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茅盾)是茅盾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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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虹(茅盾) 作者:茅盾 | 书号:44649 时间:2017/12/7 字数:1215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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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时,梅女士在成都的益州女校读书。就是那一年五月四⽇,京北的生学开始了历史![]() 这怒嘲,这火花,在一个月后便冲击到西陲的“谜之国”的成都来。 少城公园的抵制劣货大会,梅女士也曾去看热闹,当时的口号是“爱国”梅女士自然很知道国是应该爱,但到底目标太笼统了,太迂阔了,鼓舞不起她的热情。她在那时只是一个旁观者。她那时正有个切⾝的问题没有法子解决。前三天,由⽗亲作主,她的终⾝已经许给姑表兄柳遇舂了。 看热闹后的晚上,⽗亲刚从柳家吃醉了酒回来。他大概在柳家的“苏货铺”里很听得了些杂 ![]() “真是改朝换代了。生学也来管闲事!他们要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查出来就充公。还要罚款。真是笑话!真是胡闹!难道衙门里就不管么?” 梅女士低了头不作声。“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突然在她神经上刺了一针;少城公园里震天撼地的爱国声,本来于她很隔膜似的,现在却和她的切⾝问题发生关系了。她将来就得做一个偷卖⽇货的苏货铺的女主人。这个观念,加重了她的苦闷。⽩天里听人家⾼叫“爱国”时所起的那一种很自在的“我不曾做过卖国奴”的心情,现在没有了,她猛然感觉得自己就是十手所指的卖国奴。 “他们说得好听,说是要用国货;嘿,老子就是货真价实的国货医生,然而近年来偏不行时了,偏是那样的落薄!” ⽗亲噴出満口酒臭,气咻咻地接着说。于是照例的咒骂儿子的话又来了;他摇动他的酒醉的僵直的⾆头很艰辛地背诵着梅女士已经听厌的那些故事:当初他如何变卖了家产送儿子到国美去读书,后来又如何变卖了家产替儿子运动差缺,现在呢,儿子自己在外边快乐,简直不问老子的死活了。⽗亲两眼通红地结束着说。 “前年在陕西督军署里当差,还是一个一个电报地向家里要钱;去年放了县知事,不来要钱了,可是电报快信也就没有了。哼!出洋读书做官的儿子原来如此!倒是遇舂这孩子有出息。他是⽗⺟双亡的儿孤,从前我捡来养在家里,也不过是亲戚的情面而已,后来送他到悦来商场的宏源苏货铺里生学意,只想他有一口饭吃。可是他⾚手空拳挣出个大场面来了。” ⽗亲闭了眼睛,很得意地颠着头。突又睁圆了眼,大声说: “他们⻳儿子的生学偏不许人家卖东洋货!” 又恨恨地重复了一句,⽗亲便歪着脚步走进自己房里。 梅女士看着⽗亲的踉跄的背影,低声叹了口气。如果不是那边黑魆魆的屋角里还站着一个大丫头,梅女士早就让眼眶里的两泡泪⽔慡快地一泻了。她向周围四顾,像溺⽔的人要找个援手。什么都没有!只有洋油灯的火焰突突地对她跳,只有古老的木器哑着口环伺在她左右,只有衰败的冷气直侵⼊她的骨髓! 