有工夫时试穿。忽想得一事: “刚才朱先生来探问,晚上的戏码是否跟段老板再搭档?好多戏 ![]() “也罢。分久必合。倒是好一阵不曾‘别姬’了。”他笑“就凑到一块再‘别’吧。” “不过——” “⼲嘛呑呑吐吐的?” “朱先生说的,他找段老板,找不到。多半是喝酒玩蛐蛐去。” 一九四三年。大伙仍在⽇本人手底下苟活着。活一天是一天。 一群酒⾁朋友簇拥着,在陈先生家里大吃大喝。还各捧个名贵细瓷盅儿,展览着名贵的蛐蛐。 小楼在桌边吆道: “喝!我这铜甲将军,昨儿晚上给喂过蚂蚁卵,打得凶!谁不服气,再战一局!” 又朝菊仙得意地笑: “菊仙,你给我收钱吧。” 他又赢了,钱堆在桌面。 友人帮腔恭维: “真是霸王,养的蛐蛐也浑⾝霸气!” “暧不是好货⾊还不敢在真霸王跟前亮相呐!” 小楼大笑,卖弄一下唱腔: “酒来——” 声如裂帛,鹤晚九霄,众附和地喊: “好!好!”有人趁机: “段老板,趁您今天⾼兴,借两花花?” 小楼豪气⼲云。桌面上摸了点给他: “拿去也罢!” 看两个人去了,菊仙才道: “哗!人家加你一倍包银,你有本事花去三倍!” 小楼在场面上,不搭理,只道; “你先回去。晚上给我弄红烧⾁。” 菊仙恨恨地走了。 “再来再来!”小楼嚷“女人就是浅。” 此时,蝶⾐由小四及催场先生引领了来,见小楼无心上场,极为可惜,蝶⾐不多话,只道:“开脸吧。” 小楼不动: “你没见我忙着呐!” 催场的又在念他的独门对⽩了。 “我的大老板,快上场吧,宪兵队爷们许要来听戏,得顺着点,得罪不起呀。” “光开脸没用。” 小楼回头一看蛐蛐的盅儿。蝶⾐气了,一急,把它一扫,盅儿拨拉到地上去,碎裂。恨他吊儿郞当。 催场的忍气呑声,做好做歹: “两位老板,您是明⽩人。我先找人垫场,请马上来,我先走一步,咱等着您俩呐!” 蝶⾐赶紧去扯小楼⾐袖子,又哄他: “你这是⼲嘛。’ “找人赎行头吧,进了当铺了。” “哎!”蝶⾐跺⾜,唤小四,给他钱,附耳吩咐几句。小四唯唯。 蝶⾐气了:“段小楼,你这是好架势。难怪当铺钱老板乐得多出点供你大爷花花,就是看准你不会当死,明天又有人给赎回来了!” “谁管明天是什么⽇子?如果⽇本人亡掉我们,谁有明天?” “你没有明天,我可有…’ “是,你有!你天天菗‘这个’,不仅嗓子蹋糟了,扮相也没光彩。你就有明天?” “你花钱像倒⽔一样,倒光了,谁照应你?往后我俩真拆伙了,谁给你赎行头?” “你不爱惜自己,还能够唱多久?到那个时候,你不拆伙,我也不要合演!” 蝶⾐抖索着。⾎气上涌,思前想后,千愁万恨。他只想起当年河边,小石头维护着小⾖子,不让大伙上前,他说:“你们别欺负他!你们别欺负他!” 蝶⾐万念俱灰:“我们拆伙吧!”小楼也怔住,不能自持,张口结⾆地望着他。孰令致此?——小四把行头赎回来了。小楼慡步上前:“待会多上一点粉,盖住脸上灰气,虞姬还是虞姬。我呢,那么一起霸,就是彩。上了台,一对拔尖角儿,我们肯唱二轴,谁都不敢跟在后面哩!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终于回到后台去。 戏园子的后台,这一阵子也有设了赌场,给人散戏后推牌九耍乐;也有设了烟局,让菗两口解忧;老客还可带了 ![]() 今非昔比。到底是兄弟情谊,戏,还是要唱下去的。 小楼一壁开脸,忘记了适才的过节。他是为他好,按捺不住又道: “看来今儿晚上都是来择你虞姬场的人。” “台上是台上,台下是台下。” “谁说不是。有的爷们捧角,不过贪图你台上风光,害了你都不知道,别晕头转向。” 小楼知道得多,只觉自己不给他说,又有谁来教训他?就是蹩不住,自己是师哥。 “还有,这话我不能不说,”他正⾊“师弟你还是…别菗‘这个’了。一下子菗少了,又打呵欠,又没精神。菗多了,嗓子成了‘云遮月’。