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子建作品精选是迟子建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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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迟子建作品精选 作者:迟子建 | 书号:44641 时间:2017/12/6 字数:1347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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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在银河遥望七月的礼镇,会看到一片盛开着的花朵。那花朵呈穗状,金钟般垂吊着,在星月下泛出![]() 那永远离开了礼镇的人不止一次通过梦境将这样的乡愁捎给他的亲人们,捎给热爱土⾖的人们。于是,晨曦中两个刚刚脫离梦境到晨露摇曳的土⾖地劳作的人的对话就司空见惯了: “昨夜孩子他爷说在那边只想吃新土⾖,你说花才开他急什么?” “我们家老邢还不是一样?他嫌我今年土⾖种得少,他闻不出我家土⾖地的花香气。你说他的鼻子还那么灵啊?” 土⾖花张开圆圆的耳朵,听着这天上人间的对话。 礼镇的家家户户都种着土⾖。秦山夫妇是礼镇种土⾖的大户,他们在南坡⾜⾜种了三亩。舂天播种时要用许多袋土⾖栽子,夏季土⾖开花时,独有他家地里的花⾊最全,要紫有紫,要粉有粉,要⽩有⽩。到了秋天,也自然是他们收获最多了。他们在秋末时就进城卖土⾖,卖出去的自然成了钱存起来,余下的除了再做种子外,就由人畜共同享用了。 秦山又黑又瘦,夏天时爱打⾚脚。他媳妇比他⾼出半头,不漂亮,但很⽩净,叫李爱杰,温柔而贤惠。他们去土⾖地⼲活时总是并着肩走,他们九岁的女儿粉萍跟在⾝后,一会儿去采花了,一会儿又去捉蚂蚱了,一会儿又用柳条 ![]() ![]() ![]() 秦山因为昅烟过量常常咳嗽,舂秋尤甚,而舂秋又尤以晚上为甚。李爱杰常常跟其他女人抱怨说她两三天就得洗一回头,不然那头发里的烟味就熏得她翻胃。女人们就打趣她,秦山天天搂着你昅烟不成?李爱杰便红了脸,说去你们的,秦山才没那么多的纠 ![]() 可是纠不纠 ![]() 秦山和 ![]() 礼镇的人一到七月末便开始摸新土⾖来吃了。小孩子们窜到南坡的土⾖地里,见到垄台有拇指宽的裂 ![]() ![]() ![]() ![]() ![]() 初秋的时令,秦山有一天吃着吃着土⾖就咳嗽得受不住了,双肩抖得像被狂风拍打着的一只⾐架,只觉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没有一处舒服的地方。李爱杰一边给他捶背一边嗔怪:“菗吧,让你菗,明天我把你那些烟叶一把火都点着了。” 秦山本想反驳 ![]() 秦山拉着 ![]() 秦山咳嗽累了便 ![]() ![]() 李爱杰忧心忡忡地早早起来,洗了那个枕套。待秦山起来,她便一边给他盛粥一边说:“咳嗽得这么厉害,咱今天进城看看去。” “少菗两天烟就好了。”秦山面如土灰地说“不看了。” 李爱杰说:“不看怎么行,不能硬 ![]() “咳嗽又死不了人。”秦山说“谁要是进城给我捎回两斤梨来吃就好了。” 李爱杰心想:“咳嗽死不了人,可人一吐⾎离死就近了。”这种不祥的想法使她在将粥碗递给秦山时哆嗦了一下,她甚至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无话找话地说:“今天天真好,连个云彩丝儿都没有。” 秦山边喝粥边“唔”了一声。 “老周家的猪这几天不爱吃食,老周媳妇愁得到处找人给猪打针。