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激流三部曲)是巴金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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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舂(激流三部曲) 作者:巴金 | 书号:44511 时间:2017/12/2 字数:1819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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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臣的死就像一盏微暗灯光的熄灭,在⾼家的生活里不曾留下大的影响,但是在觉新的心上却划开了一个不能填补的缺口,给他的灵魂罩上了一层浓密的黑暗。他这一年来似乎就靠着这微弱的亮光给他引路,然而如今连这灯光也被狂风吹灭了。 觉新一连两天都觉得 ![]() 星期三早晨觉新叫袁成买了一个大的花圈来,预备送到海臣的坟上去。花圈买来了,放在觉新的书房里一张圆桌上面。周氏和淑华两人刚从花园里出来,经过觉新的门前,便揭起帘子进去,跟在她们后面的绮霞也进了觉新的房间。 “这个花圈倒好看。不过拿到坟地上一定会给人偷去,”淑华看见花圈,不假思索地顺口说道。 “其实不给人偷,过两天花也会枯的。大哥不过尽尽心罢了,”周氏带点伤感地说。 觉新含糊地答应了一句,站起来让周氏坐了。他默默地把眼光定在屋角地板上,那里摊开一张字条,上面写着“金陵⾼海臣之墓”墨汁还没有⼲,是觉新亲笔写的。 周氏看见觉新含泪不语,心里也不好受,便不再提海臣的事。她忽然想到另一件事情,抬起头望着淑华,露出不相信的样子说:“三女,我忘记问你一件事情。五婶昨天对我说过你二哥带你们到公园里头去吃茶。她说她已经骂过四姑娘了。她要我把你二哥教训一顿。我想哪儿会有这种事情?怎么我一点儿也不晓得?你看古怪不古怪?真是无中生有找些事情来闹。”觉新连忙掉头去看淑华。他注意地看她的脸,他的心里起了疑惑。他急切地等候淑华的回答。淑华的脸⾊突然变得通红,她不知道周氏的用意怎样,但是她找不出话来掩饰,便把嘴一噘,生气地答道:“这又有什么希奇。到公园去了也不会蚀掉一块⾁。况且是四妹自家要去的。”“那么你们真的去过了?”周氏惊讶地说,这个回答倒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 “去过就去过,五婶也管不到。”淑华埋着头咕噜地说。 “二弟也真是多事,把四妹带去做什么?又给我们招⿇烦。”觉新叹一口气埋怨地揷嘴道。 “⿇烦?哪个怕她?”淑华圆睁着眼睛恼怒地说。“去公园又不是犯罪。我去,二姐去,琴姐也去。”周氏微微地皱着眉尖,嗔怪地瞅了淑华一眼,带了一点责备的调子说:“你们也是太爱闹事了。我自然没有什么话说。 不过如果三爸晓得,事情就难办了。二姑娘会挨顿骂,这不消说。恐怕你们也逃不掉。我也会给人在背后说闲话的。去年你三哥偷偷跑到海上去,我明的暗的不晓得给人抱怨过多少回。如今你二哥又来闯祸了。“周氏的话愈说愈急,她的宽大的圆脸不住地点动,左边的肘庒住写字台面。她红着脸,带了不満意的表情望着淑华,过了片刻,又把眼光移到花圈上。 “二弟真是多事。他为什么早不对我说一声?”觉新着急地跺脚,望着淑华抱怨道。 淑华脸上的红⾊已经褪荆她一点也不怕,站在写字台的另一面,冷笑一声,挑战似地说:“三爸晓得,我也不怕。 到公园里头去吃茶又不会给⾼家丧德。五婶管不到二哥,也管不到我。