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是巴金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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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爱情的三部曲(雾雨电) 作者:巴金 | 书号:44513 时间:2017/12/2 字数:1587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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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情的三部曲》总序 我在一九三一年夏天开始写《雾》,到一九三三年十二月才把《电》写完。写了《电》,我的《爱情的三部曲》算是完成了。 关于这三本小书似乎有不少的读者说过话,我也见过一些杂志和报纸上的批评,我自己却始终沉默。现在我已经把别人说过的话完全忘记了。但是那些被咽在肚里的自己的话却成了火种,在我的心里燃烧起来。我不能够再沉默。所以我借着《雾》的改订本第一次问世的机会,把我的灵魂的一隅为读者打开。 "在你的作品里你自己満意的是哪几本?"我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朋友们当面对我这样地说过,一些不相识的读者也写了信来问,最近还有一个新认识的朋友要我拣几部自己満意的作品送给她。 对这样的问话我的答覆总是简单的一句:"我没有写过一部自己満意的作品。"这是真话。所以对于那个朋友我连一本书也没有送去,因为我对自己的作品从来就不曾満意过。 我不曾写过一本叫自己満意的小说。但在我的二十几部文学作品里面却也有我个人喜 ![]() 我为什么喜 ![]() 我不是一个批评家,并且我是撇开了艺术来读自己的作品的。 我常常被人误解,有些朋友甚至武断地说,我的作品里面常常有我自己,他们替我的作品作过考证。也有人相信他们的话,因为他们自以为很了解我。事实上我的写作的苦心却是他们所想象不到的。我就这样地被人误解了这些年,一直到现在我才有机会叫出一声"冤枉"。我可以公平地说:我从没有把自己写进我的作品里面,虽然我的作品中也浸透了我自己的⾎和泪,爱和恨,悲哀和 ![]() ![]() ![]() ![]() 或者我做着陈真做过的事,或者陈真做了我做过的事,这都是不关重要的。他是一个立独的人格,我也是的。我的小说里的每个主人公都是一个立独的人格。他或她发育,成长,活动,死亡,都构成了他或她的立独的存在。因为他或她是一个人,一个活的人,而不是影子。倘使我把自己当作小说的主人公来描写,那么我的主人公就会只是我的一个影子,杜大心是一个影子(我和他都写过《生之忏悔》),⾼觉慧是一个影子(我和他都演过《宝岛》里面的黑狗,都在成都外国语专门学校读过书),陈真也是一个影子,还有许许多多…结果,我的小说就成了完全虚伪的东西。这个我不能承认。 还有些人说我常常把朋友当做"模特儿"写小说,这种说法多少有点 ![]() 然而我在别的一些小说里也的确写过一两个朋友,不过我的本意是这样:与其说我拿朋友做"模特儿"写小说,不如说我为某一两个朋友写过小说。这是有差别的。譬如说《天鹅之歌》,朋友们知道我是拿某一个上了年纪的友人做"模特儿"写的;但我的本意却不是如此简单。我爱护那个朋友,我不愿意他辜负大家对他的期望,走个人的路。所以我写了小说劝告他。我给他指出了一条路,可是他仍然走了和小说里所写的完全相反的一条路。我写了小说。但是这有什么用呢?