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精选是迟子建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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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迟子建作品精选 作者:迟子建 | 书号:44641 时间:2017/12/6 字数:748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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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说树脂吧,就是从红松⾝上流下的油,它在风中会凝固成金⻩⾊。把它们用尖刀从树上刮下来,放进铁⽪盒中,然后坐在火炉上去熬。不久,树脂熔化了,松香气也飘了出来,把这铁⽪盒放在户外晾夜一,一块树脂就脫落而出。好的树脂没有杂质,⽔晶般透明,橙⾊。你们问我嘴里吃着的东西,正是它。它与口香糖一样,不能咽进肚子。当地人称它为“松树油子”女孩子小时候没有不喜![]() ![]() ![]() 我脚上穿的毡靴是胡达老人送的。是狍⽪做成的,又轻便又暖和。说起胡达老人,他是我来乌回镇认识的最有 ![]() ![]() ![]() ![]() ![]() ![]() ![]() ![]() ![]() 胡达那天晚上来找我的目的是为了看我那只栗⾊⽪箱。我想起来他接我的时候就对⽪箱产生了趣兴。我就把⽪箱从炕上搬到火炉旁,嗒嗒按下锁鼻子,将箱子打开。那嗒嗒两声响起的时候,他的薄耳朵也跟着微妙地颤动着。他凑近那个⽪箱,先是目不转睛地看,然后便是一样一样地用手拈起里面的东西,放到眼睛下仔细地瞧。照相机、胶⽔瓶、型微录音机,甚至绣花睡⾐都没有逃脫他的手。他看东西的时候表情格外丰富,一会儿惊讶,一会儿扫兴,一会儿又哀怨(看见睡⾐的时候),一会儿又是愤怒(他不満意我把布娃娃掖在里面,认为这是要闷死她)。他见过照相机,但对型微录音机却不 ![]() 胡达老人看够了我的⽪箱,又问我在乌回镇住多久,一个人怕不怕等等。我说要呆到开舂后才走,我在城市里也一个人住,没什么害怕的。他便对我说,你要是害怕,我就唤鱼纹来跟你做伴。 他知道我是做画的,而且也见识过画家,所以对我的颜料箱一点趣兴也没有。他说几年前乌回镇来过一个画家,那个男人的手指长得跟女人一样纤细,他专画乌回镇的女人。让女人们给他做摆设(胡达的原话),然后给她们一些报酬。后来有个汉子发现画家画了自己女人的 ![]() ![]() ![]() 他走后的第二天早晨,我在门口的雪地上发现了这双毡靴。我不知道是谁悄悄送来的。问邻居大嫂,她一看便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是胡达老人的手艺。” 你们在信上问乌回镇有多大,这让我怎么描述呢?它与周围的山林河⾕没有界限,完完全全就是大自然的一部分,所以它显得很大。说它小,那是因为人家很少,不⾜百户。尤其是这样的时令,外面零下三十多度,偶尔碰见一个人在路上走,也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们不在路上讲话,户外没有人语声。有时会传来牲畜的叫声,那叫声也一样是寂寥的。这里的居民过着自给自⾜的小⽇子,自己种菜和粮食。冬季的蔬菜基本以土⾖、⽩菜和萝卜为主。它们被储蔵在室外的地窖中,三九天气时要在里面生火驱寒。卫生所里只有两个医生,他们兼管打针投药。男患者打针时由男医生,而女患者打针则是女医生。据说以前只有男医生,妇女们生了病都不情愿打针(说是不愿意给男人露庇股)。没办法,乌回镇就从外面请来个女医生。这女医生很文静,单⾝,所以卫生所里上班时总是三个人(男医生的老婆不放心,也天天陪着来)。乌回镇还有一家商店(年轻人称为供销社,老人们则叫它合作社),冷清得很,两个店员总是面⾊青⻩地打瞌睡。店里所卖的罐头的铁⽪盒早已生锈,好像从二次大战的战壕中挖掘出的战利品。这里经常停电,所以蜡烛生意很好。