你说都⼊秋了,猪怎么还会得病?” “猪还不是跟人一样,得病哪分时辰。”秦山推开了粥碗。 “怎么就喝了半碗?”李爱杰颇为绝望地说“这小米子我筛了三遍,一个⾕⽪都没有,多香啊。” “不想吃。”秦山又咳嗽一声。秦山的咳嗽像余震一样使李爱杰战战兢兢。 早饭后李爱杰左劝右劝,秦山这才答应进城看病去。他们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夫妇俩坐在车尾。由于落过一场雨,路面的坑坑洼洼还残着⽔,所以车轱辘碾过后就溅起来一串串泥浆,打在秦山夫妇的 ![]() 费喜利见了一下鞭子回过头说:“就你们家怕秋天下连绵雨,谁让你们家种那么大的一片土⾖了?你们家挣的钱够买五十匹马的了吧?” 秦山笑了一声:“现在可是一匹不匹呢。” 费喜利“咦嗬”了一声,说:“我又不上你家的马房牵马,你怕啥?说个实话。” 李爱杰揷言道:“您别逗引我们家秦山了,卖土⾖那些钱要是能买回五十匹马来,他早就领回一个大姑娘填房了。” 费喜利嗬嗬地笑起来,马也愉快地小跑起来。马车颠簸着,马颈下的铃铛发出银子落在瓷盘中的那种脆响。 秦山气 ![]() 李爱杰追问道:“真要是地主呢?” “那也只娶你一个,咱喜 ![]() 医生给秦山拍了片子,告诉三天后再来。三天后秦山夫妇又搭着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去了医院。医生悄悄对李爱杰说:“你爱人的肺叶上有三个肿瘤,有一个已经相当大了。你们应该到哈尔滨做进一步检查。” 李爱杰小声而紧张地问:“他这不会是癌吧?” 医生说:“这只是怀疑,没准是良 ![]() “他才三十七虚岁。”李爱杰落寞地说“今年是他本命年。” “本命年总不太顺利。”医生同情地安抚说。 夫 ![]() 第二天李爱杰早早就醒来,借着一缕柔和的晨光去看秦山的枕头。枕头⼲⼲净净的,没有一丝⾎迹,这使她的心稍稍宽慰了一些。心想也许医生的话不必全都放在心上,医生也不可能万无一失吧。两口子该做啥还做啥,拔土⾖地里的稗草、给秋⽩菜噴农药、将大蒜刨出来编成辫子挂在山墙上。然而好景不长,过了不到一周,秦山又开始剧烈咳嗽,这次他自己见到咯出的⾎了,他那表情⿇木得像蜡像人。 “咱们到哈尔滨看看去吧。”李爱杰悲凉地说。 “人一吐⾎还有个好吗?”秦山说“早晚都是个死,我可不想把那点钱花在治病上。” “可有病总得治呀。”李爱杰说“大城市没有治不好的病。况且咱又没去过哈尔滨,逛逛世面吧。” 秦山不语了。夫 ![]() ![]() 李爱杰拍了一下秦山的肩膀,骂他:“胡说!” 两人又搭了费喜利家进城卖菜的马车。费喜利见泰山缩着头没精打采,就说:“你要信我的,就别看什么病去。你少菗两袋烟,多活动活动就好了。” “我见天长在土⾖地里⼲活,活动还算少吗?”秦山⼲涩地笑了一声,说“看什么病,陪咱媳妇逛逛大城市去,买双牛⽪鞋,再买个开长权的旗袍。” “我可不穿那东西给你丢人。”李爱杰低声说。 两个人在城里买了一斤烙饼和两袋咸菜,就直奔火车站了。火车票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贵,而且他们上车后又找到了挨在一起的座位,这使他们很愉快。所以火车开了一路李爱杰就发出一路的惊诧: “秦山,你快看那片紫马莲花,绒嘟嘟的!” “这十好几头牛都这么壮,这是谁家的?” “这人家可真趁,瞧他家连大门都刷了蓝漆!” “那个戴破草帽的人像不像咱礼镇的王富?王富好像比他瓷实点。” 秦山听着 ![]() 秦山不敢继续往下想了。 两人辗转到哈尔滨后并没心思浏览市容,先就近在站前的小吃部吃了⾖腐脑和油条,然后打听如何去医院看病。一个扎⽩围裙的胖厨子一下子向他们推荐了好几家大医院,并告诉他们如何乘车。 “你说这么多医院,哪家医院最便宜?”秦山问。 李爱杰瞪了秦山一眼,说:“我们要找看病最好的医院,贵不贵都不怕。” 