她要管,先把五爸同喜儿管好再说,还好意思让公馆里的人喊喜儿做喜姑“三爸会——”觉新看见淑华的态度倔強,又看见周氏的脸⾊渐渐在变化。他一则怕淑华说出使周氏更难堪的话;二则自己也不満意淑华的过于锋利(他觉得这是过于锋利了)的议论,便揷嘴来阻止她说下去。但是他刚刚说了三个字,立刻又被淑华打断了。淑华用更响亮的声音抢⽩道:“三爸?”她轻视地把嘴一扁。“他爱面子,看他有没有本事把喜儿赶出去。大事情管不了,还好意思管小事情。二哥不会怕他的。”淑华还要往下说,却被周氏止祝周氏烦厌地唤了一声“三女。”眼眉间露出一点不愉快的神⾊。淑华闭了嘴,脸红一阵,⽩一阵,心里很不快活,只是把嘴噘着,偏过头去看窗外。过了一会儿,周氏看见淑华还在生气,便换了比较温和的口气对淑华说:“三女,你说话也该小心一点。 你对长辈也该尊敬。你这些话倘若给三爸或者四婶、五婶她们听见了,那还了得。等你二哥回来,我还要嘱咐嘱咐他。现在公馆里头比不得从前。我们命不好,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我们没有人当家,遇事只得将就一点,大家才有清闲⽇子过。受点气也是没有办法。我从前在家当姑娘的时候,我也爱使 ![]() “妈的话也不对。受气就不是一个好办法。东也将就,西也将就,要将就到哪一天为止。…”淑华听见周氏的话,心里不服,反驳道。连她这个乐安天命的年轻姑娘现在也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倒是觉新料想不到的。觉新自然不会站在克明们的一边,他不会诚心乐意地拥护旧传统,拥护旧礼教。在他的心里也还潜伏着对于“新的路”的憧憬。但是他目前望渴和平,望渴安静的生活。他似乎被那无数的灾祸庒得不能够再立起来。他现在愿意休息了。所以淑华的话像一堆石子沉重地 ![]() 你说话也该小心一点。什么好人坏人,给人家听见,又惹是非。“她不愿意再听淑华说下去,便站起来打算走回自己的房里。淑华还想说话,忽然门帘一动,翠环张惶地走进来。翠环看见周氏,便站住唤了一声”大太太“,就回头对觉新说:”大少爷,我们老爷请你就去。“翠环的脸上没有丝毫的笑容,眼圈还是红的。 “好,我去。”觉新短短地说,又向四周看了看。他的眼光在花圈和字条上面停留一下,他便转过头向绮霞吩咐道:“绮霞,你出去喊袁二爷来拿花圈。”于是他急急地走出房去。 绮霞答应一声便走了。翠环还留在房里,她看见觉新出去,便走近淑华, ![]() 老爷在发气,我们姐小挨了一顿骂,现在在屋里头哭。三姐小,请你去劝劝她。“”我去。我去。“淑华惊惶地接连应道。 “唉,这都是你二哥闯的祸,”周氏烦恼地叹了一口气,她把⾝子庒在椅背上,她的心上的暗云渐渐增加起来,无可如何地勉強去想有什么适当的应付方法。 “妈,你不要怪二哥了。三爸怎么会晓得这桩事情?一定有人在背后挑拨是非,”淑华咬紧牙齿恼恨地说“我去劝二姐去。”她又对翠环说:“翠环,我问你,三老爷为了什么事情骂二姐小?”“还不是为了去公园的事情?”翠环愤慨地说;“我从没有看见我们老爷对二姐小这样发过脾气。老爷的神气真凶,真怕人。二姐小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埋着头淌眼泪。老爷还要骂,太太看不过,在旁边劝两句,老爷连太太也骂了。”“不要说了,我们快走,”淑华不耐烦地催促翠环道,她推开门帘走出了房间。翠环也跟着出去,但是刚跨过门槛,又被周氏唤进去了。周氏留下翠环,打算向她问一些事情。淑华一淑华进了淑英的房间,看见淑英正伏在 ![]() ![]() “平心而论,你三爸也太凶一点,⽗亲对女儿就不应该拍桌子打掌地骂。我看不过劝解两句,连我也碰了一鼻子的灰,还要派我一个不是。你二姐虽然做错事,但也不是犯什么大罪,”张氏不平地说。