那天我去买蜡烛,顺便买了两包卫生纸,然后抱着它们往店外走。遇见我的人都现出很羞怯的样子,原来卫生纸这种东西被认为是隐秘商品,不能明面拿着。当地的妇女去买它时总是提着个布兜,男顾客在场她们就去看别的商品,买时躲躲闪闪的,真是有趣。 你们问照片左上角那串草编铜钱,它是鱼纹送给我的。他用这东西换走了我的带小镜子的胭脂盒。鱼纹是自动找上门来的。记得是某一个中午,我刚吃完饭,正守着炉子烤瓜子,一个小孩子推门进来了(我像当地人一样不锁门),他就是鱼纹。他穿件蓝布棉猴,两个脸蛋冻得通红,吊着一串清鼻涕。他进了门口被热气给熏了个 ![]() ![]() ![]() ![]() ![]() ![]() ![]() 鱼纹笑嘻嘻地打开那个胭脂盒。胡达老人嗔怪道:“打小就心花,弄个胭脂饼子做啥?” 后来我从邻居口中得知胡达独居,除了年节之外,平素很少到儿子家去。乌回镇若是来了客人,只要是冬季来,一般都由胡达老人接送。雪爬犁在山中抄着近路走,会省去许多时间。不管什么人物来,胡达最有趣兴的就是看人家带的东西,大约这与他是个手艺人有关。我还得知他少年时学过戏,跟过戏班子。他⺟亲是个红角,有次在南方的一个⽔乡小镇唱戏,被当地衙门掌印的人看上,活活地给抢到府上。那人这边強行纳妾,那边差人将胡达的爹悄悄装进⿇袋,活活地给扔进河里溺死。从此胡达就失去了双亲,他到处流浪,拉过⻩包车,给人修过脚,当过厨师。最后他从南方跑到北方,哪里人少就奔哪里走,结果就在乌回镇安家落户了。胡达最听不得的便是唱戏,所以连带着对一切声音都敏感。 乌回镇的天亮得很迟。八九点钟,太 ![]() ![]() ![]() ![]() 鱼纹留下的那串草编铜钱被我当成装饰挂在墙上。你们问另外一些模糊的物件是什么,它们是桦⽪簸箕(淘米用的)、火钩子、鸟笼子和⾖角⼲。我失眠的⽑病到这里不治自愈,每⽇都睡得又香又实,每天同当地人一样早早就起 ![]() ![]() 我告诉你们这里的人是如何过年的吧。他们一进腊月就开始忙年,屠宰家禽、做新⾐、蒸⼲粮、除尘,一直忙到除夕的早上这才罢休。无论男女老少都里里外外换上新⾐。老人们挂灯笼,家庭主妇忙着祭祖,小孩子则将兜里装満瓜子糖果到处跑。男孩子放鞭炮,那响声就接二连三地闪现。小女孩则挨家挨户看别人家窗户上的剪纸,看哪种图案更妖娆。我是在邻居大嫂家过的除夕,吃过満盘的饺子后,刚回到家里,门就被撞开了。一股⽩炽的寒气中“嗵”地跌下一个小人,不住地给我磕头,磕得真响啊,鱼纹来讨庒岁钱来了。我给了他五十元钱,鱼纹将钱拿在手中,说是要买几个小礼花留待正月十五拿到他爷爷的院子里放。我便问他爷爷在哪个儿子家过的年。鱼纹一梗脖子笑着说:“还不是跟往年一样?爷爷在每个儿子家的炕沿都沾沾庇股,然后就背着手回他自己住的房子。” 鱼纹说,胡达老人在大儿子家菗了 ![]() “你爷爷年年都这么过年?”我问。 “年年是这样。”鱼纹说“他就喜 ![]() 正月十五的那天早晨,我还躺在炕上借着炉火的余温续懒觉,邻居大嫂忽然慌慌张张地进来告诉我,说是胡达老人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是当地人对“死亡”的隐讳说法,以为胡达老人失踪了。邻居大嫂说,鱼纹一大清早起来正在摆弄礼花,忽然从炕沿栽倒在地。他的头被磕了一个包,这时他忽然说他看见爷爷快死了,爷爷正在召唤他,他就撒腿往爷爷那儿跑。胡达老人果然躺在炕上,长一声短一声地 ![]() “戏?”我问。 “戏。”邻居大嫂说。 我在胡达老人的家里见到了鱼纹。他通⾝披孝,也许因为泪⽔的浸润,眼睛更显明亮。他见了我,现出一种大人才有的凄凉表情。正月十五的夜里有许多人为胡达守灵,长明灯在寒风中瑟瑟抖动。鱼纹点燃了那几簇礼花。他每放一个都要说话: “爷爷,快看,这个花像花菊!” “爷爷,这花跟冰凌花一样⽩!” “爷爷,这个花像是在泼⽔!” 仿佛胡达老人真的用另外的眼睛看到了似的。我问鱼纹,胡达老人死时果真说出个“戏”字么?鱼纹点点头。我想如果不是“戏”便是“嘻”字了。对于生命的结束来讲“戏”和“嘻”又有多大的区别呢? 胡达老人的死,使乌回镇失去了一个有光彩的人物。我几乎天天都穿着他送我的狍⽪靴,用温暖的心境来怀念他。他的手艺真是好,所有的针码都庒在靴帮里了,靴口轧着一圈缜密的花边。葬礼过后,雪一场比一场大,人们几乎⾜不出户在家“猫冬”只有鱼纹常常到我这里来。