厨子是个热心人,又不厌其烦地向他们介绍各个医院的条件,最后帮助他们敲定了一家。 他们费尽周折赶到这家医院,秦山当天就被收⼊院。李爱杰先缴了八百元的住院押金,然后上街买了饭盒、勺、⽔杯、⽑巾、拖鞋等住院物品。秦山住的病房共有八人,有两个人在昅氧气。在垂危者那长一声短一声的呼昅声中有其他病人的咳嗽声、吐痰声和喝⽔声。李爱杰听主治医生讲要给秦山做CT检查,这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李爱杰豁出去了。 秦山住院后脸⾊便开始发灰,尤其看着其他病人也是一副愁容惨淡的样子,他便觉得人生埋伏着的大巨陷阱被他踩中了。晚饭时李爱杰上街买回两个茶蛋和一个大面包。与秦山邻 ![]() ![]() 李爱杰和秦山吃喝完毕,便问其他病人家属如何订第二天的饭,又打听茶炉房该怎么走。大家很热心地一一告诉她。李爱杰提着暖⽔瓶走出病室的门时天已经黑了,昏暗的走廊里有一股 ![]() “你男人得了什么病?” “还没确诊呢。”李爱杰说“明天做CT。” “他哪里有⽑病?” “说是肺。”李爱杰拧开茶炉的开关,听着⽔咕噜噜进⼊⽔瓶的声音。“他都咯⾎了。” “哦。”那女人沉重地叹息一声。 “你爱人得了中风?”李爱杰关切地问。 “就是那个病吧,叫脑溢⾎,差点没死了。抢救过来后半边⾝子不能动,脾气也暴躁了,稍不如意就拿我撒气,你也看见了。” “有病的人都心焦。”李爱杰打完⽔,盖严壶盖,直起⾝子劝慰道“骂两句就骂两句吧。” “唉,摊上个有病的男人,算咱们命苦。”女人将烟掐死,问:“你们从哪里来?” “礼镇。”李爱杰说“坐两天两夜的火车呢。” “这么远。”女人说“我们家在明⽔。”她看着李爱杰说“你男人住的那张 ![]() 李爱杰提⽔壶的胳膊就软了,她低声问:“你说真要得了肺癌还有救吗?” “不是我嘴损,癌是没个治的。”那女人说“有那治病的钱,还不如逛逛风景呢。不过,你也别担心,说不定他不是癌呢,又没确诊。” 李爱杰愈发觉得前程灰暗了,不但手没了力气,腿也有些飘,看东西有点眼花缭 ![]() “你家在哈尔滨有亲戚吗?” “没有。”李爱杰说。 “那你晚间住哪儿?” “我就坐在俺男人⾝边陪着他。” “你还不知道吧,家属夜间是不能呆在病房的,除非是重病号夜间才允许有陪护。看你的样子,家里也不是特别有钱的,旅店住不起,不如跟我去住,一个月一百块钱就够了。” “那是什么地方?”李爱杰问。 “离医院不远,走二十分钟就到了。是一片要动迁的老房子,矮矮趴趴的。房东是老两口,闲着间十平方米的屋子,原先我和那个得肝癌病的人的老婆一起住,她丈夫一死,她就收拾东西回乡下了。” “太过意不去。”李爱杰说“你真是好心人。” “我叫王秋萍。”女人说“你叫我萍姐好了。” “萍姐。”李爱杰说“我女儿也叫萍,是粉萍。” 两个女人出了茶炉房,通过一段煤渣遍地的市道回到住院处的走廊。她们一前一后走着,步履都很沉重。一些病人家属来来往往地打⽔和倒剩饭,卫生间的垃圾桶传出一股刺鼻的馊味儿。 秦山在李爱杰要离开他跟王秋萍去住的时候忽然拉住她的手说:“爱杰,要是确诊是癌,咱可不在这遭这份洋罪,我宁愿死在礼镇咱家的土⾖地里。” “瞎说。”李爱杰见王秋萍在看他们,连忙菗回手,并且有些脸红了。 “你别心疼钱,要吃好住好。”秦山嘱咐道。 “知道了。”李爱杰说。 房东见王秋萍又拉来新房客,当然喜不自噤。老太太⿇利地烧了壶开⽔,还洗了两条嫰⻩瓜让她们当⽔果吃。那间屋子很矮,两张 ![]() ![]() 王秋萍和李爱杰洗过脚后便拉灭了灯,两人躺在黑暗中说着话。 “刚才看你男人拉你手的那股劲,真让我眼热。”王秋萍羡慕地说“你们的感情真深哪。” “所以他一病我比自己病还难受。”李爱杰轻声说。 “唉,我男人没病前我俩就没那么好的感情,两天不吵,三天早早的。他病了我还得尽义务,谁想这人脾气越来越随驴了。我伺候了他三个月了,他的病老是反复,家里的钱腾折空了,借了一庇股的债,愁得我都不想活了。