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是冯骥才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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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一百个人的十年 作者:冯骥才 | 书号:44541 时间:2017/12/2 字数:112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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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27岁男T市某小学教师 我非常注意"全安系数"——四月四⽇是我生命中倒霉的⽇子——钥匙链儿上的小手 ![]() 每个人一生中,都有一个⽇于永远记着。生⽇不算,那是必然会记住的,没生⽇就没有你呀。我说的是另外一种——比如初恋、结婚、离婚、爹妈故去的⽇子等等。这⽇子,与你的生命紧紧相关。我也有个⽇子,是四月四⽇。 四月四⽇是个倒霉的⽇于。拿破仑倒霉是四月四⽇,阿里·布托被绞死是四月四⽇,张志新被 ![]() 我被判刑二十年,刑満到期应该是九0年四月三⽇。按年算的刑期,释放出来的⽇子都比抓进去的早一天,否则就多押一天了。所以四月四⽇这天,注定我倒霉。 直到现在,一到这天,就像我的死期来临,浑⾝不舒服,发冷,心里什么也不敢想。 这⽇子就像-个钉子,曾经把我钉在十字架上;如今我被摘下来,可这钉子还在。深深的,死死的,钉在我心里。 我在监狱里蹲了十年,一直不知我为什么⼊狱,也不知为什么判刑。当法院念过我的"判决书"后,我惊讶地问:"这是我的吗?"直到我被放出来后才明⽩。不明⽩还好,不明⽩还觉得人家总有点什么道理,哪怕因为我踩死过一只蚂蚁。一明⽩,完了,人空了。好像不是在地球上,而是在无边无际寒冷的宇宙里。 十年就像一把刀,把我切成两半。一半过去,一半将来,永远连不成一个整体。这感觉你不会体味得到——拦 ![]() 我过去像个傻子。活着好比做梦。 我本人的历史再简单不过。你写吧——四一年生的。小学、中学,中学毕业那年十八岁,没考大学,服从分配到一所小学教书。我一直没离开过学校。一条小溪没拐弯儿就流进社会。这小溪,清澈见底儿。我活得真诚和认真。可是,上帝事先给我制造点⿇烦,叫我投生在一个狗肚子里。 我⽗亲是个大资本家,盐业公司总经理。但他解放后就不做事了。他喜 ![]() ![]() 这种心理也遗传到我⾝上,就给我的真诚加进点复杂 ![]() ![]() ![]() ![]() ![]() 我找到一种适合我的生活方式:在单位积极工作争取导领表扬+尽可能普通平常的⾐装+谨言慎行=全安系数。 再用这全安系数+业余时间潜心诗文书画的享受=我的全部生活。 每天下班回家,最大的快乐是念书、背诵古诗、习字、作画。打开一个大漆黑柜子,把家蔵的古人字面一件件搬出来,沉醉那笔精墨妙之中…现在年轻人恐怕会认为我活得可怜,是可怜!可怜得像只家禽。但最可怜的,是我当时觉得这么活得蛮不错,平静,自⾜,你看,这是我那时写的字:恬静、清雅、谨慎,这就是我。这是我的照片,很文气吧,还有点拘谨,嘿,就这傻样儿。 六六年八月二十三⽇,红卫兵抄家开始。我正在学校写标语,宣传⽑泽东思想。当时我还是"核心组"成员。忽然一个老同学骑车来告我:"你们家抄了。"说完转⾝就走。我只觉得天旋地转。跟着就被放在一帮有问题的人里去了, ![]() 一无所有的家。家里只剩下几个人,⽗⺟兄弟和我自已;自己只剩下吃喝拉撒。