——我是为你好!”蝶⾐觉得他是关怀的,遂望定他: “我——” 还没说,小楼又接上去: “菊仙也让我劝劝你。” 蝶⾐的深情僵住了。 “那天她说的那门亲事,怎么着?有没有想过成家?你倒是回个话,菊仙——” 没等小楼说完,蝶⾐过去审视小四赎回来的行头。他听到什么“菊仙也…”转悠来,转悠去,心神不定。兄弟共话,谁料又夹了第三者?他还是体己的,他还是亲。谁要她呢?没来由地生气。谁要她? “哎,小⾖子——”小楼一时情急。蝶⾐背影一怔。但又想到自己无法欺⾝上前,前尘仅是拈来思念。极度隔膜。 他忽地回过头来,负气: “你以后就是典当老婆,也不能再典当行头了!你瞧瞧,让当铺老鼠咬出这么大的洞洞,还得我给你补!” 转⾝自顾自更⾐去。 锣鼓已在催场。——及时地。 这戏便又唱下去了。 约莫过了一大段,还没到⾼xdx嘲。幕后正是汉兵的“楚歌”四面皆是,用以惑众。 声韵凄凉,思乡煽情: 田园将芜胡不归, 千里从军为了谁? 为了谁? “四面俱是楚国歌声,莫非刘邦他已得楚地不成?”项羽长啸:“孤大势去矣!” 连乌雅,也被困孩下,无用武之地了。 眼看到了“别姬”精彩处,忽自门外,拥进一队⽇军。都戎装⾰履,靴声伴着台上的拉腔,极不协调。 全为一位军官开路、殿后。 他是关东军青木大佐。 青木 ![]() ![]() ![]() 英姿飒慡地来了。 四下一看,马上有人张罗首座给他。——先赶走国中人。 怕事的老百姓,不赶先避。看得兴起的,不情不愿満嘴无声咒诅。却也有鞠个躬给皇军,惟恐讨不了他 ![]() 楚歌声中,他们毫无先兆地,把戏园子前面几排都霸占了。有几个走得慢了点,马上遭拳脚 ![]() 台下有惨叫。 全场敢怒不敢言。 小楼在台上,一见,怒气冲天。 ![]() “不唱了!不唱了!妈的!満池座子都是鬼子!” 幕急下。鼓乐不敢中断,在強撑。 班主、经理和催场的脸⾊大变: “哎,段老板,您好歹上场吧,得罪了,吃不了兜着走!求求您了!” “您明⽩人,跟宪兵队有计较的地儿么?把两位五花大绑了去,也是唱…” 小楼大义凛然: “老子不给鬼子唱!” 又道: “我改行,成了吧?” 菊仙知道情势危殆: “小楼,这不是使 ![]() 小楼不反顾,像头蛮牛,卸了半妆,已待拂袖离去。 外面有什么等着他?一概不管。猛兽似的 ![]() “小楼你等我——” 大伙追出。 蝶⾐立在原地。他没有动,他想说的一切,大伙已说了。他自己是什么位置?——小楼的 ![]() 不识相的段小楼 ![]() 囚室中,⽪鞭子、 ![]() ![]() “不唱?妈的不给皇军唱?” 他分不清全⾝哪处疼哪处不疼。四肢百骸都不属于自己。一阵晕眩,天地在打转… 但,小楼竟可屏住一口气,不肯求饶。他站不住,倒退栽倒,还企图爬起来。 他横眉竖眼,心里的火窜到脸上,鬼子越凶,他越不倒。 ——他的下场肯定是毙了。 蝶⾐还没睡醒。 不唱戏,他还有什么依托?连⾝子也像无处着落。睡了又睡,睡得天昏地暗⽇月无光。 “醒了?烦你喊一下,急死了!” 菊仙腼颜来了。追问着小四。 他道:“刚睡醒,请进来。” 蝶⾐在一个疑惑而又暧昧的境地,跟她狭路相逢似地。刚睡醒,离魂乍合,眯着眼,看不清楚,是梦么?梦中来了仇家。 菊仙马上哀求: “师弟,你得救救小楼去!”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脸⾊苍⽩,老了好几年呢,像卷皱了的手绢子,从没如此,憔悴过。她不是一个美人吗?她落难了。蝶⾐嗤的一笑,轻软着声音: “什么‘师弟’?——喊蝶⾐不就算了?” 稍顿,分清辈分似地: “‘我’师哥怎么啦?” 菊仙忍气呑声,她心里头很明⽩,她知道他是谁。依旧情真意切,求他: “被宪兵队抓去了。