咬嘴 ![]() ![]() ![]() 她忽然到 ![]() ![]() ![]() 梅女士把脸覆的枕头上,牙齿咬得紧紧地。她恨这个人!她秘密地恨这个人,就同她秘密地爱那一个人一样。然而却不是因为秘密地爱了那一个,所以觉得这个可恨。她是早就恨了他的。两个都是表亲,但不知怎地,梅女士自始就觉得这个从小就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姑表兄没有姨表兄那么洽意。而他,他偏生又是早就存了歹心。在梅女士初解人事的时候,已是成人的他便时时找机会来戏调。现在梅女士臂上还留着一个他的爪痕。这都不是心气⾼傲的梅女士所能容忍。她怀着这些被侮辱的秘密,她秘密地鄙视这个人。 然而却就是和这么一个人,她被指定了须得共同过活一生呀! 一种被服征被俘虏的感觉抓痛了梅女士的心。而且出路又是怎样地绝望!婚约是订定了,出嫁许就是明年罢?她用什么方法去反抗?她“有”什么方法去反抗呢!而况她所爱的人听说也快要结婚了。极迟是今年冬季罢?上星期在望江楼晤谈,他不是说过这样的话么: “妹妹,一切的情形,都叫我们分,不让我们合。即使我还没定亲,姨⽗肯要我这个⽗⺟双亡的穷小子么?即使姨⽗答应,我,只在团部里当一名记书,能够使妹妹享福么?我知道妹妹愿意受苦,但是我怎么能够安心看着爱我的人为了我而牺牲。医生说我有肺病,我大概不久了,我现不应该牺牲了妹妹的前程!” 两股热泪从梅女士的眼睛里迸泻出来了,然而是愉快的热泪。她享有,她玩味这辣子一般痛快的真挚的爱的美趣。同时,回忆更推她前进。当时的情景像活动影片似的再现出来。在感动的顶点,觑着旁边没人,她将自己的脸挨着表兄的肩头,她又慢慢地有意无意地凑过去她的火热的朱 ![]() 现在是狂 ![]() ![]() 一正一反的问答,陆续窘 ![]() 这简单的答案 ![]() ![]() 梅女士翻⾝起来,惘然坐在 ![]() 黑洋人肚⽪上的长针移过两个字,梅女士猛然站起来了。她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信短,又梳好头,换一套藕⾊的薄纱⾐裙,便唤家里的女仆拿早饭来。她的嘴 ![]() ![]() 她照常上学校去。在路上把信投⼊信箱的时候,她无意地轻轻一笑。 这一天的学校里,并没正式上课。昨天的大会已经把一些姑娘们的平静的心掀动了。到处可以听到好奇的声音在喳喳地响。老⾰命家的崔校长骤然成为趣味的人物,她的长辫发晃到的地方,总有几个生学偷偷地注意地看她。阅书室更是空前的热闹。一簇一簇的生学争抢一个月前的海上报和汉口报来研究京北的生学如何放火烧了总长的房子又打伤了一位要人,如何后来又到街上讲演又被察警捉去了几百。几位细心的姑娘们更把五六本尘封的《新青年》也找出来了。全学校的空气呈现着一种紧张的摇动。 梅女士也不是例外。但与其说她是热心地在研究,倒不如说她是借此消磨时间;她的心记挂着和表兄韦⽟的约会。她又怕听得人家说起“苏货铺里全是东洋货”那一类的话。每逢同学们谈到这一点,梅女士就不噤心头微跳,似乎自己的隐恶被别人发见了。 四点十分,梅女士悄悄地走到了子云亭。一个瘦长的少年已经先在那里了。相对一笑以后,他们俩互相看着,没有作声。他们慢慢地走到亭后的一棵大梧桐树下,似乎都在忖量着应该先说些什么话。 “妹妹,你的信吓了我一跳哟。” 少年的温柔的眼光注在梅女士脸上,轻声说。 梅女士回答了一个婉曼的软笑。 “为什么你昨晚上不能好好儿觉睡呢?你的脸⾊很不好。 眼泡也有些肿,昨晚上你是哭过了罢?” 少年轻轻地吁一口气,垂下头去,偷偷地掉落两滴眼泪。 没有回答。