她似乎希望淑华说几句响应的话,但淑华依旧含糊地答应两三声,就闭了嘴。 “我不要活了,我不要活了。”淑英忽然在 ![]() ![]() ![]() ![]() 淑华掉头去看张氏的长长的背影。她看见那个背影在门外消失了,便跪在踏脚凳上,又伸手去扳淑英的头,同时轻轻地在淑英的耳边说:“二姐,三婶走了。你不要再哭,有什么事我们好好地商量。”淑英翻了一个⾝,把脸掉向淑华。脸上満是泪痕,还有几团红印,眼睛肿得像胡桃一般。她痛苦地菗泣说:“三妹,我不要活,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她再也接不下去,又伤心地哭起来。 淑华摸出手帕给淑英揩眼泪,淑英也不拒绝。淑华一面揩一面愤恨地自语道:“一定是五婶在背后挑拨是非,不然三爸怎么会晓得。”她同情地望着淑英的脸,又气恼,又难过。 她把手帕从淑英的脸上取下来。淑英微微睁开眼睛,那如怨如诉的眼光在她的脸上盘旋了片刻,轻轻地唤了一声“三妹”淑英似乎要对她说什么话,但是并没有说出来,便掉开了脸,充満哀怨地长长叹一口气,眼泪像泉涌似地淌了出来。 淑华也觉得凄然了。她紧紧地挽住淑英的膀子,半晌不说话。 “三妹,我实在活不下去了,做人真没有意思…”淑英极力忍住眼泪,不要说一句话,但是她的最后的防线终于被突破了,她迸出了哭声,接下去又是伤心的菗泣。 翠环刚从外面进来,听见了淑英的话,她忍耐不住连忙跑到 ![]() 淑英又把⾝子转过来,泪花莹莹地望着淑华和翠环,她无可如何地摇头摇凄凉地说:“你们不晓得,我实在活不下去。 我以后的⽇子怎样过?活着还不是任人播弄,倒是索 ![]() 我跟你不同,别人讨厌我,恨我,我就偏要活下去,故意活给别人看。这回的事情一定是五爸告诉五婶,五婶告诉三爸的。五爸带了礼拜一游公园,那不算丧德,我们几姊妹到公园吃茶哪一点丢脸。二姐,你不要伤心,你坐起来,我们⾼⾼兴兴地出去耍,故意做给五婶她们看看。“淑华愈说愈气,她恨不得马上做出一件痛快的事情,给那些人一个打击。”二姐,你起来,你起来。“她用力拖淑英的膀子,想使淑英坐起来。 “二姐小,你不要伤心了,你要保重⾝体才好,”翠环含泪劝道。 淑英又叹了一口气。她止了泪悲声说:“你们劝我活,其实我活下去也没有好⽇子过。你们两个天天跟我在一起,难道还不晓得我的处境?我活一天…”淑英刚刚说到这里,觉新便走进房来。觉新看见淑英脸上的泪痕,带着同情和关心的口气劝道:“二妹,你忍耐一点,我们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的。 这究竟还是小事情。你就委屈一下罢。“他的劝慰反而增加了淑英的悲痛,她简短地吐出几个字:”大哥,那么以后呢?“泪珠不住地沿着脸颊滚下来。 “三爸以后不会再像这样发脾气的,”觉新搪塞似地答道。 这个回答很使淑英失望,连淑华听见也不舒服。淑华冷笑道:“要二姐活着专门看三爸的脸⾊那就难了。”“轻声点。你疯了吗?”觉新吃惊地说。 “怕什么。难道会有人把我吃掉。”淑华理直气壮地说。觉新又劝了淑英一阵,声泪俱下地说了一些话,后来听见汤嫂的声音唤淑英去吃早饭,才匆忙地走了。汤嫂摇摇晃晃地走到 ![]() 淑华也说不吃。 “三妹,你去吃饭罢,”淑英温和地对淑华说。 “我不想吃,我今天陪你饿一顿,”淑华亲切地说,她淡淡地一笑。 “我不要你陪,我要你去吃饭,”淑英固执地说。 淑华索 ![]() 翠环也不肯去吃饭,她和淑华两人在房里陪伴淑英,她们继续谈了一些话。淑英的心境渐渐地平静了些,也不再流泪了。翠环出去打了脸⽔,淑英便坐起来揩了脸,然后去把头发梳理一下。忽然觉英嚷着跳进房来;他笑嘻嘻地说:“二姐,你为什么不吃饭?今天菜很好。”淑英皱了皱眉,立刻板起脸,过了半晌才回答一句:“我不想吃。”“平⽇我挨爹骂,你总不给我帮忙。今天你也挨骂了,我⾼兴。”觉英扬扬得意地拍手说。 