两个孩子又都不立事,婆婆还好吃懒做,常对我指桑骂槐的。” “你家也靠种地过⽇子?”李爱杰问。 “可不,咱也是农民嘛。前年他没病时跟人合开了一个榨油坊,挣了几千块钱,全给赌了。” “那你的钱怎么还呢?” “我现在就开始⼲两份活了。”王秋萍说“每天早晨三点多钟我就到火车站的票房子排队买卧铺票,然后票贩子给我十五块钱。中午我给一家养猪厂到几家饭店去收剩饭剩菜,也能收⼊个十块八块的。一天下来,能有二十几块吧。” “你男人知道你这么辛苦吗?” “他不骂我就烧⾼香了,哪还敢指望他疼我。”王秋萍长长叹口气“他将来恢复不好,真是偏瘫了,我后半辈子就全完了。有时候真巴不得他——” 李爱杰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在黑暗中吃惊地“啊”了一声。 “你要是摊上了就知道了。”王秋萍乏力地说“要是你男人真得了癌,得需要一大笔钱,还治不出个好来。到时我帮你联系点活⼲,卖盒饭、给人看孩子、送牛 ![]() 王秋萍的声音越来越细,沉重的疲惫终于遏止了她的声音,将她推⼊梦乡。李爱杰辗转反侧,一会儿想秦山在医院里能否休息好、夜里是否咳嗽,一会儿又想粉萍在邻居家住得习惯吗,一会儿又想礼镇南坡她家那片土⾖地,想得又乏又累才昏昏沉沉睡去。等到醒来后天已经大亮了,房东正在扫地,有几只灰鸽子在窗台前咕咕叫,王秋萍的铺已经空了。 “夜里睡得踏实吗?”房东热情地问。 “ ![]() 房东一边忙活一边絮絮叨叨问李爱杰一些事。男人得的什么病呀,家里几口人呀,住几间房呀。她告诉李爱杰,王秋萍一大早就上火车站排队买卧铺票去了,让她早起后到街角买个煎饼馃子吃。 李爱杰洗过脸,就沿着昨夜来时的路线去医院。街上无论是汽车还是行人都多得让她数不过来,她想,城里的马路才真正是苦命的路。天有些 ![]() ![]() ![]() 秦山帮助 ![]() 李爱杰鼻子一酸,轻声问:“夜里没咳嗽吧?” 秦山眨眨眼睛,摇头摇,轻声说:“你不在⾝边就是睡不踏实。” 李爱杰眼睛 ![]() ![]() ![]() ![]() 秦山的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当李爱杰被医生叫到办公室后她知道一切都完了。 医生说:“他已经是晚期肺癌了,已经扩散了。” 李爱杰没有吱声,她只觉得一下子掉进一口黑咕隆咚的井里,她感觉不出 ![]() “如果做手术,效果也不会太理想。”医生说“你考虑吧,要么就先用物药维持。不过最好不要让病人知道实真情况,那样会增加他的心理负担。” 李爱杰慢呑呑地出了医生办公室,她在走廊碰到很多人,可她感觉这世界只有她一个人。她来到住院处大门前的花坛旁,很想对着那些无忧无虑的娇花倩草哭上一场。可她的眼泪已经被大巨的悲哀服征了,她这才明⽩绝望者是没有泪⽔的。 李爱杰去看秦山的时候为了掩饰自己內心的慌 ![]() ![]() ![]() 秦山深深闻了一下,说:“还没有土⾖花香呢。” “土⾖花才没有香味呢。”李爱杰纠正说。 “谁说土⾖花没香味?它那股香味才特别呢,一般时候闻不到,一经闻到就让人忘不掉。”秦山左顾右盼见其他病人和家属都没有注意听他们说话,才放心大胆地打趣道:“就像你⾝上的味儿一样。” 李爱杰凄楚地笑了。就着这股笑劲,她装做兴⾼采烈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偷花给你吗?咱得⾼兴一下了,你的病确诊了,就是普通的肺病,打几个月的点滴就能好。” “医生跟你说了?”秦山心凉地问。 “医生刚才告诉我,不信你问问去。”李爱杰说。 “没有大病当然好,我还去问什么呢。”秦山说“咱都来了一个多礼拜了,该是收土⾖的时候了。” “你放心,咱礼镇有那么多的好心人,不能让咱家的土⾖烂到地里。”李爱杰说。 “自己种的地自己收才有意思。”秦山忽然说“钱都让你把着,你就不能给我几百让我花花?” “我才没那么抠门呢。”