整天念语录,做检查,一遍遍重复地 ![]() 我获得这"自由"大概没问题吧。 可是突然一天,我被扣起来。 事情弄明⽩后,我并不害伯。起因是六七年初最 ![]() ![]() 我想,这事我有 ![]() 结婚那天,望着我爱人,我还在想,从今天起,我 ![]() ![]() ![]() 一进监狱,就必需穿监狱的⾐服和鞋子。一大堆鞋子扔在那里,我摘一双大小合脚的穿。穿鞋时发现鞋帮上用红漆写着171号。我的心一 ![]() 当然,我还存在侥幸。因为我知道自己没犯过任何罪。谁知生活严峻得连侥幸也不给你。 我一连接受六次审讯,提审都是在深更半夜,问的问题极其奇怪。始终追问我一个问题——叫我 ![]() ![]() 六次审讯后,不再问我任何问题,好像只这一件做梦也想不到的怪事。 我被放在狱里,天天学习。这种监狱的设备 ![]() ![]() 我想只要他们查出我 ![]() ![]() ![]() 一天,忽然提审我,还是这手 ![]() 我有点急了,说:"这事没什么可考虑的。" 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敢冒犯官方。谁料这预审员没发火,反而态度温和下来,他说:"你别过早关门。我给你提个醒,你从玩具上想想。" 我可奇怪了,这种生死攸关严肃的事,怎么扯到玩具上去?我说:"玩具手 ![]() ![]() 预审员今天真有耐 ![]() 我再一想,有!是钥匙链儿上那个小装饰物,两厘米大小,一个朋友送我的,是法国货。紫铜上嵌有银丝,很好看。我说:"有一个,是钥匙链上的小坠儿。" 预审员说:"对呀,你怎么不早 ![]() 我听傻了。难道为个钥匙链抓我人狱吗?难道我能用这小玩意儿犯罪?家家都有菜刀,是不是也全都得关进监狱?我冲着他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他说:"你就把这问题写下来吧!" 问题?満天乌云了,脑袭里也糊涂一团。我就把这小钥匙链谁送我的,哪年带在⾝上的,哪时抄家被抄定购,全写了。他还叫我照原样画个图。他看看我这份"问题 ![]() 从我被捕到判刑,只问过这么一件事,再没问过别的事,一放就放了八九个月。 开头我觉得这事弄清就该放我出去了。⽇子一久便纳闷,再久就觉得不对劲儿。有种灾难感。好像我被一种很古怪的魔手死死钳住。这手是谁的不知道。只是一种感觉。我逃脫不了。 果然,十一月二十六⽇,那天下小雪。有人叫:"171号!"我一出屋,许多全副武装的察警就上来,使绳子捆起我,把我押上一辆大卡车,车上还有别的犯人,弄到一个大戏院去公判。到了大戏院,我被命令站在一排犯人的头一个,那时头一个都是量刑最重的,大都 ![]() ![]() ![]() ![]() ![]() 法院宣判我的罪行,总共三条: 一、思想极端反动。 二、攻击产无阶级司令部和文化大⾰命各项政策。 三、文⾰中,以其家为据点,收听敌台广播,为刘少奇鸣冤叫屈,企图组织反⾰命集团。 这三条,哪一条都是死罪。在我一片虚无时,只听台上叫着:"判处有期徒刑——二十年!" 我一听,才二十年?噢,又活了,没事了,那时并不觉得二十年多啊。 判刑后,我校送到××监狱服刑。先要对我进行服法教育。他们问我有什么想法,我说:"我就感觉,这张判决书是我的吗?这些事我一样也没有,你们怎么也从来没问过我呀?" 我总这么说,就是顽抗,给送到监狱里一个非同寻常的学习班,叫做"⾎⾁横飞学习班"。再不服罪就要挨打,⾎⾁横飞,就这意思,凶吧? 可是老实说,我并没挨过打。因为我的结核病已经开始大口吐⾎,天天带两个口罩,手拿一个密封的塑料痰杯-个多钟头吐一杯⾎。每次吐⾎时都想,这大概是最后一口了。 关了我四个月,我还是没法认罪。一天军代表和管教科长把我叫去,我穿一件空心大黑棉袄,手捧痰杯坐在一张凳子上。 管教科长说:"今天你有什么只管说,想说什么说什么,都可以。" 