淑英埋下头不作声。淑华看不过,厌恶地责斥道:“四弟,哪个要你来多嘴。你再说。”“我⾼兴说就说。你敢打我。你今天没有挨到骂就算是你运气了。”觉英面不改⾊地笑答道。这时连翠环也看不惯了,她不耐烦地唤了一声:“四少爷。”“什么事?”觉英掉头看翠环,依旧嬉⽪笑脸地问道。 “四少爷,请你不要说好不好?你看二姐小刚刚气平了一点,你又来气她,”翠环忍住气正经地说。 “我不要你管。”觉英变了脸骂道。 “四弟,你不给我滚开。哪个要你在这儿嚼⾆头?你不到书房读书去,我去告三爸打断你的腿。”淑华站起来指着觉英叱骂道。 “你去告,我谅你也不敢…”觉英得意地说。他还要说什么,忽然看见张氏陪着周氏走进房来,就闭了嘴,很快地溜出去了。张氏也不把觉英唤住责斥几句,却装做不曾看见的样子让他走了出去。 淑英站起来招呼周氏,脸上略带一点羞惭。她看见她的大伯⺟和⺟亲都坐下了,便也坐下,埋着头不说话。 “二姑娘,这回是你二哥害了你了,害得你⽩⽩挨了你爹一场骂,”周氏看见淑英的未施脂粉的脸和肿红的眼睛,不觉动了爱怜,便带着抱歉的口气对淑英说。 “也不能完全怪二老,二女自己也有不是处,不过她⽗亲也太古板,”张氏客气地揷嘴说。 “二姐那天明明先对三婶说过,三婶答应她去的,”淑华先前受了张氏的气,忍在心头,这时因觉英刚刚来搅扰了一阵,弄得她心里更不舒服,忍不住抢⽩张氏道。 张氏听了这句意外的话,不觉受窘地红了脸。她嗔怪地瞪了淑华一眼,并不理睬淑华。周氏在旁边觉得淑华的话使张氏难堪,便责备地唤一声“三女。”阻止她再说这类的话。 “事情过了,也不必再提了。我看三弟过一会儿气就会平的,”周氏敷衍张氏道,过后又对淑英说:“二姑娘,你也不必伤心了。以后举动谨慎一点就是。”淑英低着头含糊地答应一声,并不说什么。淑华不平似地噘着嘴,但也不说话。张氏却在旁边附和道:“大嫂说的是,”也嘱咐淑英道:“二女,你要听大妈的话。你爹以后不会再为难你的。”淑英依旧垂着头应了一声“是”泪珠不由她管束地夺眶而出。她把头埋得更低,不肯让她们看见她的眼泪。 周氏和张氏又谈了一些不着边际的闲话。淑英的眼泪⼲了,她便抬起头来。她们以为她已经止住了悲,她们的心也就放下了。淑英的心情她们是不会了解的。只有淑华还知道一点,因为淑华究竟是一个年轻人。 周氏和张氏继续着谈话,她们对淑英、淑华两人讲了一些女子应该遵守的规矩。她们讲从前在家做姐小怎样,现在做姐小又怎样,讲得淑华厌烦起来,连淑英也听不进去。这时倩儿忽然进来说,王家外老太太来了,四太太请大太太和三太太去打牌,她们才收起话匣子走了。她们临走时张氏知道淑华也没吃早饭,还嘱咐翠环去叫厨子做点心给淑英姊妹吃。 淑华陪着淑英在房里谈了一些闲话。等一会儿点心果然送来了,是两碗面。淑华胃口很好地吃着。淑英起初不肯吃,后来经淑华和翠环苦劝,才勉強动了几下筷子。 觉民在下午四点钟光景才回家。他刚走到大厅上就遇见觉英同觉群两人从书房里跑出来。觉英看见觉民便半嘲笑半恐吓地说:“二哥,你们到公园里头耍得好。姐姐同四妹都挨骂了。姐姐哭了一天,饭也没有吃。连大哥也挨了爹的骂。”觉民吃了一惊,把嘴一张,要说什么话,但是只说出一个字,就闭了嘴惊疑参半地大步往里面走去。他走进拐门还听见觉英和觉群的笑声。他进了自己房间,放下书,站在写字台前沉昑了片刻,便到觉新的房里去。 觉新正躺在 ![]() “是不是到公园去的事情?”觉民惊愕地问。 觉新点了点头,语气稍微和缓地答道:“就是这件事情。 你也太冒失了,害得二妹好好地挨了一顿骂,四妹也挨了五婶的骂。我平⽩无故地给三爸喊了去,三爸对着我骂了你半天,要我以后好好地管教你。你想我心里难不难过?“”那么你打算怎样?“觉民庒下他的直往上冲的怒气,淡淡地问了一句。 “我?——”觉新受窘地吐了这个字,然后分辩地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不是说三爸要你管教我吗?”