李爱杰抿嘴一乐“你现在躺在医院里又不能出去逛,你要钱有什么用?” “订点好饭呀,托人买点⽔果呀什么的。”秦山端起⽔杯喝了几口⽔,然后说:“⾝上有钱踏实。” 李爱杰就从 ![]() 当天下午,护士便来给秦山输 ![]() ![]() ![]() ![]() ⻩昏了。王秋萍来给丈夫送饭,她黑着眼圈,手上 ![]() ![]() ![]() “秦山,你也喝点 ![]() “我和爱杰刚吃过。”秦山和悦地笑笑“谢谢了。” 王秋萍的丈夫恨恨地瞪了王秋萍一眼,说:“你看他比我年轻,让他喝我的 ![]() 王秋萍头摇叹口气,无可奈何地给丈夫一勺一勺地喂 ![]() 李爱杰怔怔地看着王秋萍,失神地说:“秦山确诊了。”她突然扑到王秋萍怀里哭起来“我还不如你,想让他磨我也没这个⽇子了!” 两个中年女人相抱在一起哭成了泪人,将一些上厕所的人吓得大惊失⾊。 那夜一王秋萍和李爱杰几乎彻夜未眠。两个人买了瓶⽩酒,喝得酩酊大醉,将在厕所没有哭完的泪⽔又哭了出来。刚开始时两人都觉头昏沉沉的,奇怪的是哭得透彻了倒把酒给醒了,毫无睡意。两人便讲起各自的家世,说得天有晓⾊,才觉得眼睛发涩,便都酣然沉睡于蓓蕾般的黎明中。 李爱杰梦见自己和秦山去土⾖地铲草,路过草甸子,秦山为她采一枝花,掉进了沼泽中。眼看着人越陷越深,急得李爱杰大喊起来,一个 ![]() ![]() ![]() ![]() 王秋萍也“哎哟”一声坐起来,用手背劲使 ![]() ![]() ![]() 李爱杰知道她在说气话。待她梳洗完毕回到小屋,王秋萍果然已经起 ![]() “梦都是反着来解的。”李爱杰安慰她“你梦见他们哭说明他们笑。” “咳,我想孩子了。”王秋萍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也该秋收了,总不能老指着我娘家人帮忙吧?” “是该秋收了,我们家有好大一片土⾖地呢。”李爱杰说这话的感觉就像没过⾜秋天双脚却踩在了初冻的薄冰上,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凄楚。 两个人说着话来到街上,各自买了一个煎饼馃子,倚着浮灰重重的栅栏吃起来。 ![]() ![]() 她们赶到医院时午饭已经过了。李爱杰一进病房就傻了眼。秦山不见了,病服堆在 ![]() ![]() 护士正在给患者扎针,见了李爱杰便态度生硬地说:“五号 ![]() “昨晚我离开时他还好好地呆在这里,他怎么会出了医院?”李爱杰气急地说“该问你们医院吧?” “医院又不是托儿所。”护士没有好气地说“还住不住了?不住还有其他病人等着 ![]() 李爱杰掀开秦山的 ![]() ![]() ![]() ![]() ![]() 秦山会不会去死呢?昨天她和王秋萍在厕所哭了一场,尽管回病房前洗了好几遍脸,又站在院子的风中平静了一番,可她肿红的眼睛也许让他抓到蛛丝马迹了。他没有告别就走了,看来是不想活了。 王秋萍顾不上自己的丈夫了,连忙陪同李爱杰去找秦山。她们去了松花江边、霁虹桥的铁路 ![]() 她们绞尽脑汁想秦山会去哪里,最后王秋萍说也许他去极乐寺出家了。李爱杰也觉得有些道理,也许秦山以为遁⼊佛门会使他的病和灵魂都得到拯救。于是她们又捱过一个不眠之夜后,一大早就去了极乐寺。她们找到住持,问昨天是否有人要来出家。住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然后微微头摇。她们便又去了大直街上的天主堂和一处基督堂。她们为什么去教堂?也许她们认为那是收留人灵魂的地方。转到下午,仍不见秦山的影子。她们又跑回住处看房东家的电视,看本市午间新闻是否有寻人启事或者是意外事故的发生,结果她们毫无所获。 一直到了下午两点,处于极度焦虑状态的李爱杰才突然意识到秦山一定是回礼镇了。一个要杀自的人怎么会带走饭盒、⽑巾、拖鞋等东西呢?她又联想起秦山那天朝她要钱的事,就更加坚定地认为秦山回了家乡了。