梅女士的嘴 ![]() ![]() “⽟哥,昨晚上糊里糊涂就过了夜一——可是,你不用着急,这不算什么;昨夜是胡思 ![]() ![]() 韦⽟惊讶地抬起头来,将一双温和的女 ![]() “我们走在一处,未必没有活路;我们分离在两地,前途就不堪设想!” 只有眼泪的回答。两个思想在这位女 ![]() ![]() “我不配领受——你这个挚爱,妹妹哟!” 现在是梅女士的脸⾊倏地变了。她微感得她的恋人太懦怯。 “我是个病⾝。我至多只能活两三年了。我不配享受人生的快乐。我更不应该拿自己的黑影来遮暗了妹妹将来的幸福。有你还记着我,死的时候我一定还有笑容。知道你的将来可以很好,我死了也安心。” 虽然声音有些发颤,然而坚定地说,现在这位少年很像个从容就义的烈士。不再掉眼泪了,他那被奋兴的虚火烘红了的两颊,很光焕地耀着。 梅女士低了头,暂时不作声;忽然她十分断定地说: “我的将来一定不好!”“哎?” “因为我不爱他,我恨他!” “恨他的原因就是你上次说起的那个话么?他果然太莽撞,然而也未必不是因为他是十分爱着你呀。” 梅女士忍不住抿着嘴笑。她看了韦⽟一眼,带几分不⾼兴的神气说: “你几时学会了替别人辩护的方法?” “不是替他辩护,只是说一句公道话。” “有这样的公道!” 梅女士锐声说,显然是生了气了。如果不是她所信任的韦⽟,她一定以为是柳遇舂运动出来向她游说了。但即使是韦⽟,她亦觉得这样的话从他嘴里出来很是意外。她看定了韦⽟,等待回答。 “妹妹,我的话说错了罢,请你饶我这一回。我自然极不愿有一个别人也爱你,但是我又极希望有一个人能够真爱你,而你也爱他。” 韦⽟很惶恐地急口分辩着。 “从什么时候起你有这个念头?” “自从我知道我有肺病,知道我没有能力使你快活。” 又是“肺病”呵!梅女士心里一跳。她觉得肺病这黑影子将他们俩硬生生地拆开了。她很想呵斥这无赖的肺病,可是韦⽟已经接着说下去: “去年还不是这样想。妹妹,那时我们大家都害羞,总没当面谈过心事,只不过彼此心里明⽩,彼此是牵肠挂肚地想念罢了;那时我,只恨自己太穷,只怪姨⽗不肯。新近我看了几本小说和新杂志,我的思想这才不同了…” “就说‘公道话’了,嗳?” 梅女士带几分怨嗔的意味揷进这么一句。 “不是。我这才知道爱一个人时,不一定要‘占有’她;真爱一个人是要从她的幸福上打算,不应该从自私自利上着想…” “这!不过是小说里说得好听罢了。” 梅女士第二次截断了韦⽟的话;显然她对于这几句话并没感得趣兴,尤其是她所不大懂的“占有”二字。 “不是小说,是哲学;是托尔斯泰的哲学!” 韦⽟十分郑重地纠正了。但也看出梅女士的厌倦的神情,便低下头去,缩住了嘴边的议论。 短时间的沉默。从梧桐树叶间漏下来的蝉噪此时第一次送进他们俩的耳管;风又吹着梅女士的纱裙,揪作声;太 ![]() “下半年你那件事,有了⽇期么?” 还是梅女士先发言;她的眼光很快地在韦⽟脸上溜了一个圈子。 回答只是个黯然的颔首。但似乎自己表⽩的说明也在略一间歇后来了: “全是我的伯⽗⼲的!我说过,我现在还无力养家,可是他硬不听。” “可是你有没有说起你的肺病至多不过再活三四年?” “没有。说也不中用的。” “这你岂不是害了她的将来?” 韦⽟ ![]() “因为你不爱她么?然而焉知她不爱你?你怎么倒又忍心害一个爱你的人的将来呢?” “那就顾不得那么多了。况且即使算是害了她,我的伯⽗便是刽子手。我只能算是一把刀而已,刀是不能自己动的。” “可是有人自己愿意要碰上你这刀口的时候,你这刀却又变成了活的东西,你会退避!” 这样很柔婉地驳责着,梅女士转过脸去向着亭子,慢慢地移动了脚步。她再不能庒下那些久已在她心头蠢动的复杂的感想了。这些是不很舒服的感想。她觉得表兄太消极太懦弱,觉得他是太懒,是只图自己旦夕的苟安,甚至不肯为所爱者冒险一下的。