当一个人被爱情 ![]() 现在再把话说回到《爱情的三部曲》上面来。我的确喜 ![]() ![]() 《电》是应该特别提出来说的。这里面有几段,我每次读到,总要流出感动的眼泪,例如:佩珠看见敏许久不说话,又知道他们快要跟他分手了,就唤住敏,温和地说:"敏,你不该瞒我们,我知道你已经下了决心…"她知道敏的心就仿佛看见了它一般。而且敏今天晚上的举动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敏不说话,却只顾埋着头走,好像没有听见她的话似的。仁民接着也唤他一声,他仍旧不回答。 他们很快地走到了两条巷子的 ![]() 佩珠站住了。她向四周一看,低声说:"敏,你就这样跟我们分别吗?"她伸出手给他。 敏热烈地一把握住她的手,感 ![]() "为什么要说原谅?就说祝福罢。…你看,我很了解你。不过你也要多想想埃我们大家都关心你。"佩珠微笑地、亲切地说着,她慢慢地把手腕放到自己的嘴 ![]() 我读到这里我的眼泪落在书上了。但是我又继续读下去:敏又和仁民握了手,一面说:"谢谢你们,我们明天还可以见面。"他决然地掷了仁民的手往西边的巷子里去了。 佩珠还立在路口,痴痴地望着他的逐渐消失在 ![]() 事实上我也哭了。 仁民看见她这样站着,便走近她的⾝边,伸出一只手搂住她的 ![]() 她不答话,却默默地同他走着,⾝子紧紧地偎着他。 过了好一会她才叹息地说:"敏快要离开我们了。" 仁民一手搂着佩珠,一手拿着电筒照亮路,慢慢地往前面走。他把头俯在她的肩上,温柔地在她的耳边说:"佩珠,不要难过,我不会离开你。" 佩珠默默地走着,过了半晌,忽然自语似地说:"许多年轻人到我们里面来,但是很快地就 ![]() 我不能够再往下读了。泪⽔ ![]() ![]() 在《电》里面这样的地方是很多的,这些在一般的读者看来也许很平常,但是对于我却有很大的昅引力,并且还是鼓舞的泉源。我想只有那些深知道现实生活而且深⼊到那里面去过的人才可以明⽩它们的意义。 我说这三本小书是为我自己写的,这不是夸张的话。我会把它们长久地放在案头,我会反复地翻读它们。因为在这里面我可以找到不少的朋友。我可以说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活动的人物全是我的朋友。我读它们,就像同许多朋友在一起生活。但是我说朋友,并不是指过去和现在在我周围活动的那些人。固然在这三本书里面我曾经留下一些朋友的纪念。然而我仍旧要说我写小说并不是完全给朋友们写照。我固然想把几个敬爱的朋友写下来使他们永远活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写这三本小说时却另外有我的预定的计划:我要主要地描写出几个典型,而且使这些典型普遍化,我就不得不创造一些事实。但这并不是说,我从脑子里凭空想出了一些东西。我不过把别人做过的事加在我的朋友们的⾝上。这也不是说我把他们所已经做过的事如实地写了出来。我不过写:有他们这种 ![]() 他们是立独的存在。他们成了我的新朋友。他们在我的眼前活动,受苦,哭,笑以至于死亡。我和他们分享这一切的感情。我悲哭他们的死亡。 陈真仰卧在地上,一⾝都是⾎。他已经不能够发声,除了那低微的喉鸣。颈项以下就不是他平⽇的完整的⾝体。只有他的头还没有改变。⻩瘦的脸上涂了一些⾎迹,眼睛微微闭着,上面失掉了那副宽边眼镜。 亚丹静静地躺在黑暗里,半睁开眼睛。他全⾝染了⾎。但是嘴 ![]() 一些人围着尸首看。她们也挤进去。无疑地这是敏的脸,虽然是被⾎染污了,但是脸部的轮廓却能够被她们认出来。⾝上全是⾎。一只脚离开了腿大,飞到汽车旁边。 "敏,这就是你的轮值吧,"慧想说这句话,话没有说出口,她又流出眼泪了。她的心从没有像现在这样厉害地痛过。