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是冯骥才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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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一百个人的十年 作者:冯骥才 | 书号:44541 时间:2017/12/2 字数:935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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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6年男32岁U市C县某中学语文教师 我天生有种上当受骗的素质——小时候就有过杀自的念头——祖祖辈辈留给我的两个字——喊着喊着真情绪来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大"菜单"——两个弟弟被我连累死了——这《家训》上依然没有一句话能说清楚 我是个悲剧 ![]() ![]() ![]() 小时候,一次,我看嫂子很辛苦,给她挑⽔。那时我多⾼?⽔桶上不是一个钩儿、两个环儿吗?我挑起来,⽔桶底将将就就不蹭地面。两桶⽔庒得我膀子生疼,走起来趔趔趄趄;我必须穿过邻人家的堂屋才能到我嫂子房前。我摇摇晃晃走过那家时,他们大人就上来说: "二兄弟真能⼲,还抓时候给我们挑⽔,快接着,接着…。" 说着提过⽔桶,把⽔倒进他们缸里。 我呢?傻站着。不好意思说:"我不是给你们挑的。"照我们地方的土话说,这叫面矮。可是,我心里明⽩——他们使这法子占我便宜。明⽩为什么不说呢?这话多平凡、多普通,怎么就说不出来呢?但我当时就是没这种语言。多少年后想起这事,我不恨他们,恨我自己。这就是那种上当受骗的素质吧!以后我在政治上吃亏,受挫折、委屈,也是缺少这么…这么一种概念,一种语言,一份脑子?究竟缺什么,我说不清楚。 这是我第一次上当,也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说不清楚。 我们村头停辆独轮车,一边架一个筐,卖甜瓜。围了一些人买甜瓜吃, 甜瓜五分钱一个,我 ![]() ![]() ![]() 我说我 ![]() 盒子里都是五分钱的票子,我看一张像我 ![]() 不料旁边一个吃瓜的人说:"这是俺 ![]() 我就懵了。一急,只觉得満盒子的钱都一个样儿,便随便又指一张说:"这张。" 要命的是,另一个买瓜的人说:"这是俺 ![]() 这时我就把自己放在诈骗人的位置上了。卖瓜的、买瓜的、吃瓜的,一起指责我,我说不出话来,好像我真的骗瓜吃,脸烧得慌。 有个同村的老婆子,人 ![]() ![]() ![]() 这同情——更糟!反把我的"诈骗"肯定得更结实了,定案了。同情也蹋糟人呢。 当时我只觉得委屈,倒没想到名声什么的。过几年,一个邻居跟我⺟亲吵架,骂道:"你们这家人,吃甜瓜都不给钱。"我才知道自己一直背着这恶名。我气得原地直蹦,不住地一声声"呵、呵"地叫,就是说不清楚。急得我一头朝井台撞去,要不是嫂子一把抓住我那时就完了。这便是我前头说的,我小时候就有杀自的念头。就为了这个说不清楚。 再说一件事。 秋天里我背个筐从小河沟路过,看见⽔里忽悠悠打浑儿,知道⽔里有东西,便撂了筐,脫鞋下⽔一摸,是个螃蟹。小孩子治不住这家伙,一逮它就一夹我。这会儿赶车的李大头路过,我说:"有个磅蟹!"他说:"你别动,我来!"停了车,下⽔一抓就抓上来。他提着大活螃蟹笑呵呵说:"拿它下酒了!"上车就走了。 我当时什么也没想,也是没这个概念,没这种语言——"我发现的,应该是我的!"乡下孩子就这么简单,眼里没坏人,可是多少年后想起这事,我很生气,这不是欺侮一个孩子吗?我对李大头有了认识…可是总觉得这里边还有更深的东西,是啥东西?