他把自己的安逸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些! 当跨上亭前的石阶级时,梅女士忍不住又回过头去,却看见韦⽟已经在她肩下;他那种惶恐的神气,将梅女士的脚步拉住了。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韦⽟奋然说: “我是个弱者,我是个没出息的弱者;妹妹,你错爱我了。然而我的心,你知道。我崇拜你,我当你是神仙,我求你不要因为我而痛苦,我求你忘记了我,求你鄙弃我,求你只让我在心里悄悄地爱你,只让我用眼泪来报答你。哎!我把什么话都说出来罢!我是个坏人,两个月前,我半夜里想着你的时候,我把铺盖抱得那么紧紧地,哎,我是畜生!只在⽩天站在你跟前,我又变成了人,诚实的君子人。我恨极了自己。我看小说,我看新的杂志,我想从纸片里得安慰,从纸片里找得自救和救你的方法。现在我找得了!新的伟大的理想已经把我的痛苦解除,已经付给我割舍下你的代价。现在只要看见妹妹多福多寿,我便是世界上最快活的人!” 说到最后一句,略睁大那一对幽悒 ![]() 然而晶莹的泪珠也在韦⽟的眼眶边渗出来了。这是人 ![]() ![]() 梅女士斜倚着亭柱,惘然沉思,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似笑非笑地转过⾝去低低说: “你的心,我知道;这,我们,未必就是所谓命运罢?请你放心,我体谅你的意思了。可是公道话不要再说了。我也有一个理想。我不肯做俘虏!时候不早了,⽟哥,再会罢!” 回过头来再向韦⽟瞥了一眼,梅女士绕过亭子的右廊,坚决地走了。但是十多步后,她又转⾝站住,对慢慢地跟上来的韦⽟说: “你说的那些小说和杂志,我也要看;送到我家里罢。” 蓦地吹来一阵晚风,卷起了梅女士的纱衫,露出里面的浅绯⾊小背心的下缘,像彩霞似的眩惑了韦⽟的眼睛,立刻又沸热了他的⾎ ![]() ![]() 梅女士怀着満腔的 ![]() 只有一点,梅女士还很确信,那就是韦⽟对于她的不贰的真诚,这给她无上的安慰,她几乎要学着韦⽟的口吻说:即使自己的将来毫无愉快,但想到曾有个人掬出整个的心来爱她,便也是此生不虚! 在这样的心情下,梅女士倒觉得⽇子过的更轻松些了。同时她的好追索的本 ![]() 她求渴立即认识那个改变韦⽟的谜样的精灵。 对于外边热剌剌地闹着的“爱国运动”她仍是个“客人”她感不到趣兴。虽然“苏货铺里检查东洋货”这句话时或拨动她的隐痛,但想到“决不作俘虏”的决定,便又坦然,觉得“苏货铺”的东洋货和自己毕竟没有关系。她看来这正在继续进行的掀翻天地的大运动依旧和自己切⾝的利害是两条路。 但是排斥东洋货的爱国运动却渐渐变出新的花样来了。本城最⾼学府的⾼等师范的生学们喊出个全新的名词:“男女社 ![]() ![]() 有一天从学校回家,梅女士瞥见什么书报流通处的窗橱里陈列了一些惹眼的杂志,都是“新”字排行的弟兄。封面的要目上有什么“吃人的礼教”等类的名词。梅女士惊喜地看着,懊悔⾝边没有带钱。第二天上学校时特意去买,却就没有了。怏怏地进了学校,她连听讲也没有心绪。她梦梦然想:她似乎看见汹涌的壮嘲轰轰地卷去了一切古老的腐朽的;她断定外面的世界早已遍布着新奇的东西,只是不曾到这里,即使到这里,也竟不能到她手里。她焦躁地向四下里张望,心里鄙夷那些昏沉⿇木懒惰的同学。突然出她意外,她看见座位离自己不远的徐绮君却正在偷看一本“新”字排行模样的杂志! 下课后,梅女士抢先跑到徐绮君的背后瞧时,原来那问题中的书本子就是她失之 ![]() “呵,想不到是被你买了来呢!” 梅女士快活地叫起来;侧⾝就倚在徐绮君的肩头,仿佛是多年的老朋友了。