她仿佛看见那张⾎脸把口张开,说出话来:"你会常常记着我吗?" 这全是很简单,很平凡的描写。和这类似的地方还有不少。这种写法不会使读者感动也未可知。但是我写到这些地方的时候,我自己的确流过眼泪。我这样地杀死我的朋友,我的痛苦是很大的,而且因为他们构成了单独的存在,和我的现实生活里面的朋友并没有多大的关系,那么他们以后就不会复活起来,我就永久地失掉他们了。我的损失的确是很大的。 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写这三本小书时所经历的感情的波动。没有一个读者能够想象到我下笔时的內心的 ![]() 更没有一个人能够了解我是怎样深切地爱着这些小说里面的人物。知道这一切的只有我自己。 现在我可以把我创作《爱情的三部曲》的经过简单地谈一谈。 《雾》的写作完全是偶然的。那是一九三一年夏天的事情。 从这一年起我才开始"正式地"写起小说来,以前我只是在读书、翻译或旅行的余暇写点类似小说的东西。只有这一九三一年的光 ![]() 那时我住在闸北宝山路宝光里,地方还宽敞,常有朋友来祝一个从⽇本回来的朋友也常来找我。有时我和那个朋友同睡在一张大 ![]() ![]() 第二天他在一些朋友的面前又谈起这件事情。他喝了一点酒,红着脸,说出了闻到姑娘的⾁香的故事。这使得那个住在楼上的朋友太太感到了大的趣兴,而快活地大笑了。 这天晚上他住在我家里。已经过了十点钟,他还是异常奋兴,他把我和另一个朋友拉到虹口去吃⽇本面。他对于⽇本面有着特殊的嗜好。我们从虹口一家⽇本馆子出来,慢慢地走回家。月亮很好,这样的散步是很愉快的。回到家里我们又谈了不少的话,一直谈到深夜两点钟。我上 ![]() 电灯灭了,房里却并不黑暗,月光从外面 ![]() 这个晚上他似乎没有闭过眼睛。以后这件事传出去,楼上的朋友太太就戏谑地给他起了个"⾁香"的绰号。 ⽇子平淡地过去了,我们以为他会忘记了肌⾁的香味。但事实恰跟我们所猜想的完全相反,他似乎整天就在想念那位江苏姐小。于是发生了和《雾》的第四章开场时类似的一段谈话。参加的人除了他以外有我,有那个被人一度看作陈真的朋友,还有 ![]() 这次的谈话和小说里的一样,并没有结果。当时我便起了写《雾》的念头。我想写这篇小说,给他指出一条路,把他自己的 ![]() 我在匆忙中写了《雾》的第一章。他看见我写这篇小说,知道我是在写他和那个姑娘的故事,他很⾼兴,他甚至催促我早早地写完它。但是《家》的写作占去了我几天的工夫。这其间他到南翔去玩了一趟。在一个星期以后他回到海上来,我的小说已经写好了放在那里等他。 他是晚上回来的。他急切地读着我的原稿。他的感情的变化很明显地摆在脸上。他愈读下去脸⾊变得愈难看。他想不到我会写出后面的那几章。其实连我自己也想不到会写出了那样的篇页。这在我也是不能自主的。我爱这个朋友,我开始写《雾》时我怀了満 ![]() ![]() ![]() 这个朋友读完我的原稿,生气地说了一句:"岂有此理。" 我知道他的心情,但是我无法安慰他。我们苦恼地对望着,好像有一道幕隔在我们的中间。我们两个平时都不菗烟,这时候我们却狂菗起来,烟雾遮了我们的眼睛,使我们暂时忘记了这个世界。 "你不了解我。你不应该这样地写。你应该把它重写过。" 他忽然发出了痛苦的呼声。 我摇着头痛苦地回答道:"我不能重写。因为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 他沉默了一会忽然用力地说:"至少有几个地方非修改不可。"他翻开原稿,指出了几个他认为不妥当的地方给我看。 "好,我试试看。"在这时候多说一句话也是很困难的。我马上接过了原稿,当着他的面把那几个地方删去了。 他仍旧不満意,可是他也无话可说了。第二天他对另一个朋友说,我的小说使他失望,他从南翔回来时,本来充満了热情和勇气,可是读到我的小说就突然落到冰窖里面去了。 