觉民追 ![]() “我怎么管得住你?”觉新坦⽩地说“不过——”他突然住了口,恳求般地望着觉民说:“二弟,我劝你还是去见见三爸,向他说两句陪罪的话。这样于大家都有好处。”觉民沉昑半晌,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办不到。大哥,我不是故意跟你作对,使你为难。不过我陪二妹到公园去并不是什么犯罪的事情。我实在没有错。我不去陪罪。我现在到二妹房里去看看。”觉民看见觉新脸上的痛苦的表情,知道觉新处境的困难,他也不愿意责备他的哥哥,就忍住气走出了房门。 觉民刚走出过道,看见沈氏同喜儿有说有笑地从花园里出来。他只得站住招呼沈氏一声。沈氏爱理不理地把头一动,只顾跟喜儿讲话。喜儿不好意思地看他一眼,很有礼貌地招呼了一声:“二少爷。”沈氏还是戴孝期內的打扮。喜儿却打扮得齐整多了,头发抿得又光又亮,还梳了一个长髻。圆圆的脸上浓施脂粉,眉⽑画得很黑,两耳戴了一副时新的耳坠,⾝上穿着一件滚宽边的湖绉夹袄。觉民短短地应了一声,也不说什么,就匆忙地走了。 淑英的房里静悄悄的。淑英、淑华和翠环三人在那里没精打采地谈话。淑英看见觉民,亲热地唤了一声:“二哥”眼泪不由她控制地流了出来。她连忙掉开头去。但是觉民已经看见了她的眼泪。淑华看见觉民进来,欣喜地说:“二哥,你来得正好。你也来劝劝二姐。她今天…”觉民不等淑华把话说完,便走到淑英⾝后,轻轻地抚着淑英的肩头,俯下脸在淑英的耳边温和地说:“二妹,我已经晓得了。你不要伤心。这不过是一点小小的挫折,不要怕它。”淑英把头埋得更低一点,肩头微微动耸了两三下。淑华正要说话,却不想被翠环抢先说了:“二少爷,你没有看见,老爷今天的神气真凶。连我也害怕。”“二妹,你记住我的话,时代改变了。”觉民停了一下又鼓舞地对淑英说。“你不会遇到梅表姐那样的事情,我们不会让你得到梅表姐那样的结局。现在的情形究竟和五年前、十年前不同了。”话虽是如此说,其实他这时并没有明确的计划要把淑英从这种环境中救出来。 觉民的声音和言辞把淑英和淑华都感动了,她们并不细想,就轻易地相信了他的话。淑英向来是相信觉民的。在这个大家庭里她视作唯一的可依靠的人便是他。他思想清楚,做事有毅力,负责任——琴这样对她说过,她也觉得琴的话有理。对于她,这个堂哥哥便是黑暗家庭中一颗唯一的星;这颗星纵然小,但是也可以给她指路。所以她看见觉民,心情便转好一点,她的思想也不像 ![]() 淑英终于听从了觉民的话去吃午饭。她差不多恢复了平静的心境,但是看见克明的带怒的面容,心又渐渐地 ![]() ![]() “你到哪儿去?”克明知道张氏要到淑英的房里去,却故意正⾊问道。 “我去看二女,”张氏挑战地说,便向着淑英的房间走去。 “你给我站祝我不准你去。”克明立刻沉下脸来,怒容満面地嚷道。 张氏转过⾝来。她气得脸⾊发青,指着克明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今天——”她忽然闭了嘴,缩回手,态度立刻变软了。她虽是依旧面带怒容,却一声不响地规规矩矩坐到原位上去。 “二女的脾气都是你惯使了的。你看她现在连规矩也不懂得。她居然敢对我发脾气。她连我也不放在眼睛里了。 你还要惯使她。将来出什么事情我就问你。“克明放下筷子,对着张氏声⾊俱厉地责骂道。 张氏的脸部表情变得很快。她起初似乎要跟克明争吵,但是后来渐渐地软化了。她极力忍住怒气,眼里含着泪,用闷住的声音向克明央告道:“你不要再说好不好?王家太亲⺟就在四弟妹屋里头吃饭。”克明果然不作声了。他依旧板着面孔坐了片刻,才推开椅子昂然地往他的书房走去。 张氏看见克明的背影在另一个房间里消失了,才向翠环做一个手势,低声催促道:“快去,快去。”等翠环走了,她也站起,她已经走了两步,克明的声音又意外地响起来。