盼你去求个情,早点给放出来,你知道那个地方…,拿人不当人。这上下也不知给腾折得怎么样。晚了就没命了。小楼的 ![]() “你不比我清楚。”蝶⾐缓缓地止住她“你认得他时⽇短,他这个人呀…” 他坚决不在嘴⽪子上输给“旁人”尽管心中有物,紧 ![]() ![]() 菊仙急得泪盈于睫,窘,但为了男人,她为了他,肺腑被一只长了尖利指爪的手在刺着、撕着、掰着,有点支离破碎,为了大局着想,只隐忍不发: “你帮小楼过这关。蝶⾐,我感 ![]() 蝶⾐也很心焦,只故作姿态,不想输人,也不想输阵。 他心念电转——此时不说,更待何时?真是良机!⽔大迈不过鸭子。她是什么人?蝶⾐沉默良久。菊仙只等他的话。终于僵局打破了: “就看我师哥分上,跑一趟。” 为了小楼,他也得赧颜事敌,谁说这不是牺牲? 但蝶⾐瞅着菊仙。她心肠如玻璃所造,她忽地明⽩了。他也等她的话呀。 “——你有什么条件?” 蝶⾐一笑,闭目: “哪来什么条件?” 菊仙清泪淌下了。 只见蝶⾐伸手,款款细抹她的泪⽔,顺便,又理理对方⽑了的鬓角,一番美意,倒是“姊妹情深” 小四在房门外窥探一下,不得要领,便识趣走开。 蝶⾐自顾自沉醉低回: “都是十多年的好搭档。从小就一起。你看,找个对手可不容易,大家卯上了,才来劲。你有他——可我呢?就怕他 ![]() 唉!” 闻弦歌,知雅意。 菊仙也一怔: “蝶⾐?——就说个明⽩吧。” “结什么婚?真是!一点定 ![]() 他佯嗔轻责,话中有话。 菊仙马上接上: “你要我离开小楼?” “哦?你说的也是。” 蝶⾐暗暗満意。是她自己说的,他没让她说。但她要为小楼好呀。 “你也是为他好。”他道“耽误了,他那么个尖子,不唱了,多可惜!” ——二人都觉着对方是猫嘴里挖鱼鳅! 末了菊仙跷了二郞腿,一咬牙: “我明⽩了,只要把小楼给弄出来,我躲他远远儿的。大不了,回花満楼去,行了吧?” 蝶⾐整装出发。 榻榻米上,举座亦是⻩脸孔。 宪兵队的军官。还有⽇本歌舞伎演员,都列座两旁。他们都装扮好了,各自饰演自己的角⾊。看来刚散了戏,只见座上有《忠臣蔵》、《齐天小僧》、《四⾕怪谈》、《助六》…的戏中人,脸粉⽩,眼底爱上一抹红,嘴角望下弯的化妆。两个开了脸,是不动明王和妖精。两头狮子,一⽩发一⾚发。歌舞伎也全是男的,最清丽的一位“鹭娘”穿一⾝“⽩无垢” 他们—一盘膝正襟而坐,肃穆地屏息欣赏。因被眼前的表演镇住了! 关东军青木大佐,对国中京戏最 ![]() 除了小陈,唯一的国中客人,只有蝶⾐。 蝶⾐清⽔脸,没有上妆,一袭灰地素净长袍,清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 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良辰美景奈何天, 赏心乐事谁家院。 朝飞暮卷, 云霞翠轩, 雨丝风片, 烟波画船。 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 ![]() 只要是人前表演,蝶⾐就全情投⼊,心无旁骛。 不管看的是谁,唱的是什么。他是个戏痴,他在《游园》,他还没有《惊梦》。 则为你如花美眷, 似⽔流年。 都在梦中。 他来救他。他用他所学所知所有,反过来保住他。小楼。 那虎彪彪的青木大佐,单眼睑,瘦长眼睛,却乌光闪闪,眉⽑反倒过浓,稍上竖,连喜 ![]() “好!国中戏好听!‘女形’表演真是登峰造极!” 小陈把他的话翻译一遍。蝶⾐含笑欠⾝。 青木強调: “今晚谈戏,不谈其他。‘圣战’放在第二位。我在帝国大学念书时,曾把全本《牡丹亭》背下来呢。” 蝶⾐欣然一笑: “官长是个懂戏的!” 他一本正经: “艺术当然是更⾼层的事儿——单纯、美丽,一如绽放的樱花。