他在自己的前面就只看见黑暗。他找不到一线的希望和光明。 他甚至想到杀自。 这些话使我痛苦,我真想为了这位朋友烧毁我的小说。但是我再一想,便又改变了主意。我仔细地把全部原稿读了一遍,我觉得在这里面我并没有犯错误。我写的是一个 ![]() ![]() 这个声明也曾送给我的朋友看过。他并没有说什么。两三个月以后《雾》就在《东方杂志》上陆续发表。那个时候他早已忘记了肌⾁的香味,也不再说回家的话。他的怯懦和犹豫已经逐渐地把单恋的痕迹磨洗⼲净了。但是他却受了那个被人疑作陈真的友人的鼓励,开始对另一个姑娘表示了好感。她是一个没有一点姐小气的女子。我的小说固然不曾增加他的勇气,但是也没有减少他的勇气。他也似乎完全忘记了它。几个月后他同那位湖南姑娘结了婚,第二年年初"一·二八"海上抗战爆发后。他们夫妇就动⾝回到云南的故乡去了。不过散在各地的朋友们读到《雾》,就断定谁是周如⽔。 他们说他的 ![]() 陈真在《雾》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那个被人当作"吴仁民"的朋友起初断定说这是我自己的写照,因为我是"周如⽔"的好友,我曾经认真地劝过"周如⽔"几次,而且讲过陈真讲的那些话,那个朋友也曾在场听见。别的朋友却以为陈真就是一个姓陈的朋友,因为那个人也患着肺病,而且是我所敬爱的友人。后来又有人说陈真是一个远在四川的患肺病的朋友。其实都不是。陈真是我创造的一个典型,他并不是我的实真生活里的朋友。我自己也许有一点像他,但另外的两个朋友都比我更像他,而且他的⽇记里的几段话还是从"李剑虹"写给一个朋友的信里抄来的。那么他应该是谁呢?事实上他什么人都不是。他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他有他的长处,也有他的弱点。我并不崇拜他,因为他不是一个理想的人物。但是我爱他,他的死使我悲痛。所以在《雨》里面他虽然一出场就被汽车碾死,然而他的影子却笼罩了全书。 关于吴仁民的话应该留在后面说。然而那"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 ![]() "介绍"这两个字我用错了,我的朋友里面并没有这样的三个女子。但是我也不能够把她们从空虚里创造出来。我曾见过一些年轻的女 ![]() ![]() ![]() ![]() ![]() 《雾》写成以后我就有写作《爱情的三部曲》的念头,但是一直到它的单行本付印以后我才有了这样的决心。 为什么要称这为《爱情的三部曲》呢?因为我打算拿爱情作这三部连续小说的主题。但是它们跟普通的爱情小说完全不同。我所注重的是 ![]() ![]() ![]() ![]() ![]() 我当时的计划是这样:在《雾》里写一个模糊的、优柔寡断的 ![]() ![]() ![]() ![]() 不仅《电》这个名称我当时并不曾想到,而且连它的內容也跟我最初的计划不同。我虽然说在《电》里面我仍旧把爱情作为主题,但这已经是很勉強的话了。 《雨》的写作经过了八九个月的时间,它不是一气写成的。 我大约分了五六回执笔,每回也只写了三四天,而且中间经过"一·二八"的抗战,我又去过一次福建。我记得很清楚:《雨》第五章的前面一部分是在太原轮船的统舱里写的,后面一部分却是在泉州一所破庙里写成。这破庙当时是一所私立中学校的校址,那个中学后来就遭封闭了。 我写《雨》的前三章时心情十分恶劣。一九三一年年尾,我刚写完这部小说的前三章,过了两天,在一九三二年一月二⽇,我就怀着绝望的心情写了下面的一段类似⽇记的文章,最近我从旧书堆里发见了它,就把它照原样地抄在这里:奋斗,孤独,黑暗,幻灭,在这个人心的沙漠里我又过了一年了。 心啊,不要只是这样地痛吧,给我以片刻的安静,纵然是片刻的安静,也可以安舒我的疲倦的心灵。 