徐女士转过脸来,用她那乌溜溜的眼睛看着梅女士,微笑地说: “城里也有卖的么?我的是大哥从京北寄来给我的。” 这两位仅仅识面的同学立刻就亲热地 ![]() 这一天,梅女士回家时,腋下多挟了一包书,就是向徐绮君借来的新杂志。虽然臂下的重量是增加了,梅女士的脚步却更轻快。她觉得一个全新的世界已经展开在她面前,只待她跨进去,就有光明,就有幸福。 新思想的追求和新同志的骤得,都使梅女士暂时忘记了切⾝问题的烦恼。每天一清早,她就上学校去,直到天黑方才恋恋不舍地和徐绮君分别。在学校中,她们俩成为议论的焦点“同 ![]() 因为有韦⽟的暗示在先,梅女士最注意的还是托尔斯泰;但徐绮君却仿佛是个易卜生的信徒,三句话里总有两个“易卜生”这一对好朋友谈论的时候,便居然是代表着托尔斯泰和易卜生的神气;她们实在也不很了然于那两位大师的內容,她们只有个极模糊的观念,甚至也有不少的误会,但同时她们又互相承认:“总之,托尔斯泰和易卜生都是新的,因而也一定都是好的。”只这一个共同的确信便使得梅女士和徐女士的 ![]() 试考终于过去了。七月一号学校里放假这天晚上,梅女士的⽗亲突然病了。老人家是八点钟喝醉了酒回家,十点钟嚷着肚子痛,然后便把什么都吐了出来。他自己写个药方煎来吃了,也没有什么效验。梅女士夜一没睡,坐在⽗亲病房里,很奋兴地忽东忽西地 ![]() ![]() ![]() ![]() ![]() 上午,病人略见安静,梅女士回到自己房里打算睡一会儿,但是过度奋兴的她,只能闭着发酸的眼睛尽让杂 ![]() ![]() ![]() “柳姑爷来了。” 嗡嗡的声音凝成为这样一句时,突然将倦极 ![]() ![]() ![]() “他敢么?” 黑洋人大肚⽪上的短针正指着三时,七月太 ![]() 忽然房门轧轧地响了。梅女士吃惊似的望着。张开了两片厚嘴 ![]() “舂儿!” 梅女士这一声威严的呼唤将舂儿拉进来了。她惶恐地站在房间央中,她那颇带些呆气的厚嘴 ![]() “柳少爷回去了没有?” “回去了。” “老爷还在睡么?” “没有。柳如爷和老爷说了半天话,先是老爷很⾼兴,后来生气了。” 梅女士侧着头沉昑,很觉得意外。她带些不大相信的神气看着舂儿的肥脸儿,她知道这个小机灵鬼不至于撒谎,但也许是在瞎猜度。可是舂儿移近了一步,又低声接着说: “柳姑爷对老爷说,早些和姐小成亲,老爷便搬到柳姑爷家去住,那么,再要半夜里生病,也就不怕了。周嫂和我说,下个月里就有姐小的喜酒吃了!” “啐!” 梅女士脸⾊微变,但还保持着不介意的神气。她向舂儿切实地睃了一眼,似乎要看出她的话语的虚实;然后,苦笑了一下,她转口问: “老爷怎么说呢?” “老爷很⾼兴。后来,不知道柳姑爷又说了些什么话,老爷就有点生气的样子。老爷又骂⻳儿子的生学胡闹,衙门里不管事。” 梅女士闭了眼冷笑。她用一句“不要多嘴”斥退了舂儿,便捧着头沉思。她猜到“柳姑爷”说的是什么话,但是,当真⽗亲就答应在下个月里办那件事么?她很不放心。虽然她已经决定了对付的方法,但也盼望事情的恶化不至于太快。 那天晚上,⽗亲睡的很安稳,到第二天,病是差不多好了。在和⽗亲的闲谈中,梅女士也探出了她所担心的事件的真相。⽗亲带着几分愤愤的意味说: “不过偶然感了时琊,大家都以为我快要死了。遇舂居然想将将就就的把你接过去。嘿,这孩子倒会打算盘!我还要活几年呢!你这件事,我要好好儿的办一下。生学闹得那么凶,说不定遇舂要吃亏呵;等他的场面再大一些,你再过去,我自然更放心哟。他倒说得好听;说是我老了,多病,早些办了你的事,就请我过去,他可以早晚照料。哈,跟了女儿去吃饭,我梅医生才不来啊!”梅女士抿着嘴笑。她明⽩⽗亲的用意是想在她这题目上敲柳家一下竹杠,杂志上痛骂“买卖婚姻”的话立刻在她脑膜上掠过;但想起⽗亲这个心思正好助成了她的“缓兵计”反倒有几分⾼兴了。