我说:"为什么预审时从来投问过我的事儿,都写在判决书上了?说我偷听敌台广播,可文⾰时我家被抄得光剩下地板了,到哪儿去找无线电听敌台?要写上这条,还得叫我现在去听才能算一条呀!我怎么认罪?您说。"说完我又咳嗽,一咳嗽喉咙就发庠,要吐⾎。 管教科长给我一杯热⽔喝。他"哗哗"翻我的材料,然后一推给军代表,也不避我,说,"看,又是这个!" 军代表看了,没吭声,两人沉了半天。管教科长说:"判刑有出⼊,我们解决不了,现在也不是解决这个问题的时候。你必需要过认罪这个关,怎么办?我说个办法,从今天起不再提这个问题好不好?" 我说,"不是我提,是天天总对我提这个。" 管教科长说:"好,今后我们也不提了。我问你,你有没有资产阶级思想,能不能批判自己的思想?" 我说:"这有,能批。" 管教科长说,"好,你回去准备准备,抓紧点儿。" 转天,监狱召集所有犯人,听我批判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什么家庭问题呀,⽩专道路呀,想成名成家呀,然后给自己上纲上线,扣一堆帽子。完事,管教科长就表态说:"他的自我批判很深刻,挖掘犯罪 ![]() 管教科长已经说深刻了,谁还敢说不深刻。这就算我认罪服法了,从"⾎⾁横飞学习斑"回到监号里。从监狱里的监狱解放出来,虽然没出铁牢,究竟大不一样。好像从十八层地狱上升到第十五层地狱。 我 ![]() ![]() 一个人被判刑二十年, ![]() ![]() ![]() 老婆跟我离婚,妈妈来探监,我从来没掉过泪,不动感情,也不是故意不动,奇怪,没了。这倒 ![]() 陶然,也不是自得其乐。无所谓乐,有乐必有苦。想乐,也是追求;无追求,一片自然。这是种以生为死、以死为生、生死相融的境界。没有这境界,我活不到今天,我⾝边多少人疯了,傻了,病死或杀自!叹,我这些话,你听得懂吗? 坐牢近十年,唯一给我印象深的是一个犯人,他原是安公局的一位预审员。 他告我他坐牢的原因:一次,他接受处理一桩很特别的案子,是件轮奷案。被告都是文⾰群众组织的一派要人,其中一个还是市⾰委会委员。 预审过程中,他发现原告诉说被害事实时,一次一个样儿,前后对不上,他就以"证据不确凿,不能立案",向上报了。没过几天,上级一位大人物找他谈话说, ![]() 我原先还总觉得自己的案子冤,不能成立,总猜想到底怎么回事,听过他的话,我连猜也不猜了。 天下如此,何谓之冤? 连冤都不觉冤,这才叫真正的超然世外。⽇子也过得顺溜了。以至感到"狱中才一⽇,世上巳三年"。不知不觉,文⾰就过去了。 七七年的一天,我正在院里放风,贪婪地晒太 ![]() ![]() ![]() ![]() 我怔住,站了半天。你看,这事儿,有意思吧。我写了张申诉,转天塞在他手里。 我呢,遇到这事并没有多大震动。石落古井,波澜不起了。 那申诉给了他一年多,没动静。如果我要是从那天起就満心 ![]() 这时我已经不⼲力气活了。在监狱的建筑设计室给一位当过建筑师的犯人当助手。我会画画,帮他描图。突然有一天,管教人员来对我说:"你把东西收拾收拾,你们家里来人接你来了。" 我去到管教科,哥哥弟弟都在那儿,见我就乐了。法院念了我的《裁定书》,就几句话,说我"在文⾰的言行,构不成反⾰命罪,通过申诉和复查,宣告无罪释放。"然后把《裁定书》恩赐一般递给我,又给了我十几块钱,一些粮票;一叠证明信,用于到出派所报户口,到粮店登记粮食配额,到工作单位报到等等。别的什么都没有,人就出来了。简单得和当初进去的情况一样,而且一样不清不⽩。 回家的一路上,看到人流往来久别的人间, ![]() ![]() 一周左右,法院来人给我一张传票,蓝⾊的,叫我去一趟,并告我:"你可以请公假,可千万别误会,是我们导领想找你谈谈。" 