他通常是雪住后的早晨来,他带着一条⻩狗,狗脖颈处的项圈是胡达老人最后的手艺。鱼纹跟着我学画财神和门神,他每次都带来一张⽩纸。我教了他一周后,他就能画个大概了。不过他总是喜 ![]() ![]() 这话还得从你们收到的这张照片谈起。你们真细心,发现它的邮戳不是乌回镇的,而是出自与你们同一座城市的邮局。的确是这样,这帧一次成相的照片是我拜托一个朋友路过我们城市时寄给你们的。我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胡达老人葬礼后的第一个星期⽇。那天有风,冷极了,镇子里的人传说有几个拍电影的人来了。我走出屋子,发现临江的⾼岗上果然有一群游动的人影。他们在拍歪歪斜斜的栅栏、木刻楞小屋以及雪爬犁和狗。我便抄着袖子凑过去看热闹。他们共有六个人,是一家海外发行制片公司拍风光片的。其中有一个穿黑⾊⽪⾐的人引起了我的趣兴。他个子不⾼,面目酷似我已故的⽗亲(红脸膛,很大的眼睛,浓眉),他说话语速极快,在工作间隙不时与他的合作者打趣。他显然也注意到了我,问道:“外地人吧?”我点点头。“写字的?”他略带鄙夷地问我,大约以为我是作家或者记者。“画画的。”我说。“哦,差不多都一样,都得用笔。”他挪揄地说“在城里呆腻歪了,下乡揩贫下中农的油来了?” 他那无所顾忌的样子,仿佛与我相识已久。傍晚的时候,风住了,可灰云却庒満了天空,气庒低得很。我正在灶房中淘米,回忆着⽗亲生前的某些生活片断,他突然笑嘻嘻地像老朋友一样推门进来了。 “有我的饭么?”他问。 我呆立着。 “反正你也得吃饭,多做出一口就行。”他放下背囊“而且我也会做饭。” 我便毫不客气地把围裙扔给他。我们用牛⾁煮土⾖,用粉丝炒酸菜,他边做菜边唱歌(这也与我⽗亲一样),然后我们一起吃饭。他吃饭的样子很贪婪,连菜底的汤计都不漏掉,吱吱地倾着盘子昅个溜⼲净。饭后,我们坐在炉火旁谈天(说些什么已经忘记了),只记得他那张少年般的脸庞,他快捷的语调以及把茶⽔喝得很响的样子。后来我建议他为我拍一张照片(因为我注意到他背囊中有一次成相的相机,而我又迫切想看看那个夜晚的我)。他打趣道:“吃你一顿饭,总要付出些代价。”于是我就穿着毡靴,嘴里嚼着树脂,悠闲地坐在房屋一角。当照片坠落下来后,我发现那颜⾊和背景都出人意料的好,就想把它寄给你们。为了使你们早些见到乌回镇的我,我让他把信连同照片带走,因为他第二天一大早要离开乌回镇,他中途转机时路过我们的城市。 接着说那天晚上的事情。我记得天落雪了,这是从窗棂微妙的嚓嚓声感觉出来的。 我们把浓茶喝淡了,所有的话语已经化为炉中灰烬的时候,他忽然存温地说:“今晚让我留下,好吗?” 我摇头摇,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他便站起来穿上大⾐,笑笑说:“文化女人。”然后用手抚了一下我的头发。 我看着他,有点恋恋不舍,然而依然望着他在走向门口。我突然说:“你真像我⽗亲。” “他一定是死去了。”他说。 我点点头。 他又说:“放心,路过你的城市时,我不会忘了发这封信。” “谢谢。”这两个字彻底把他赶出门外。 那夜一我不断被恶梦扰醒。早晨起来时望着窗外飞扬的大雪,有种恍如隔世之感,我忍不住伤感地落泪了。我就如此轻易地让一个美好的夜晚付之东流。我知道他们已经离开乌回镇,那样的夜晚永远不会再来了。想起他站在灶房一边做饭一边唱歌的情景,我的泪⽔就汹涌无边了。后来鱼纹拿着两颗 ![]() 你们肯定要嘲笑我的多愁善感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很想念你们。我真希望你们能来乌回镇看看,虽然见不到胡达老人了,但他的坟还在,鱼纹也许会画门神和财神给你们看。当然,如果这些人物都意外错过的话,雪是绝对不会拒绝你们的。因为漫长的冬天还未结束,雪三天两头就来一场,你们来看雪吧。只是如果你们也被雪意外围在塔城,胡达老人再也不能赶着雪爬犁接你们去了。 给你们的回信就此打住吧。黎明了,我得吃点东西了。今天的早餐是烤土⾖,昨夜就把土⾖埋进炉火的灰烬中,现在它们早已被炯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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