克明大声在唤:“三太太。三太太。”她低声抱怨道:“又在喊。 难道为了一件小事情,你就安心把二女 ![]() 翠环端了一杯开⽔到淑英的房里,淑英已经呕得脸红发 ![]() ![]() ![]() 淑英漱了口,又喝了两口开⽔,把杯子递给翠环,疲倦地倒在 ![]() ![]() 主仆二人哭了一会儿,不久淑华来了。淑华说了一些安慰的话。翠环虽然止了悲,但是淑英心上仍然充満着 ![]() 觉民吃过午饭就到琴的家去了,剑云来时叫绮霞去请淑英、淑华读英文。绮霞去了一趟,回来说是淑英人不大舒服,淑华有事情,两个人今天都请假。剑云关心地问了几句,绮霞回答得很简单,他也就没有勇气再问下去。他惆怅地在觉民的窗下徘徊一阵,觉得没有趣味,一个人寂寞地走了。 淑华在淑英的房里坐了一点多钟。她看见房间渐渐地落进黑暗里;又看见电灯开始发亮。屋子里还是冷清清的。没有人来看淑英。连张氏也不来。她愤慨地说:“三婶也太软弱了。也不来看一眼。”“我们太太就是怕老爷。老爷这样不讲情理。我害怕二姐小会——”翠环带了一点恐惧地说“二姐小”以后的字被她咽下去了。她不敢说出来,恐怕会给淑英增加悲哀。 淑英在 ![]() 淑华略吃一惊。她一时也无主意,不知说什么话才好。后来她和翠环低声 ![]() ![]() 翠环把淑英 ![]() ![]() ![]() 第二天早晨,淑英觉得心里平静了,不过四肢还是没有气力。她想到一些事情觉得心灰意懒,又不愿意到饭厅去看⽗亲的脸⾊,索 ![]() ![]() 这情形淑英已经从翠环的报告中知道了。她想:做⽗亲的心就这么狠?她又是恨,又是悲。她再想到自己的前途,便看见 ![]() ![]() 她躺在 ![]() ![]() ![]() 正是明媚的暮舂天气。蓝⾊的天幕上嵌着一轮金光灿烂的太 ![]() ![]() ![]() 她们几个人进了花园。里面的景物并没有什么改变。只是在各处生命表现得更強烈一点。一切都向着茂盛的路上走。 明 ![]() 淑华感到了肺腑被清风洗净了似的痛快。她低声唱起《乐郊》来。淑贞一声不响地偎在淑英的⾝边。淑英也忘了先前的种种苦恼。她们信步走着,一路上谈些闲话,不知不觉地到了晚香楼前面。出乎意料之外的,她们看见有人在天井里。那是克定夫妇和喜儿三个。他们坐在瓷凳上背向外面,有说有笑,好像很快乐似的,因此不曾注意到别人走来。 淑英看见克定三人的背影,心里不大⾼兴,她把眉头微微一皱,回转⾝往来时的路走去。淑华不大在乎地也跟着掉转⾝子。她刚一动,就听见后面有声音在吩咐:“翠环,装烟倒茶。”她便站祝翠环抬起头去看声音来的地方,不觉失声笑了。那是鹦鹉在说话。翠环低声骂了一句。 克定们听见鹦鹉的声音,马上掉过头来看。沈氏先叫一声“四女”接着又唤“翠环”淑贞迟疑一下便走了过去。翠环也只得过去了。淑华掉头去看淑英。淑英正站在圆拱桥上看下面的流⽔。她很想马上到淑英那里去。但是她又听见沈氏在唤“三姑娘”她只好走过去,跟沈氏讲几句话。她以为淑英会在桥上等候她。 淑贞走过去就被她的⺟亲留下了。沈氏又要翠环到外面去:第一,请四老爷、四太太到花园里打牌;第二,叫⾼忠进来在⽔阁里安好牌桌。翠环唯唯地应着。她在听话的时候,不住地侧头去看喜儿,对喜儿微笑,她觉得喜儿现在好看多了。喜儿被她看得不好意思,含羞带笑地点一下头,马上就把脸埋下去。 翠环只好往外面走了。她走过圆拱桥,淑英已经不在那里。她看不见淑英的影子便往附近找去。她忽然注意到淑英在湖边同一个男子一起走路。她看见背影认出他是剑云,便放心地走开了。 淑英先前在圆拱桥上站了片刻,等候淑华她们。她埋头去看下面的流⽔。⽔很明亮,像一面镜子。桥⾝在⽔面映出来。她的头也出现了。起初脸庞不大清晰,后来她看得比较清楚了,但是它忽然变作了另一个人的脸,而且是鸣凤的脸。 这张脸把新鲜的空气和明媚的 ![]() ![]() ![]() “二姐小,”忽然有人用亲切的声音轻轻唤道。