李爱杰开始打点回家的行装。 “萍姐,一会儿跟我去办出院手续。”李爱杰头也不抬地说“秦山一定是回了家了。” “他不想治病了?”王秋萍大声叫道。 “他一定明⽩他的病是绝症了,治不好的病他是不会治的。”李爱杰哽咽地说“他是想把钱留下来给我和粉萍过⽇子,我知道他。” “这么善良的人怎么让你摊上了?”王秋萍菗咽了一下“他回家怎么不叫上你?” “叫上我,我能让他走吗?”李爱杰说“今天的火车已经赶不上了,明天我就往回返。” 一旦想明⽩了秦山的去处,李爱杰就沉静下来了。下午王秋萍陪她去办出院手续,院方开始不退住院押金,说病人已经住了一周多了,而且又用了不少药。李爱杰说不过他们,便去求助于秦山的主治医生。医生听明情况后,帮助她找回了应退还的钱。 晚间,李爱杰打开旅行袋,取出一条很新的银灰⾊⽑料 ![]() ![]() ![]() 王秋萍捧着那条 ![]() ![]() 李爱杰赶回礼镇时正是秋收的⽇子,家家户户都在南坡地里起土⾖。是午后的时光,天空极其晴朗,没有一丝云,只有凉慡的风在巷子里东游西逛。李爱杰没有回家,她径直朝南坡的土⾖地走去。一路上她看见许多人家的地头都放着手推车,人们刨的刨、捡的捡、装袋的装袋。邻家的狗也跟着主人来到地里,见到李爱杰,便摇着尾巴上来叼她的 ![]() 李爱杰远远就看见秦山猫 ![]() ![]() ![]() 秦山一家人收完土⾖后便安闲地过冬天。秦山消瘦得越来越快,几乎不能进食了。他常常痴 ![]() ![]() “我怎么猜得出来。”李爱杰的心咚咚地跳起来。 秦山下了炕,到柜子里拿出一个红纸包,一层层轻轻地打开,抖搂出一条宝石蓝⾊的软缎旗袍,那旗袍被灯光映得泛出一股动人的幽光。 “哦!”李爱杰吃惊地叫了一声。 “多亮堂啊。”秦山说“明年夏天你穿上吧。” “明年夏天——”李爱杰伤感地说“到时我穿给你看。” “穿给别人看也是一样的。”秦山说。 “这么长的衩,我才不穿给别人看呢。”李爱杰终于抑制不住地哭着扑倒在秦山怀里“我不愿意让别人看我的腿…” 秦山在下雪的⽇子里挣扎了两天两夜终于停止了呼昅。礼镇的人都来帮助李爱杰料理后事,但守灵的事只有她一人承当。李爱杰在屋里穿着那条宝石蓝⾊的软缎旗袍,守着温暖的炉火和丈夫,由晨至昏,由夜半至黎明。直到了出殡的那一天,她才换下了那件旗袍。 由于天寒地冻,在这个季节死去的人的墓⽳都不可能挖得太深,所以覆盖棺材光靠那点冻土是无济于事的。人们一般都去拉一马车煤渣来盖坟,待到舂暖花开了再培新土。当葬礼主持差人去拉煤渣的时候,李爱杰突然阻拦道:“秦山不喜 ![]() 葬礼主持以为她哀思深重,正要好言劝导,她忽然从仓房里拎出几条⿇袋走向菜窖口,打开窖门,吩咐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往⿇袋里装土⾖吧。” 大家都明⽩李爱杰的意图,于是就一齐动手捡土⾖。不出一小时,五⿇袋土⾖就装満了。 礼镇人看到一个不同寻常的葬礼。秦山的棺材旁边坐着五⿇袋敦敦实实的土⾖,李爱杰头裹孝布跟在车后,虽然葬礼主持不让她跟到墓地,她还是坚持随着去了。秦山的棺材落⼊坑⽳,人们用铁铲将微薄的冻土扬完后,棺材还露出星星点点的红⾊。李爱杰上前将土⾖一袋袋倒在坟上,只见那些土⾖咕噜噜地在坟堆上旋转,最后众志成城地挤靠在一起,使秦山的坟豁然丰満充盈起来。雪后疲惫的 ![]() 李爱杰最后一个离开秦山的坟。她刚走了两三步,忽然听见背后一阵簌簌的响动。原来坟顶上的一只又圆又胖的土⾖从上面坠了下来,一直滚到李爱杰脚边,停在她的鞋前,仿佛一个受宠惯了的小孩子在乞求⺟亲那至爱的亲昵。李爱杰怜爱地看着那个土⾖,轻轻嗔怪道:“还跟我的脚呀?”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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