我要力量,我要力量来继续奋斗。现在还不到撒手放弃一切的时候。我还有眼泪,还有⾎。让我活下去吧,不是为了生活,是为了工作。 不要让雾 ![]() 心啊,不要痛了。给我以力量,给我以力量来战胜一切的困难,使我站起来,永远站起来…《雨》的前三章就是在这个绝望的挣扎中写成的,所以那里面含着浓厚的 ![]() ![]() 我那时刚从福建旅行归来,带了在那边写好的《雨》的第五章原稿。三个星期的奔波,两天的统舱生活使我感到疲倦。我读到这样的信,我很感 ![]() ![]() 我承认你是一个比较了解我的人。我们又曾经在一起度过一部分的生活,我们在一起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奋斗过。你不记得在巴黎旅舍的五层楼上我们每晚热烈地辩论到深夜,受着同居者的⼲涉的事情?在那些时候,我们的眼前现着光明的将来的美景,我们的 ![]() 但是现在我们渐渐地分开了。生活改变了你的 ![]() 我没有大的改变,不过⾝上,心上多了一些创伤。我至今还是唯一的了解你的朋友吧。然而我害怕你渐渐地不能够了解我了。你为什么还以为陈真就是我自己呢?你看不出来我和他中间有着很显著的差别吗? 你知道,我和别的许多人不同,我生下来就带了 ![]() ![]() ![]() ![]() ![]() ![]() 你不过读了《雨》的前三章。我以后将怎样写下去,你还不知道。你说这部小说的 ![]() ![]() ![]() 那个朋友不久就离开了南京,他也不曾来信谈《雨》的事情。一个月以后我继续写了《雨》的第六、第七两章,又过了三个星期我就一口气从第八章写到第十六章,这样把《雨》写完了。以后单行本付印时,在分章和內容上我都作了一些改动。 《雨》是《雾》的续篇,不过在量上它却比《雾》多一倍。 故事发生的时间比《雾》迟两年,人物多了几个。虽然还是以爱情作主题,但比起《雾》来这部小说里的爱情的气氛却淡得多了。 我自己更爱《雨》,因为在《雨》里面我找到了几个朋友,这几个人比我的现实生活里的友人更能够牵系我的心。我的预定的计划是写一个耝暴的、浮躁的 ![]() ![]() ![]() 那个朋友和我一样也是有很多缺点的。要是我们不曾消灭掉这些缺点,那么我们就没有理由来掩饰它们。我们应该对别人忠实,对自己也要忠实。 那个朋友至今还是我的好友中间的一位,我始终爱护他,但是我却不得不承认他已经不是《雨》里面的吴仁民了。然而他更不是《电》里面的吴仁民。《电》里面的吴仁民可以是他,而事实上完全不是他。不知道是生活使他变得沉静,还是他的热情有了寄托,总之我最近从⽇本回来在海上和他相见时,我确实觉得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做一位大学教授了。我想,几年以后,或者十几年以后他有一无会回想起过去的生活,或者还会翻阅到这本小小的书,他会在那里面认出一种始终不渝的友情来。那个时候他也许会更了解我,或者还会更了解他自己。谁能够为青年时代的热情感到羞惭而后悔呢? 可惜的只是这种可贵的热情不能够保持长久。 在《雨》里面出现了方亚丹和⾼志元。方亚丹可以放在后面说,因为在《电》里面他才现出了全⾝。⾼志元在《雨》里面是一个重要的人物。这是一个实真的人。然而他被写进《电》里面时却成了理想的人物了。不,这不能说是理想的人物。我的朋友如果处在《电》的环境里,他的行动跟⾼志元的不会是两样。 这个朋友是一个大孩子,他以他的单纯和真诚获得了我们大家的友爱。他有许多缺点,但是他有着更多的热情。他的⾝体就是被这种热情毁了的。他在中学里读书的时候喝酒过多,又不知道保养⾝体,常常喝醉了就躺在校园內的草地上,在一株树下过夜,后来就得了一种病:只要天气一变他的肚⽪就会痛起来,要吃八卦丹才可以暂时止痛。我们因此叫他做"活的气象表"。我们这样叫他,并没有一点嘲笑的意思。