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个人的十年是冯骥才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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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一百个人的十年 作者:冯骥才 | 书号:44541 时间:2017/12/2 字数:1423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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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女21岁B市某大学毕业生 1967年男25岁B市作家协会⼲部 托李敏送给⽑主席的生⽇礼物——在两种崇拜之间痛苦的抉择——一连十天参加他的批斗会——结婚之夜抱头痛哭——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竟然是⾰命样板戏救我一命——逃离魔掌——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 上部分:崇拜的痛苦 一 我并不怎么钦佩作家,作家们都自我感觉很深刻,但常常会写出很肤浅的话。比如,有位作家写道:崇拜是一种最无私的感情。我料定他 ![]() 崇拜是把自己掏空了, ![]() ![]() 崇拜是人生顶冒险的事,要拿生命做抵押的。所以,我不大爱看书,宁肯相信自己的人生经验,不信作家们那些假深沉,哎,我这话有没有冒犯你?什么,我说得对?你是说真话吗?反正我顾不上你是真是假,我有话讲给你。 二 我曾经最崇拜的人是:⽑泽东。 不单是我,你去问问我们一代人二十岁时候他崇拜谁?担保会板上钉钉子地告诉你——⽑泽东!举个小例子说明那种崇拜有多么纯: ⽑泽东的女儿李敏和我大学同班。十二月二十六⽇是⽑泽东生⽇。二十三⽇晚我们同宿舍九个女同学商量,托李敏送件什么礼物绘⽑主席。有的说织条大围巾吧,上边绣"⽑主席万岁"五个大字;有的说一起用彩⾊丝线绣束花吧,每人绣一朵,大家叽叽喳碴,奋兴得眼睛宣冒光,直议论到十二点多,还是找不到一样礼物能把我们心中一腔火全捧出来。崇拜是很难表达充分的。 李敏说:"我们照张像,再写封信送给爸爸吧。" 大家一同拍手叫好。让⽑主席看见我们每一个人,他才会知道我们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天下课我们一个个溜出学校到照相馆集合。为了不声张,不把事闹大,幸福的事也是愈保密愈幸福。照相馆不给照快相,但听说我们这张相片是送给⽑主席的,就像接到重大政治任务一样,第二天就洗出来。大家叫我起草给⽑主席写信。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写的一封信,几句话写了整整夜一,満地都是写坏的纸团儿。直到把信 ![]() 一周后李敏回来告诉我们,⽑主席看见照片很⾼兴,还指指我说,这姑娘年龄不大嘛!据李敏说,当时郭沫若去拜寿,⽑主席就把这照片庒在办公桌玻璃板下边。无比幸福的感觉呵!真的天天和他老人家在一起了!他天天都会看到我的!我再看教室黑板上面悬挂的⽑主席像时,就觉得他那温和慈祥的目光像 ![]() 三 这期间我还崇拜过另一个人是:他。 那是搞社会主义教育运动时,我们都是派到国棉三厂去搞厂史的生学。去写资本家的发家史和工人的⾎泪史,加強大脑里阶级斗争这 ![]() "我还能看见你吗?" 我 ![]() "怎么不能见呀,随便来嘛。" 我傻吧!这就是当时的我。 可尽管我那时把从书本上看到的爱情,当做 ![]() 从他谈话中,我知道他很穷。他家在苏北南通,当年陈毅新四军的老 ![]() ![]() ![]() 真没想到他被分配的地方竟没离开我一步。