我还是说不清楚。但小孩子是不能骗的,你要是骗了他,等他长大一旦明⽩过来,你要付出代价的。这代价不见得是报复,而是你在他心里毁灭了。这比你死了还糟! 祖祖辈辈留给我灵魂里的东西太多也太少。找来找去只有两个字,但这两个字几乎把我的灵魂占満。它就是:忍和善。 什么是忍呢?忍字是心字上边一把刀。刀揷你心上还不吭声,就是忍。善呢?祖辈说善是人的天 ![]() 后来我发现:忍宇很顽固,直到今天我也扔不掉它。善,很软弱,有了变化,相反的东西从我⾝上冒出来了。我清楚地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那时我十几岁,跑到镇上去玩。空场上搭个大戏台,像要唱戏。下边卖炸⾖腐的、串糖葫芦的、烤山芋的啥都有。后来机关单位成群结队地来,闹个拉歌,这边唱段《团结就是力量》,那边就唱段《嘿啦啦啦》。镇长一上台,气氛就变了。他头戴小毡帽,⾝穿小棉袍,讲话像喊,一句一弯 ![]() ![]() ![]() 不会儿,大马车把罪犯运来。五花大绑,后背揷着令箭形状的大签子,上头用墨笔写上名字,再用红笔点个点儿;也许是画条杠或打个十叉,看不清楚,只觉得⾎红⾎红的一块,头一次感到红⾊恐怖,后来文⾰搞红海洋叫我心里打 ![]() ![]() ![]() ![]() ![]() 后来反胡风时,一搞大批判,我真恨胡风;听说胡风被抓起来,我又有点同情他。每次运动都这样,只要大批判,恨劲就来,都是真情绪;只要一斗人,又同情,总这么反反复复,你说这是咋回事,我说不很清楚。 我被打成右派的事,更难说清楚。这原因太简单,甚至太无聊。那时我上大学一年级。鸣放时,同学们揭发说有个工友人特别好,但后勤主任霸道,丢了东西说他偷的,一天这工友不见了,原来杀自了。生学闹着要给这工友开追悼会。我首先表示同意,一个好人被 ![]() ![]() ![]() ![]() ![]() 我不想说当右派这二十多年⾁体的苦。扛大⿇袋,做苦工,挨揍,不算什么。精神磨折远比⾁体磨折难受得多。比如说,我在校三年没有玩笑。没玩笑的生活是什么滋味,你尝过吗?人特别需要玩笑,没有玩笑,人的关系都处不好。在食堂大家排队买饭时,说说笑笑,揷科打浑,你奚落奚落我,我奚落奚落你,多好!可是人家一看你右派,脸上的肌⾁沉下来。有时我特别想奚落奚落别人,也特别想有别人奚落奚落我,但不行。没人敢这么对我,我也更不敢这么对人家。不被人奚落,反而是一个人失去自己权利,包括自尊心和尊严的表现,你能体会到吗?你说这痛苦有多深! 没人理我,我便爱上小说。小说里的人物可不管你是不是右派,你自言自语地奚落这些人物全没关系。那时的小说大多写好人好事,现在看就很浅薄了,可当时看还 ![]() ![]() 在我们这些右派生学之间,开始处得还好,同命相怜吧!但人们总伤害这些人,渐渐我们互相也不尊重了,甚至对自己也放松了。学习对对付付,穿戴邋邋遢遢,说话骂骂咧咧,都不在乎。我们打扫厕所,人家进来拉完尿完扬长而去,你就得给人家弄屎弄尿,还拿自己当回事儿?我特别能理解犯人之间为什么爱打架。 我不想说他们怎么磨折我,可我想问,我知道自己怎么狠起来的,但他们究竟都是怎么狠起来的,他们自己也知道吗?他们刚生下来总不会这么狠吧。我料他们说不清楚。 我有个內疚必须告诉你—— 为了我这个右派,还搭上我两个弟弟。我们哥儿五个,死的这两个是三弟和四弟。先说我三弟。 我后悔本该把右派这事告诉他。我校打成右派那年放寒假回来过年,背着个右派心里不是滋味。你想,我家就出我这一个大生学,家里人待我分外的好,愈待我好,我就愈不敢告诉他们;憋不住时就偷偷告我弟弟了。我弟弟脾气很拗,又楞头楞脑,用我们地方的土话说,叫"恶冲"。他是县供销社的营业员。他听了后情绪不好,以后就总找茬跟导领打架。导领说:"我要也把你打成右派。"我弟弟说:"我不信。"这就抓他几句落后话,真的给他弄个右派。 他才十八岁呀。你现在找个十八岁的,啥样呀?比大人还灵。可那时十八岁跟小孩子差不多。一打他,他更上劲了。就跟另外几个也定成右派的年轻人闲话时说,咱没好了,弄条小船跑走吧。这几句话叫人告发了,给揪出来,天天跪在供销社的桌上大伙斗,脑袋上顶个大灯泡烤得哗哗流汗。