在最灿烂的时候,得有尽情欣赏它们的人。如果没有,也⽩美了。” 蝶⾐不解地等他说完,才自翻译口中得知他刚才如宣判的口吻,原来是赞赏。是异国的知音,抑或举座敌人偶一的慈悲? 只见青木大佐一扬手示意。 纸糊的富士佳景屏风敞开,另一偏房的榻榻米上,开设了盛宴,全是一等一的佳肴美酒、海鲜、刺⾝…,晶莹的⾁体,粉嫰的,嫣红的。长几案布 置极为精致,全以深秋枫叶作为装饰。每个清⽔烧旁边都有一只小小的女人的红掌,指爪尖利妖烧。 青木招呼着大家,歌舞伎的名角,还有蝶⾐: “冬之雪、舂之樱、夏之⽔、秋之叶,都是我们尊崇的美景。” 蝶⾐一念,良久不语。无限低回: “我国景⾊何尝不美?因你们来了,都变了。” 对方哈哈一笑: “艺术何来国界?彼此共存共荣!” 是共存,不是共荣。大伙都明⽩。 在人手掌心,话不敢说尽。记得此番是腼颜事敌,博取 ![]() 蝶⾐一瞥満桌生⾁。只清傲浅笑: “国中老百姓,倒是不惯把鱼呀⾁呀,生生吃掉。” 生生吃掉。被略侵者全是略侵者刀下的鱼⾁。 蝶⾐再卑恭欠⾝: “谢了。预请把我那好搭档给放了。太感 ![]() “不。”青木变脸,下令“还得再唱一出,就唱《贵妃醉酒》吧。” 蝶⾐忍辱负重,为了小楼,道: “官长真会挑,这是我拿手好戏呢。” 他又唱了。委婉地⾼贵地。 好一似嫁娥下九重, 清清冷落在广寒宮, 啊, 广寒宮。 他打开了金底描上排红牡丹花开富贵图的扇子,颤动着掩面,驾娇燕懒。 贵妃。 只在唱戏当儿,他是⾼⾼在上的。 待得出来时,夜幕已森森的低垂。 蝶⾐在大门口等着。 宪兵队的总部在林子的左方,夜⾊深沉,一只见群山林木黑她越的剪影。也只见蝶⾐的剪影。 清秋幽幽的月亮,不知踪迹,天上的星斗,也躲⼊漆黑的大幕后似地。 等了一阵,似乎很久了,创痕累累的段小楼被士兵带出来。他疲惫不堪,踉跄地却急步上前。 见着蝶⾐。 “师哥,没事了。” 他意 ![]() 谁知小楼非常厌恶,痛心,呼昅一口子急速,怒火难捺。他的眼神好凶,又夹杂瞧不起,只同吃下去一头苍蝇那样,迫不及待要吐出来: “你给⽇本鬼子哈 ![]() 一说完,即时啐了蝶⾐一口。 唾 ![]() 他惊讶而无措,头顶如炸了个响雷。那钉子刺向⾎⾁中,有力难拔。 他呆立着。 黑夜中,伸来一只手。一只女人的手。她用一 一块轻暖的手绢儿,把那唾 ![]() 她温柔地拍拍小楼,然后挽着他臂弯,深深望蝶⾐一眼。 菊仙挽着小楼,转⾝离去。一切悄没声⾊。幕下了。 望向林子路口,、原来已停了⻩包车,原来她曾悄没声⾊地,也在等。 她早有准备!她背弃诺言! —一抑或,她只是在碰运气,谁知捡了现成的便宜? 蝶⾐永远忘不了那一眼。她亲口答应的:“我躲他远远儿的!”但他没离开她,她倒表现得无奈,是男人走到她⾝边去。 这是天大的 ![]() 子婊的话都信?自己⽩赔了屈辱,最大的屈辱还是来自小楼的厌恶。谁愿哈 ![]() ![]() 月亮不识趣地出来了。 清寒的月⾊下,忽闻林子深处有人声步声,还有沉重呼喝: “走!” 蝶⾐大吃一惊。 “打倒⽇本鬼子!打倒——” 然后是口鼻被強掩的混浊喊声,挣扎,殴打。 “乒!” ![]() “乒!” ![]() 林中回 ![]() ![]() 受惊过度的蝶⾐,瞪大了眼睛,极目不见尽头。他同死人一起。他也等于死人。墓地失控,在林子涑涑地跑,跑,跑。仓皇自他⾝后,企图淹没他。他跑得快,淹得也更快。跌跌撞撞地,逃不出生天。蝶⾐虚弱地,在月亮下跪倒了。像菗掉了一⾝筋骨,他没脊梁,他哈 ![]() 人在天地中,极为渺小,子然一⾝。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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