当他告我要去的地方是"王府井",我居然不知道王府井:在大西南还是大西北。他笑了,说:"除去京北哪儿还有王府井?"原来他的单位是王府井的国中作家协会。同学们都羡慕他,后来才知道像作家协会这样重要的意识形态部门,只能派他这样政治可靠、业务优良的生学去。 为了不叫我俩的关系影响自己的学业,我给自己定了规矩,每半个月只见一次面,地点都是在北海。每逢约会,几乎整整一天都在听他说话。他知道的东西那么多,我感觉每次见面自己的知识都在增长,幻想着今后的生活多么充实。我的政治理想、他的形象,全都有声有⾊有⾎有⾁地融在一起。我常为自己的幸运而痴醉。 四 我在六六年五月份考完研究生,成绩相当不错,心里 ![]() ![]() 作家协会那边斗得更凶了。名作家们全成了黑线人物。一般⼲部也都扯上些问题,只有他政治上⼲净,⾰命群众组织还选他当头头,但他也许由于家庭和经历的原故,比较沉稳,依旧那样的斯文气。他再三对我说:"要相信 ![]() ![]() ![]() ![]() 大串联时我跑回四川老家,把我和他的事告诉家里,⽗⺟都 ![]() ![]() 五 在作家协会宿舍楼前,我碰到他北大一个同学。平时见面他总是非常热情,必开玩笑,这次却异乎寻常的冷淡,只说声:"你来了!"就走了。一种出事的感觉就给我了。后来我想,多亏先有这种感觉作为过渡,否则下一幕我绝对接受不了。我敲门。 他一开门,人变了一副样子!那样子——奇怪?可怕?悲惨?狂疯?我描述不准,但強烈地刺 ![]() ![]() 隔了一会儿他讲了情况: 他大学时读⽑主席著作和诗词,顺手在书眉上加些感想式的评注,大多是从文学上考虑的,有的注"好,好极了",有的注"平平",有的注"不佳"或"错了"。写时没多想,过后便忘了。他同宿告一位同事翻他的⽑主席著作找语录时发现了,在作家协会公布出来。这在当时是件了不得的事,顿时全沸腾起来… 我听罢,脑子完全 ![]() 他跟出来送我,用自行车帮我驮着箱子,从东城走到西城,一路无话。连接我俩的那座无比坚固可靠的桥,一下子从中间断开,两岸中间是汹涌的 ![]() 他送我到学校门口,对我说: "我这事犯在⽑主席⾝上,估计没什么希望了。我虽然喜 ![]() 他在我面前从来没这样狼狈过,老实说,这几句话我也没听进去,自己回到宿舍,箱子一撇,一连三天没下 ![]() ![]() ![]() 第四天我起 ![]() 六 当时在我面前摆着两种崇拜: 一是对⽑主席的,一是对他的。 对⽑主席是对理想偶像、至⾼无上的崇拜;对他是对一个活生生人、情意相融的崇拜。但是,对他的崇拜是基于对⽑主席的崇拜上,是包括在对⽑主席无边无际的崇拜之中。这大关系我心里非常清楚。 具体说,对⽑主席的崇拜是无条件的,对他的祟拜是有条件的。如果他真的反对⽑主席,我只有毅然决然和他分开。这就是那天我提起箱子决断定出他宿舍的原因。可是硬从心里扯出一个⾎⾁相连的人哪有那么容易?可我又怎么解释他做的这件不可饶恕的事呢? 七 作家协会的五层大楼显得⾼不可攀,外墙上悬挂着要打倒他的巨幅标语。我马上置⾝一种气势 ![]() 批斗后他被挂起来,天天在作协打扫卫生。我没去找过他。因为我还不能判断他,尽管这件事发生在他大学时代,而且只此一桩,但我仍旧拿不准他的本质。深深的苦恼、困惑,以及 ![]() ![]() 八 正巧"一月风暴"发生了,生学们都涌向海上串联。我随同学们到海上,借故在海上的姑妈有病留下来,同学们一走,我便买船票去南通。按照他曾经给我的地址,先找到他老家所在的公社。我拿出大串联用的"北师大井岗山红卫兵"的介绍信,说我要了解一个人。没想到他家在当地那么有名。我一提他家,公社⼲部马上说他家是个⾰命家庭,⽗亲因主张抗⽇被⽇寇杀害,两个叔叔都是新四军时期资深的地下 ![]() 他大哥就在公社小学教书,我去找他,一望而知是个纯朴老实的人,人比他还瘦,脸形、眼神和有些动作很相像。我不知该说我是谁,大嫂却马上认出我,因为大哥家有我的照片,对我分外亲热。乡间人的感情实实在在,没法儿挡,只有热乎乎被感动地接受。转天一早,大哥带我去见他⺟亲。去往他出生长大的那块故土。