后来叫安公局五花大绑捆走了,说他"投敌叛国罪"。啥罪?小孩子们扯淡呗!那小船跑到渤海里,一个浪头咋还不掀翻了?再说汪洋大侮,他们知道往哪儿跑?说说怈气吧。 我一想三弟被五花大绑捆走时那形象,就特别受不了。虽然我 ![]() 六0年,我被分配到县里一所小学教书。那时三弟正关在监狱里,还没判刑。我不能去看他,我是右派,他是反⾰命,见了面更糟,互相都会罪加一等。一天⺟亲闹牙,我接她到县医院治牙,在县城正吃午饭当口,忽然一位本家叔叔从村里骑自行车赶来说: "你弟弟回来了。" 我心里一亮,这可是好事呀,放回来了。我⺟亲却突然脸⾊剧地变了,说:"死了,快回去!"她可真不简单,一个农村老太婆昨有这种判断力?我当时还疑惑着,给了本家叔叔几角钱,半斤粮票谢谢他,这在那时也就很可以了。先把我⺟亲送上火车,回校请了假,也赶紧往家赶。到了家…兄弟的尸体停在 ![]() 听说他是早晨九点钟,给监狱用驴车运回来的。上边盖条破被子,下边垫些稻草,两脚露在外边。⾝上大棉 ![]() ![]() ![]() ![]() ![]() 我⺟亲告我,她按了按我兄弟肚子,里头竟是脊梁骨,硬的。那么肠子、胃、肚于里那些东西都到哪儿去了呢?破⽑⾐上沾些⾼梁壳,还有红土面子,红土面子又是⼲啥用的呢? 对了,我又想起件事,也是我终⾝遗憾。终⾝无法挽回的內疚! 我⽗亲还从我兄弟尸体⾝上,发现一封信贴在肚⽪上。这封信写得真是太好了,任何作家都想不出来。要说文学 ![]() 桂英:我实在饿坏了,快给我送点吃的来吧!我要馒头、大米饭、菜团子、大饼卷油条、⾁包子、炸酱面、炸鱼、炸虾、炸果仁、煮螃蟹、炖⾁、炒 ![]() ![]() 下边写着他的名字。五六十样一个大菜单!你能想象出他当时是个啥情况?如今到饭馆吃饭我决不看菜单,菜单好像就是我兄弟的死亡讣告。有一次一个朋友情我吃饭,拿菜单叫我点菜,我忽然发神经似地对他说:"你要叫我看菜单,我就不吃了。"-弄得他莫名其妙。 说到我的內疚是,我弟弟关在监狱时,我⺟亲每次探监,都给他弄点吃的送去。我心里还有点不愿意,心想监狱里还能把人饿死,那时正是三年度荒,家里 ![]() ![]() ![]() 我还清清楚楚记得,我⽗亲念这封信时的情景。我兄弟的尸体被移到炕上,我坐在炕这头,我⺟亲、桂英,还有两弟弟站在我⾝边;我⽗亲在炕那头,蹲在地上,扒着炕沿,炕沿上放一盏小油灯。我⽗亲把那信上写的吃的东西一样一样念出来时,我的心快成粉末了。我⽗亲念过,便把这信用灯火引着烧了,然后脑袋顶着炕沿,肩膀烈猛向上一耸一耸,好像哪儿在疼,却不吭声。我们只掉泪,都一声不吭。咋屈死一个人连声儿也不吭呢?咋就能这么忍受呢?你说? 我哥哥在另一个县安公局做事,他打听到我兄弟在监狱里每天只给一碗⾼梁饭吃,然后像口牲一样套上,用鞭子打,拉石头碾子,轧一种红土面子,这就弄清楚我兄弟⾝上沾的⾼梁壳和红土面子是咋回事了。轧红土面子⼲啥用不知道,但知道我兄弟是给连打带饿腾折死的。我哥哥告了那监狱的看守长,非但没告动人家,文⾰一来,就说他为反⾰命家属翻案,挨整,挨斗,被清洗了。我家的祸事一个连着一个,我是灾难的总 ![]() 咱受得了别人叫自己忍的,却受不了自己叫别人去忍。 忍,是祖祖辈辈教给我的第一条生存法则,但又是谁教给祖祖辈辈的呢?它是哪个祖宗发明出来才一辈一辈传下来的?究竟从哪个时候开始忍的呢?我问过一个历史学家,他笑我,好像我这个问题没有学术价值,太无知。我说,你们的工作难道就是搬来搬去腾折那些死遗产,为什么不研究研究庒抑我们民族几千年这个致命的活东西? 要谈说不清楚,这是最大的说不清楚了。 再说我另一个弟弟,四弟。 那时家里太穷,一个壮劳力,好年头才一角五、六,欠年只有七、八分钱。我这兄弟就偷着拾点杂禾卖。民人公社化嘛,地上一 ![]() ![]() 这样,我两个弟弟都叫我连累死。死了还背着罪名:一个反⾰命,一个盗窃分子。我⽗⺟便有三个坏儿子:一个反⾰命,一个小盗,一个右派。你说我这是个什么家? "文⾰"初,学校 ![]() ![]() 我就把这件事对 ![]() ![]() 其实我不说谁也不知道,他们并不掌握这问题。你说我这人咋回事?又没人给我庒力,咋我偏要说呢?