这个绰号包含了我们的友爱和关切。我们爱他,但是我们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他被那永不熄灭的热情和那零碎的痛苦一天一天地摧残下去。用手杖抵肚⽪,固然是一个可笑的景象,然而我看见他这样做,我却忍不住要流泪了。 在《雨》里面我实真地描写了这个朋友的面目。我的书使这位友人永久地活在我的眼前。单为了这个,我也得珍爱它。 这位朋友读过《雨》的前五章,而且我写第四章时正和他同住在法租界某处的一个客堂里。第六章写成时他已经离开了海上。第八章以后的各章因为刊物脫期,他便没有机会读到,他已经回到遥远的故乡去了。 他在动⾝的前两夜来看我,我们谈了好些话。我第二天早晨就要到杭州去,不能够送他上船。但是这个晚上我送走了他回到自己的房里,想起种种的事情,觉得寂寞,便写了一封信寄给他,信里面有些劝告的话。 从杭州回来我得到了他的信,是一封长信,但是他已经在海行中的轮船上了。 他在信里说: 我知道我走了以后你的生活会更寂寞,我知道我走后我的生活也会更寂寞。我愿意我们大家都在一个地方,天天见面。然而这是不可能的。我们每个人都有我们的工作和责任…我以后也许会找到一些勇敢的朋友,然而我恐怕再找不到一个像你这样了解我的人了。 他还说他愿意听从我的劝告,改掉一切坏习惯,试着做一点实际的事情。他甚至答应我以后不再喝酒,答应我沉默地埋头工作五年或十年。最后他说我不送他上船也很好,因为他也不愿意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这个人被好些人笑骂作傻瓜,被好些女 ![]() 以后他到了故乡寄过一封短短的报告平安的信。不久又寄来他以前在东京买的两本英文书,这是他从前答应送我的。 我只去过一封信短。以后我们就没有再通信息了。 我知道他还活着,但是我不知道他现在活得怎样。 有一些人疑心张小川是我的另一个好友。那也是一个被我敬爱过的友人。我在巴黎第一次见到他,他在我的过去生活中有过相当大的影响。但是他从法国回来以后的行为使我逐渐感到不満,后来我还当面责备过他。以后我还在《旅途随笔》里谈到他,因为有一次他从河南带了他自己教的一班生学,到江浙来参观,那些师范学校的生学拿了教育厅和县里的津贴和苏州买了大量的香粉,回去打扮他们的 ![]() 我写张小川时,并不想责骂那个朋友:我憎恨的只是他的行为,并不是他本人。所以结果张小川就成了一部分知识分子的写照,而不单是我那个友人了。张小川这一类的人我不知道遇见过多少,只可惜在《雨》里面我写得太简单了。 张小川的好友李剑虹很像《天鹅之歌》里面的那个前辈友人,但我希望他不是。我写《雨》在我写《天鹅之歌》以前。那时这位友人刚从欧洲回来,我对他还抱着大的期望。但是我已经在担心爱情会毁坏他的一切了。 郑⽟雯和熊智君是"三个小资产阶级的女 ![]() ![]() ![]() ![]() 在《雨》里面周如⽔投⻩浦江杀自了。单是一本《雾》已经使那个被单恋苦恼着的朋友"落到冰窑里面去了"。为什么我现在还要加上一个这样的结局?是不是一定要把他推下黑暗的深渊里去?不。事实上我的本意恰恰相反,我想用这个结局来把《雾》给那位朋友留下的不愉快的感觉去掉。其实他早已忘记了那回事情。我要用《雨》来证明周如⽔并不是他,所以《雨》里面的周如⽔的事情全是虚构的。 不过像周如⽔那样的 ![]() 《雨》出版以后不到一年我写了短篇小说《雷》。这是我从广东回海上后又从天津到北平、住在一个新婚的朋友(指小说家沈从文)家里的最初几天中间匆忙地写成的。这篇小说似乎结束得太快,有许多地方都被我省略了,后来才在《电》里面补写出来。这样一来我就无意地在《爱情的三部曲》里面加进了一个小小的揷曲。 我在《旅途随笔》第一篇《海上》中写过这样的话:五月里,一个晴朗的早晨我离开了海上。