从公社到他老家还有四十多里地,他大哥骑车驮着我,在⽔田中间的羊肠小道横横竖竖地穿行,大哥的车术真是⾼极了,穿呀穿呀终于看到他家。 他⺟亲大概提前听到信儿了,远远站在几间茅草房前等我。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一幕。他⺟亲头上梳一个小抓髻,穿着一件 ![]() ![]() 老太太两只瘦长的手伸上来,直抖呀,把我从头一直摸到脚。心疼我呵!她五个孩子中只有他一个出息了,还到京北那么个大城市上大学,工作…但她哪里知道儿子成了反⾰命?我当然不敢讲,只说他忙,托我回来看看。 老太太把他兄弟姐妹都从别的地方叫来,杀一只 ![]() 这样,我不但决定和他恢复关系,而且坚定地往前迈一大步,我们结婚了。 这是六七年十二月一⽇。 我的新婚之夜不叫新婚之夜,整整夜一我俩抱头痛哭…。 九 婚后,学校把我分配到燕北。但山西武斗不能去报到,闲在家中。他的问题看来得等"运动后期解决"了。文⾰像 ![]() ![]() ![]() 我登上五楼,坐在会议室参加他的批斗会。由于杨成武的讲话很极端,批斗的气氛就不同以往,我也不像以前那样一心为了确认他是不是"反⾰命"。我是来陪他的。我是想叫他看见我便感到不孤单,我在和他一起承受…在批斗会上,轰轰烈烈的叫喊声一点儿也听不进耳朵,心里 ![]() 就在这时,忽听外边走廊人声嘈杂,脚步很 ![]() 只见进来一帮人围着我说话,谁也不直说,作协那些人多鬼,谁都怕把我刺 ![]() 当天他们不叫我回家,把我弄到一位老作家的爱人家里。这女人和老作家划清界线,家里只有她和一个女儿,作家协会还加派一个女⼲部陪我,大概怕我出事。其实我不会出事,因为我像傻子一样已经什么都不懂了。不会思维,不知道时间,连他死没死的概念也没有,恍惚只觉得自己是个动一动都很困难的⾁体。 后来才知道他是从五楼窗户跳下去的,摔得⾎⾁模糊,许多骨头都断了,很惨。他出⾝好,政治上一直受优待,受不了这种歧视和委屈,尤其是自尊心承受不了,只有走杀自这条路了。作协打电报叫他哥哥来处理后事,他哥哥却不想见他尸体,怕受不了。丧事处理完,已经半个月过去,他哥哥来看我。 那天的感觉异常奇特。我正浑浑沌沌之中,一见大哥,好像突然受到一种刺 ![]() 大哥好像瘦多了,⽪包骨头,眼睛显得大大的,眼泪哗哗流,眼神和他一样。忽然我感觉他留给我的种种眼神唰唰地往大哥的眼睛上重叠,这一瞬间,我没疯了就算福气;当然,我要是真疯了就不见得再经受以后那些罪了…。 我已经一无所有了,把家拆了,家俱物品、锅盆碗筷,所有东西全廉价卖掉。他是反⾰命畏罪杀自,没有丧葬费,大哥靠工分吃饭,也没有返回去的路费。我分给大哥一半钱,挥泪而别。我当时急渴渴只想摆脫,摆脫京北,摆脫他死的地方,摆脫这一切,摆脫得愈⼲净利索愈快愈好。这就背起行李卷儿,孑然一⾝,去往一无所知的燕北。 下部分:崇拜的回报 十 生活给我的第一个教训是:天真比愚蠢更愚蠢。 我到达大同的燕北专署报到后,知道自己被分配到山 ![]() ![]() ![]() 我便不敢出屋,躺在 ![]() 第二天一早,我想再找那处长谈谈,一出招待所大门,一个小姑娘就朝我尖声叫:"反⾰命!反⾰命!小寡妇!小寡妇!" 这就促使我对燕北专署不辞而别。我脑袋一热买票去到西安姐姐家。一见到姐姐那张标准的 ![]() ![]() "你要是实在受不住时就来吧,有我们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口吃的。" 我便卖掉⾝上唯一值钱的手表,换了七十元,买张去南通的车票。在火车站我给姐姐写封信,把我的一切遭遇装在信封寄给她。 过后姐姐写信说,她看见信哭了夜一,怨怪我把最需要安慰的机会没有给她… 十一 我到达大哥家时,他⺟亲正住在那里,听说我来了,从屋里跑出来,长长瘦瘦的者太太,飘着満头⽩发,一双小脚迈着很大的步子,跑得太急,忽然绊倒,摔了一⾝土。我扑过去抱住她,娘俩互相紧抓着对方后背失声痛哭。我们共同失去一个人,但此刻好像失去双倍的亲人呵。 大哥说:"你要愿意在这儿,咱就苦在一块儿吧!" 