我还信任他们吗?我还嫌自己不倒霉吗?放在心里犯嘀咕吗?天生-种 ![]() ![]() ![]() ![]() ![]() 这样,我就被打成现行反⾰命,狗胆包天反对⽑主席。批我,打我,打得我受不了时,我跑回村躲起来。后来两派大联合又派人把我逮回学校接着批斗。咱不说⾁体的痛苦吧,说那些没用。⾁体的苦一不疼就忘了,心里的苦你忘不掉也弄不走它。因头很多苦你并不知道咋回事,更说不清楚。如果一天你能把它清楚地说出来时,就不再觉得苦了。痛苦就因为你没能力说清楚它。 七六年大地震中,我们一个县全震垮了。火车不通,我跑了几十里路赶到家,已经一片废墟混着无数死尸。死人都是我乡亲,个个全认得。老天爷、土地爷、城隍爷这些老百姓造的神仙待我家特别优待,没收走我家一个人,全都死里逃生,在村外野地里搭个棚子不知为了活着还是等死。那会儿最难办的是找不到东西吃。大队用大喇叭招呼: "贫下中农同志们,现在都到大队来领救济物资!" 救济物资只有些饼⼲。人们都去了,但大队说救济饼⼲只发绘贫下中农,像我们这种有问题的人没份儿。我老婆去了被顶回来。人们走回来时,瞧瞧他们的表情吧。贫下中农两手捧着饼⼲,脸上那种优越感呀!而我们这种人不声不响,垂头丧气的样子!就这点东西就明显地把人分成两个阶层…那些有饼⼲吃的乡亲决不会让给你一点儿,你就像条狗蹲在一边。可是他们也不当着你的面吃。你说这为了啥?因为怕你看着馋会向他要?因为自己独吃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怕忍不住时分给你一点儿,叫大队⼲部发现了挨说?说不清楚。这比饿更难受! 我就去扒自己家的废墟找吃的东西。扒来扒去忽然扒出一样东西,石膏做的⽑主席像,那时家家都有这么一个。村里有个孩子扒他被砸在 ![]() "老人家!您说我拿您怎么办?我一家人没吃没住,把您供在哪儿呢?您又掉个耳朵,要是他们说是我故意敲的,我一家人不就更惨了吗?您呀,您说我咋办呀?" 我想个贼大胆的办法,先把它蔵起来,再在废墟里挖个很深的坑。当天⻩昏,我四处侦察,看好那片废墟一个人也没有,我就钻进 ![]() 我这个人呀。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文⾰完了,我右派的问题了结之后,我便为三弟平反的事到处奔波。我不能叫他亡魂总背着那罪名,也为了平息一下自己心中对他很深的內疚。但这事被推来推去,我跑了三年,加起来不下一万里路,可这件事谁也对我不说清楚。不是"说不清楚",而是"不说清楚"。特别是有个细节—— 我兄弟被奄奄一息送回家时,是六0年一月十五⽇早晨九点钟。但"逮捕通知书"上写的⽇期也是一月十五⽇,还注着一句"因病暂缓执行"。 按这句话说,应该是一月十五⽇检察院通知安公局,局长签字后再去监狱执行逮捕,一看我兄弟病危才决定"因病暂缓执行",再把我弟弟弄上车往我家里送,这需要很长一段时间。可是我兄弟是早晨九点钟送到家的,按路程,最晚八点钟就得从监狱抬上驴车,中间没有时间办手续呀!这两件事怎么可能同时发生呢? 大概文⾰完了,谁也不愿对那段历史负责,能说清楚也不愿说清楚了。至今我仍然是这样两个弟弟:一个反⾰命,一个盗窃分子,而且早成鬼了。那年月,拿活人都不当回事,拿死人就更不当一回事了。我⺟亲是病死的,死因当然也有抑郁成疾的原故。这一切都因为我,我自己却被平反落得一个好结局。你想我能活得轻松吗?內疚这东西很顽固,它呆在心里,随时都会翻腾起来磨折你。谁也不会知道我活得有多累… 我想写个《家训》,留给我的子女。 我的《家训》依旧没有一句能讲清楚的话,只是把这些终⾝难忘的事告诉他们,把这些百思不解的问号留给他们。现在的年轻人毕竟比我们一代人有脑子。如果他们能说清楚这一切,将来就不会再遭罪。如果他们不去搞清楚,难免还会重复我的经历:吃哑巴亏,上糊涂当,等着挨腾折。依旧是悲剧 ![]() ***是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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