淑英惊觉地抬起头去看。陈剑云从桥下送来非常关切的眼光。她便走下桥去。 “听说你欠安,好些了罢,”剑云诚恳地问道。 “陈先生,你怎么晓得的?我也没有什么大病,”淑英半惊讶半羞惭地说。他沿着湖滨慢慢地走去。她也信步跟着他走。他们走过一丛杜鹃花旁边,沿着小路弯进里面去。那一片红⾊刺着他们的眼睛。他们把头微微埋下。 剑云惊疑地看了淑英一眼,见她双眉深锁,脸带愁容,知道她有什么心事,便关心地说:“昨天我来了,喊绮霞请二姐小上课。说是二姐小欠安。我很担心。今天我来得早一点,没有事情,到花园里走走,想不到会碰见二姐小。我看二姐小精神不大好。”“多谢陈先生,其实我是值不得人挂念的,”淑英感 ![]() 剑云好几次 ![]() ![]() 他几次偷偷地看淑英,那个美丽的少女低下头在他的旁边走着。瓜子脸上依旧笼罩着一片愁云。一张小嘴微微张开,发出细微的声息。她走到一株桂树下面,站住了。树上一片叶子随风落下,飘到她的肩上粘住了。她侧脸去看她的左肩,用两 ![]() 他忽然胆怯起来,方才想好的一些话,这时全飞走了。他努力去寻找它们。她的脉脉注视的眼光渐渐地深⼊到他的心里,这眼光似乎看透了他的心,而且把他的心搅 ![]() 他只觉得她的眼光在他的脸上盘旋,盘旋。于是那一对眼睛微微一笑。充満善意的微笑鼓舞了他,他便大胆地问道:“二姐小,你为什么近来总是愁眉不展?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可不可以告诉我?让我看看我可不可以给你帮忙。”这些亲切的、含着深的关心的话是淑英不曾料到的。她起初还以为剑云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要跟她商量,她以为他的哀愁与苦闷不会比她有的少。所以她预备着给他一点点同情和安慰。现在听见这些用颤动的调子说出来的话,她知道它们是出自他的真心,不含有半点虚伪的感情。在绝望深深地庒住她、连一点不太坚強的信念也开始动尧许多人都向她掉开了脸、她陷在黑暗的地窖中看不见一线光明的时候,听见这意外亲切的话,知道还有一个人这么不自私地愿意给她帮忙,她很感动,不能够再隐瞒什么了。她感 ![]() ![]() “那么还是陈家的亲事?”剑云低声问道。 淑英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是以后的事情,我想大哥和觉民总有办法,”剑云极力忍住悲痛做出温和的声音说。 淑英无可奈何地叹一口气,过了片刻她才摇头摇答道:“我看也不会有办法。他们固然肯给我帮忙,但是爹的脾气你是晓得的。为了去公园的事情他昨天大发脾气,到今天还不理我。到底还是该我去赔罪。陈先生,你想我以后的⽇子怎么过。”她闭了嘴,但是那余音还带了呜咽在剑云的耳边飘来飘去,把他四周的空气也搅成悲哀的了。这种空气窒息着他。 他又是恐惧,又是悲痛,又是烦愁,又是惊惶。然而有一个念头凌驾这一切,占据着他的脑子。那就是关于她的幸福的考虑。他把她当作在自己的夜空里照耀的明星。他知道这样的星并不是为他而发光的。但是他也可以暗暗地接受一线亮光。他有时就靠着这亮光寻觅前进的路。这亮光是他的鼓舞和安慰。这是他的天空中的第二颗星了。从前的一颗仿佛已经升到他差不多不能看见的⾼度,而照耀在另一个世界里。他能够正眼 ![]() 我比琴姐不晓得差了若⼲倍。像我这种人活也好死也好,对别人都是一样的。“她咬了咬嘴 ![]() 剑云看见这个举动,知道她又快落泪了,他心里十分难过,便急不择言地说:“我决不会的,我决不会的。”他马上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明显,而且有点冒失,恐怕会引起她见怪,他不觉红了脸,一时接不下去。他站在她斜对面一块假山旁边,⾝子倚着山石,不敢正眼看她。 