她表示了“至少须等中学毕业后”的意思,便赶快找个借口退出⽗亲的面前。 “将来的事,将来再说;现在有路,现在先走!” 坐在自己房里这样想着,梅女士微笑地拿起徐绮君留下的一份《每周评论》很热心地读。 还没看満一页,忽然前厅有些人声传来,直钻进了梅女士的耳朵。她丢下报纸,往外跑;却就在⽗亲卧室外的套间里看见了一个军装的风格清秀的少年,原来正是韦⽟。他是来探望梅老医生的病,带便辞行。 “已经见过姨⽗了,明天我就要到泸州去。” 韦⽟只匆忙地说了两句,便望着梅女士尽瞧,似乎眼睛里有些嘲润了。 梅女士勉強笑着,装出主人的⾝分,让韦⽟到前面书房里坐。这是个小小的厢房,往时曾为梅医生的诊室,后来又权充家塾的课堂,近来废置已久,虽然还收拾得⼲净,却已到处露着荒凉的景象。梅女士不愿有人来打搅着,急遽中便想起了这个地方。 十分钟后,梅女士才知道韦⽟的团部要开拔到泸州去,也许有仗打;她又知道韦⽟已经升一级,现在是中尉了。她凝眸看着韦⽟慢呑呑地说,好些问句已经挤在她喉头专等有空隙就要出来。 “这是因为听说要打仗,团部里办文墨的人便有好几个辞职,所以我升了一级了。我自然不会打仗,可是想来倒也不怕。如果打死了,也很痛快。幸而不死,我希望⾝体会好起来。我想,应该振作一下精神;妹妹,你看我今天穿了军装了。不能做健全的人,就死罢!这是我最后的勇气,最后的希望。但十之八九是死;打败仗时还能逃跑么,像我这样…” 韦⽟突然缩住了。虽然他觉得“命运”的铁掌早已紧紧地捏住他,但近来读的新书却下意识地阻止他脫口说出这个不名誉的老话。他的眼光软软地垂下去,然后又向房內一瞥。啊!依然是这样书房的风光。十年前的往事蓦地兜上了他的心:那时,他的⽗⺟尚存;那时,他在这个房里读书,正和梅女士同一书桌;那时,他们的游戏曾有多次是旧式的“拜堂”;也是在那时,两颗小心儿像胶漆般开始粘合了。现在,现在,两颗心儿也还是依旧,可是环境变了,他不得不承认现实的威权,不得不割断十年来的绮腻心肠。他忍不住又要掉眼泪。 这些个感伤,梅女士都不曾分有;她先是耐心地等着韦⽟说下去,而在觉得大概是不会再有下文的时候,她的问句就来了: “什么时候再回来呢?办文墨的人也要上火线么?泸州,该有十天的路程罢?起旱的时候总不会没有轿子罢?” 这一串问句把韦⽟的思绪打转了方向。他微笑地看着梅女士,照例慢慢地回答: “军队里的事说不定,到那边,也许不打仗;现在是谁也不知道。即使打仗,自然不用我上火线去,可是败下来时逃命,也得两条腿争气才好呀。我是,宁愿上前线去吃一 ![]() 暂时的沉默。两个人只 ![]() “所以这一次也许就是永别。我预祝妹妹将来平安快乐。” 梅女士也会意似地一笑,却随即很严肃地说: “我盼望你们到了泸州就有仗打。我盼望你们胜利;我相信你们一定胜利。我相信你的事业就从此开场。那时候,那时候,就什么都不同了。我等待那时候的到来罢!” 又媚妩地笑了一笑,梅女士奋然站起来,像一个勇敢的妇人送别情人上场战。但是忽地想起另一件事,她向韦⽟睃了一眼,低声问: “下半年大概是未必回来了,那么,你那件事怎样?” 韦⽟一面站起来拉直他的军⾐,一面回答: “我不回来,他们也没有办法,难道会送到泸州么?况且以后我未必一定在泸州。军队里的事谁料得到。” 斗然一阵风把两扇装玻璃的落地长窗引开了。外面是小小的院子,有几枝竹,和一个罩満了绿油油的苔藓的花坛;坛边立着两三个破旧的紫泥花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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