这样,我便随⺟亲住到乡下。 一住进曾经生他养他那几间茅草屋,就有种小鸟回巢、游子归家的定安感觉。我想,工资、工作、大生学的待遇全不要了。死也死在这里了。我天天跟随乡亲们⼲活,锄草耙地收麦子,也不要工分。我和他⺟亲在一起时,常常有种他并没死的错觉,觉得我就是他,这错觉给我很大的安慰。乡亲们都很亲近。他们模模糊糊知道一些事,但从不问我。我便像在狂风恶浪出生⼊死地挣扎过后,躺在沙滩晒太 ![]() 这期间,燕北专署发现我失踪,到处打听我,电话打到京北、西安、四川,最后知道我在南通,就一封封信催 ![]() ⺟亲发火了,她的脸颊直抖说:"他们要把她怎么样?先把我老命要去!"死活不叫我走。 我想,不行!这时候,他两个叔叔都被打成"叛徒",家里的情况不妙。再说农村斗人很野,动不动 ![]() ![]() ![]() 当夜大哥骑车驮我走,为了怕人瞧见,在漆黑的田野里绕来绕去,天亮才到达南通码头。分手时大哥发现我什么东西部没带,他哪里知道我永诀人间的决心。人本来空手而来,空手而去,什么也不需要的。 我清清慡慡上了船。 十二 一个人只有要死的时候,才更有求生的 ![]() ![]() 愈是没有出路,愈想找到一条出路。我甚至憎恨自己惧怕杀自的怯弱。在一阵阵死的念头愈来愈強烈地袭来时,我突然听到船上扩音喇叭播放的样板戏《⽩⽑女》中的一句唱词:"我、不、死!我——要——活!"一个个字吐字特别尖利,特别清晰,猛地刺 ![]() "我——要——活!" 虽然我不知自己为什么非活不可,但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求生"两个字本⾝那么大的鼓舞。我冲动,我 ![]() ![]() 我这个文⾰的受难者,反而被样板戏——这个文⾰文艺怪胎救了,多荒诞! 崇拜吗?这时对于我已经是个很模糊的东西了。 十三 到达大同专署后,作为惩罚,他们把我分配到燕北最最苦的一个地方——O县当教师。 O县非常封闭。愈封闭,消息传播愈快。我一到那里,我的事在县城几乎家喻户晓。定在街上都有些破⾐烂衫的人指指点点议论我。县军管会政工组对我说:"我们已经研究过你的问题,你去丁家窑公社教中学。记着,你要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不许 ![]() ![]() 第二天,我乘坐丁家窑供销社-辆拉东西的大车去学校报到。这种大车每两天由丁家窑来一次,送来山民们挖的草 ![]() 这地区处在山西和內蒙 ![]() 下午五六点钟到达一个山坳里。赶车老汉说到了,我大吃一惊。黑蒙蒙大山影中只有孤零零两排空砖房,周围没有村庄。没等我问,赶车老汉说:"这是学校了。"就把我 ![]() ![]() ![]() 都说地狱十八层,我现在哪一层,是不是到最底下一层了?我整夜心里在叫——生活呵,你到底还有什么更糟的,先把最糟的叫我尝受行吗? 十四 我住的这里是公社⾰委会所在地,占前一排房,只有⾰委会主任、副主任、一位秘书、一个抓药和送信的通讯员、一个兽医,再一个就是那聋哑伙夫,大都是老头。后一排房是学校,公社准备办个中学,从各村小学招收生学,但当时闹文⾰,孩子们都无心上学,所以房子全空着。⾰委会主任说:"你自己到各村去动员吧,动员来一个就教一个,没有生学来你就没事儿。"他见我很为难,便说,"你去胡柴沟找一位联区校长,他姓王,他说咋办就咋办吧。" 我心想找到这位王校长就找到明⽩人了,跑了二十多里山路摸到胡柴沟,一见这位王校长,心里的感觉马上改变。他个子很矮,下巴満是胡茬,两眼凶凶瞪着我,好像对我这个京北来的大生学有种透⼊骨⼲里的仇恨,先给我一个下马威说: "你的情况我早听说了。你主要任务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捎带办一所中学,自己去动员生学。" 除此他二话没有,似乎看我一事无成才好。这么大的公社我怎么去动员生学?幸亏公社秘书热心,撕块纸,拿笔划个草图,我就按这图在完全陌生的荒野荒村中像个流浪乞丐,挨个村子串,上门动员。没等我动员来一个生学,县里忽来紧急通知,全县六百多教师立刻都集中到县里办学习班,搞清理阶级队伍。