淑英忽然抬起头带着深的感 ![]() ![]() 不过你想想看,像我这个十七八岁的女子,一点本事也没有,平⽇连公馆门也少出过。我怎么能够违抗他们,不做他们要我做的事,我本来也不情愿就这样断送了自己的一生。有时候我听了二哥、琴姐的劝,也⾼兴地起了一些幻想,也想努力一番。但是后来总是发觉这只是一场梦。事情 ![]() ![]() 何况你聪明绝世的二姐小。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到琴姐小那样呢?…“”我哪儿比得上琴姐?她懂得好多新知识,她进学堂,她又能⼲,又有胆量…“淑英不等剑云说完,就迸出带哭的声音揷嘴说。 “但是你也可以进学堂,学那些新知识…”剑云 ![]() ![]() “真讨厌。我不得不跟五婶敷衍几句,一回头就找不见你了。二姐,你为什么不等我?”淑华走过来,带笑地大声说,脸红着,额上満是汗珠,她正在用手帕揩脸。 淑英抬起头怜惜地看了淑华一眼,低声说了一句:“你何苦跑得这样,”又把头埋下去。 淑华知道淑英又被那些不愉快的思想庒倒了。她看见剑云悄然立在假山旁边,脸⾊十分苍⽩,好像受到了什么可怕的打击似的。她想他们两个人一定 ![]() “哪儿的话?陈先生,我还应该多谢你开导我,”淑英听见剑云的话,颇感 ![]() 淑华不再让他们谈下去,她想起另一件事情,连忙催促道:“我们快点走,等一会儿五爸他们就会来的,他们要到⽔阁去打牌。五爸真做得出来,把五婶和喜儿两个都带到花园里头耍…”“现在应该喊喜姑。 “我偏要喊她做喜儿。”淑华气愤地说“只有五婶一个人受得祝四妹真倒楣。原说她跟我们一起到花园里头来耍,却不想碰到五爸他们,给他们留下了,去听他们说那种无聊话。”“五爸平⽇总不在家,怎么今天倒有兴致到花园里头来耍?”剑云觉得奇怪地说。 “你不晓得,五爸自从把喜儿收房以后,有时候⽩天也在家里。五爸这个人就是爱新鲜。”淑华轻蔑地说。这时她听见后面响起脚步声,她回头一看,见是⾼忠和文德两人朝这面走来,便对淑英和剑云说了一句:“我们快走。”他们动⾝往⽔阁那面去了。 ⾼忠和文德的脚步虽快,但是他们看见淑英姊妹在前面走,不便追上去,只得放慢脚步跟在后面,等着淑英们经过⽔阁往草坪那面去了,他们才走进⽔阁里去安置牌桌。 淑英和淑华、剑云两人在各处走了一转,⾝上渐渐发热,又觉得有点疲倦,后来翠环来找她,她便带着翠环一道出去了,并且向剑云告了假,说这晚上不上英文课。 淑华和剑云还留在花园里闲谈了一阵。淑华在午饭前便跟着剑云读毕了英文课,让剑云早早地回家去了。 晚上周氏从周家回来,淑华去看她,听见她说起外婆明天要带蕙表姐、芸表姐来玩。周氏想留蕙、芸两姊妹多住几天。她还说:“蕙姑娘的婚期已经择定,就在下个月初一。外婆这次来顺便商量商量蕙姑娘的事情,大舅也要请你去帮忙。”这些话是对觉新说的。他却仿佛没有听见,垂着头沉昑了半晌,才抬起头说:“帮忙自然是应该的。我尽力去办就是了。不过我晓得蕙表妹对这桩亲事很不情愿,听说新郞人品也不好。想起来我心上又过不去。”“唉,这种事情不必提了。这都怪你大舅一个人糊涂。他太狠心了。连外婆也无法可想,只苦了你蕙表妹,”周氏叹息地说。 “我真不明⽩。既然蕙表姐、外婆、大舅⺟都不愿意,为什么一定要将就大舅一个人?明明晓得弟子不好,硬要把蕙表姐嫁过去,岂不害了她一辈子?”淑华听见继⺟的话,心里很气恼,忍不住揷嘴说。 “现在木已成舟了,”周氏叹息地说,她把一切不公平的事情全 ![]() 觉新不说什么,脸上现出痛苦的表情。淑华不満意地摇头摇。她又想起淑英的遭遇,觉得悲愤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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