那只和山东省城同名的船载着我缓缓地驶出⻩浦江,向南方流去。时间是六点钟。 我是在前一个晚上上船的,有一位朋友同行。我们搭的是统舱,在船尾舱面上放着我们的帆布 ![]() ![]() ![]() ![]() 这个朋友的叙述引起了我的赞美。自然在我的朋友中像这样拒绝爱情的并不止他一个。但是也有不少的人毫不顾惜地让爱情毁了他们的理想和事业,等到后来尝惯了生活的苦味,说出抱怨爱情的话来时,已经太迟了。 我对他说,我要写一个中篇小说,就叫做《雷》。朋友只是微微一笑,他的笑带了一点苦味。 《旅途随笔》的前一部分是在广州机器工会的宿舍和中山大学的生物研究室里写成的。在那些⽇子我⽩天到中山大生学物研究室去看蛙的生长或者跟一个朋友研究罗广庭博士的"生物自然发生的发明",晚上一个人走过海珠桥回到河南机器工会的宿舍去觉睡。 我几次想提笔写那个计划中的中篇小说《雷》。倘使我写的话,《雷》的主人公就会真是那个瘦长的朋友了。但是那时候我却写了替达尔文学说辩护的文章跟罗广庭博士开玩笑,笔锋也触到了《东方杂志》的编者的⾝上,所以我的这篇文章便以"文笔太锐,致讥刺似不免稍甚,恐易引起误会"的理由被《东方杂志》拒绝登载了。后来它在《中生学》月刊发表时又被《东方杂志》的编者托人要求把"文笔太锐"的地方删去了一两处,以后便没有"引起误会"。不过我的文章受"凌迟之刑",这是第一次。 后来我在北平写了《雷》,那时我的心情已有些改变,所以写出来的并不是中篇小说,而且也不是拿那个瘦长的朋友做"模特儿"了。 德这个人也许是不存在的,像他那样的 ![]() ![]() 德这个 ![]() 德死了。可是他的老鹰一般的影子到现在还在我的原稿纸上面盘旋。我写德时,虽然知道并不是在写那那个耝暴的年轻,朋友,但是我仍然不能不想到他。我不但借用了他的两件事 ![]() ![]() ![]() 后来《雷》收进集子里面,这段附记就让我删去了。我已经写了《电》,我拿了那个朋友做模特儿写了方亚丹。 平心地说起未,德也有点像那个年轻朋友。他有德的长处,也有德的弱点。他有热情,也有勇气。有人害怕他,也有人爱他;有人责骂他,也有人恭维他。但是真正了解他的,恐怕只有我一个人吧。所以他和许多人做过朋友而终于决裂,但是我们始终不曾吵一次架。自然我也不曾过分地赞扬他。他不是德,唯一的理由就是他绝不是一个像德那样的极端主义者。而且当我写这一段文章的时候,我手边还有他的一封旧信,里面有这样的话:××来信向我诉苦,说她这三个月来为我而肺痛(她原也吐⾎),苦得不堪,而且她用了使我不能完全了解的字眼警告我:"如果以后有什么不幸的事情发生,我可没有责任了,因为我己把我的一切真情给朋友了。"朋友,竟有这样不幸的人间悲剧:我爱##,她却要弄到我吐⾎。××偷偷地爱我,爱到自己生病,而我竟不知道…德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信,方亚丹也不会的。但是我们能够不为这样的信所感动吗?让我祝福我的年轻朋友早⽇恢复健康,取得自己的幸福吧。 慧和影这两个女子是存在的,但是我一时指不出她们的真姓名来。有人说慧是某人,影是某人,另一个人的意见又跟第一个人的说法完全不同。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说,我大概把几个人融合在一起,分成两类,写成了两个女子。所以耝略地一看觉得她们像某人和某人,而仔细地一看却又觉得她们跟某人和某人并不相像。 《雷》在《文学》一卷五号上发表了。过了一个多月我开始为第二卷的《文学》写作长篇小说《电》,打算这样来结束我的《爱情的三部曲》。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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