灾难又要 ![]() 十五 清队运动来势凶猛,我大概很难逃过这一关,索 ![]() ![]() ![]() 他说:"这不是你个人问题,可以谈,也可以不谈,但谈不谈都和我们县没直接关系。" 我明⽩,他不能不这样说,实际上是暗示我可以不说。有这个大人物的态度,我心里轻松多了。但到了学习班如进了绞⾁机,我不说那王校长总拿话敲打我,尤其整别人时,打得很凶,故意做给我看,吓我。我想,再不能吃天真和认真的苦头了,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这种穷乡僻壤斗起人来比大城市野蛮得多。有时把县长、县委记书们弄来批斗,用铁丝拴上几十斤的大粪桶接在脖子上,一边斗还一边往桶里扔石头,粪汁溅得満⾝満脸。有的人熬不住就杀自;找不到杀自的家伙,便在吃饭时把筷子揷进鼻孔,把头用力往桌上一磕,筷子穿进脑子;还有的跳粪坑活活憋死。半个月后在王校长 ![]() 我立刻在炕上站起来。 王校长说:"你敢站得这么⾼!好大胆,比墙上的⽑主席像还⾼!" 我从炕上跳下来,顶他一句:"是你叫我站起来的!" 王校长一脚把我踢到门口。不知为什么,我马上想蹿出门跑去找那政委,好像那政委是我的保护人。王校长一把抓住我说,"你想跑?"这就要大开杀戒了。 我不知打哪儿来的勇气,说:"咱们的最⾼导领不是武装部政委吗?好,你去问他,他叫我说,我就说!"没想到这一来,他怔住了。他们不摸底,其实我更不摸底,谁知政委会不会保我。我只和他见过一面,他不过流露过一点同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那时代同情是种多么软弱和不可靠的东西呵。我的命运全押在政委手里了。 他们到县武装部去问。我更没想到政委对他们说:"她的材料没来,能搞出什么事。"居然把我保住了。后来学习班里一些没问题的大生学们被派下去劳动,政委也叫我去,这便使我意外地从一个滚滚而来的巨轮下逃脫出来。我当时对这位好心政委抱着无限感恩之情,把他当做天下第一好人,哪里知道他另有目的呢。 十六 我回到丁家窑公社后,天天奔走于荒山野岭中各个村子间,去动员生学来上学。一个小小女子在旷野独行,既怕人又怕见不到人,见到人怕是坏人,见不到人怕 ![]() ![]() ![]() ![]() ![]() 五月端午节;二十八个生学每人从家里端来一碗用土⾖、⾖腐和羊⾁蒸的⻩糕送给我吃。这时又搞起"急整顿"运动,王校长带领各材小学教师来我这里开会,看见这些⻩糕,王校长当面点我说:"现在没有直接的反⾰命,都是打着红旗反红旗的,笼络生学,搞成他的接班人,这就是阶级斗争新形势下的反⾰命活动!" 我没别的出路了,就提出下到村里去教小学,王校长马上同意,并通知我要去的那村的贫下中农⾰委会警惕我的一举一动。 我再没劲儿了。我发现,一个人,打起精神也是活着,心灰意懒也是活着;一次我从一面小镜子里看见自己満面灰尘,马上洗过,再看,依旧灰蒙蒙,无光,眼睛竟然也没光泽。可是我这时才二十四岁呀! 十七 突然一天,喜从天降,县里下调令,调我到县中学教化学。但到了县中学不久。武装部政治科一位⼲部对我说,调我来县中学是政委的决定,然后呑呑吐吐半天才说,政委有个內弟在大同煤矿当工人,一条腿有残,光 ![]() 十八 我这男人老实厚道,待我很好。但我对于前夫的那种感情却很难再现。那不仅是初恋的纯情,更是一种崇拜才有的圣洁,以及全部生命的投⼊。一个人只能有一次这样的崇拜,一旦破碎,永难复生。特别是文⾰结束后,我前夫被落实政策开追悼会的消息传到南通,不到十天,他⺟亲便死去。我对人生才算真正的大彻大悟,此生此世不再可能崇拜谁了,因为我经过崇拜的毁灭和毁灭的崇拜。我能在这两种毁灭中活下来,是我平生最大的幸运,当然也是最大的不幸! ***被崇拜者搞垮崇拜者,是一种心灵杀屠。***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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