我一进法院,这位导领异乎寻常的热情,他上来楼着我的肩膀说:"来了,来了,这回头次见面,咱们得好好谈谈,要是不谈,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我好奇怪地等着他说。他说:"文⾰中有个二。二一讲话,你知道不知道?" "不记得了。"我说。文⾰初期我对社会上谁斗谁一直都搞不清楚,也不大关心。 他说:"二。二一讲话后,江青批判这里的军管会说,-你们的阶级斗争搞的不好。海上、京北的资本家子女都有组织反⾰命集团的,都及时抓了。你们城市有那么多资本家子女,怎么会一个反⾰命集团没有?-于是,这里的军管会就赶紧抓一批资本家子女,你算其中一个,因为你不是在这之前看过京北一个中学 ![]() 不明⽩便了,明⽩了更是一片空茫。 他接着说:"我是从京北来的,我比你更惨,你坐牢十年,我十一年,不过,比你早放出来几个月。央中派我来查这里的冤假错案,我调查时发现有两个奇怪的案子,其中一个就是你的。材料和判刑没一点相符的。我也看到你一年前写的申诉,所以我很快着手把你的案子平反处理了。算了,都是过去的事了,你还年轻,前边的路还长着呢,对吧!对于你们单位,千万别怪怨他们,连他们也不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再说句老实话,县官不如现管,聪明点儿,别再找⿇烦了,我对你说的全是肺腑之言。愿意听我的这些话吗?" 他的热情带一股冲动。要是十年前,我会拥抱他,可是此刻不过微微一笑。嘿嘿,我早巳听其自然了。 人在监狱里和在外边,正好相反。 在外边,盼好不盼坏;可在里边,盼坏不盼好,如果有好事找你,你就嘀咕了。比方叫你换件⾐裳回家看看去,好事吗?坏事!多半是你爹死了,妈病危了,老婆怎么样了。要是反过来对你特别凶,斗你,没事儿,很正常,监狱里还能请你喝啤酒吗?可是如果你在外边挨斗不正好是坏事? 再说,监狱里的大门,锁着的时候,里边准有人,开着的时候,里边准没人。外边不正好是,开着时有人,锁着时没人?要不小偷为什么都会撬锁呢?还有,监狱外边的锁全在门里,监狱里的锁全在门外,也完全相反吧!你想想,是不是? 在监狱里,要认为你管教的好,睡通铺。人多时,一个挤一个,最窄每人只有七寸宽的地方,夜里撤泡尿回来就会找不着自己的铺位。但要是认为你不老实,危险 ![]() 吃饭,在里边是永远吃不 ![]() ![]() ![]() ![]() 最奇怪的是,我被放出来后,总做梦被关在监狱里出不来,撞笼呵,可是在狱里,从来没做过一次困在牢中的梦。梦里哪儿都能去,名山胜景,世界各地,哪儿好去哪儿。有的梦现在还清楚极了。比方一次做梦,在曙光电影院门口,乘一辆大汽车,车上都是 ![]() ![]() ![]() ![]() 但这种梦,我放出来后,想做也做不出来了。 直到现在,我还是怕遇到好事,不怕坏事。人家告诉我说,要把我的书法送到国全展览,我忽然莫名其妙地犯起嘀咕来,不知有什么坏事,⿇烦,跟在后边。 我并不⿇木,而是很少有事使我特别 ![]() ![]() ![]() ![]() ![]() ![]() ![]() 我的前 ![]() ![]() 我自从在监狱里得了附 ![]() ![]() ![]() ![]() 有-天,翻腾落实政策后发还的旧东西时,忽然碰到文⾰前我写的一幅字,很令我惊讶。好像我写的,又像另一个人写的。我才意识到,我完全变了,变了一个人。无论如何跟以前接不上气了,回不到那趟道上去了,我却并不伤感。我很清楚,伤感是帮助命运害自己。⼲什么再跟自己过不去,就照自己现在这样活吧。别害别人,也别害自己。 我只相信,谁也无法把我再度变回去。 ***创造了人的上帝,曾经被"文⾰"战败。***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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