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激流三部曲)是巴金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 |
|
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舂(激流三部曲) 作者:巴金 | 书号:44511 时间:2017/12/2 字数:13524 |
上一章 第12章 下一章 ( → ) | |
轿子在公园门口停住了。西式的垣墙里面有一棵大树,把它的浓密枝叶的绿影![]() ![]() 两个被绷带把一只手吊在颈项下面的军人摇摇摆摆地从里面走出来,经过他们的⾝边,轻佻地看了看琴和淑英,自语似地吐出几个下流的字眼,扬长地去了。后面忽然拥进来一群生学,大半是穿制服的。他们都侧过脸来用好奇的眼光看这几个女子。 “我害怕,人这么多,我想回去,”淑贞拉着琴的袖子胆小地说。 “怕什么?他们是人,我们也是人,他们又不会吃人,”琴转过脸去轻声安慰道。 淑华一面走,一面好奇地往四面看。她对于这里的任何东西都感到趣兴,尤其是那座⾼耸的辛亥保路死事纪念碑和来来往往的人。舂天的风温暖地吹拂她的脸。她的周围是那么大的空间。她不觉得有什么东西拘束着她。她一点也不害怕。她得意地责备淑贞道:“四妹,是你自己要来的。刚到了这儿,就说要回去,你真胆校我不怕。我觉得很好耍。”淑贞的脸上微微发红,她显出很可怜的样子,低下头不响了。她依恋地挽住琴的一只膀子慢慢地走着。 琴爱怜地看了淑贞一眼,含笑安慰道:“四表妹,你不要害怕。我们都在这儿。我会保护你的。”淑贞不作声,琴像逗小孩一般地接着又说:“你不是常常说起要看孔雀吗?我们等一会儿就到动物陈列所看孔雀去。孔雀开屏真好看。”“嗯,”淑贞抬起头感 ![]() 过后她又鼓起勇气朝四周看了看:地方是这么大,许多人往前面去,许多人向这面走来。每个人都像是自由自在的。她的脸上也渐渐地露了一点喜⾊。 “二妹,你觉得怎样?你也是头一次,我相信你不会害怕,”觉民忽然在淑英的耳边轻声问道。 缓缓地走着的淑英对这问话感到一点惊讶。她这时的感情是相当复杂的,她仿佛就落在一个变化万千的梦里,但是一下子被她的哥哥觉民的话惊醒了。她凝神地往前面看,她把眼睛抬得⾼⾼的。进⼊她的眼帘来的是一片绿树。含着丰富生命的舂天的绿⾊抚爱着她的眼睛。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她又把头抬得更⾼。上面是一望无际的蓝天,清澄得没有一片云。微风和缓地飘过她的⾝边,温柔地沁⼊她的 ![]() “二妹,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不应一声?”觉民继续低声发问道。 淑英猛省似地掉头去看觉民,微笑地答道:“我还不能说。 我说不出来。…“过后她把声音放低又没了四个字:”我不害怕。“”这才是我的好妹妹“琴在旁边 ![]() ![]() “我晓得。你放心。以后的事情,只要你自己拿定主意,我们当然帮忙,”琴明⽩淑英的意思便暗示地答道。 “二姐小,你不必担心。你的事情是有办法的,”剑云鼓起勇气感动地揷嘴说。但是他的声音很低,他害怕淑英会听不清楚。他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什么话才好,就索 ![]() “我也晓得,”淑英低声答了四个字。人不知道她是在回答琴,还是回答剑云的话。她还想说下去,但是淑华却在旁边催促道:“快点走。你们只顾讲话,就不看眼前了。人家都在看我们。”淑英抬头看前面,果然遇见了一些 ![]() 淑贞胆小地挽住琴的膀子,默默地偎着琴,好像连移动脚步的勇气也失掉了似的。她埋着头,眼光时时落在她那双畸形的小脚上。 “四表妹,怕什么?快些走!”琴低声催促淑贞道。 淑贞含糊地应着,但仍然现出畏惧的样子。她看看琴,又看看淑英。 “四妹,不会有人欺负你。这儿比不得在家里,你忍耐一点罢。我们出来一趟很不容易,你要 ![]() ![]() 淑贞默默地点了点头,她鼓起勇气跟着她们往前走。但是她的眼光仍旧落在地面上。她不敢抬起头正眼看前面。 淑华毫不在意地带着好奇的眼光四处看。她知道别人的眼光停在她的脸上,她并不红脸,依旧坦然地走着。她没有一点烦恼。她満意地观察这个新奇的环境。她不大关心淑贞的事情。 他们走过一个斜坡,一阵锣鼓声隐约地送进他们的耳里来。接着他们听见一个响亮的声音,唱的是京戏里的须生。这是从前面茶棚里留声机上放出来的。 “刘鸿声的《辕门斩子》,”淑华得意地自语道。 没有人注意她的话。也没有人留意茶棚里的京戏。觉民忽然指着茶棚说:“就在这儿,锦江舂。”觉民指的那个茶棚搭在一个微微倾斜的草地上,三面空敞,另一边靠着池塘,池畔种了好几株柳树,碧绿的柳丝有的垂到了⽔面。茶棚里安置了许多张矮矮的桌椅,坐了不少的客人。 觉民就向这个茶棚走去,剑云陪着淑英们跟在后面。嘈杂的人声 ![]() 淑贞沮丧地埋下头不回答,无可奈何地慢步走着。 “四表妹,我原先跟你说好的。有我在这儿,你一点儿也用不着害怕。”琴看了淑贞一眼,鼓舞地牵起淑贞的手来。淑贞也就柔顺地放快了脚步。 离茶棚不远了,觉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在后面唤:“觉民,觉民。”他连忙回过头去看。 来的是一个瘦长的青年,穿着一件灰布长衫,一张黑⻩⾊的长面孔,上面却嵌着一对光芒四 ![]() “存仁,你才来?”觉民含笑地点了一个头,亲切地说。他就站住,等那个人走到他的⾝边来。 那个人应了一声,看见琴在旁边,便带笑地招呼道:“密斯张也来了?好久不看见了,好罢。”过后他又惊讶地看了看淑英三姊妹,但也不问什么,就开始低声跟觉民讲话。 琴客气地招呼了那个青年。淑英们看见有人来,就连忙避开,跟觉民离得远远的。连淑贞也离开了琴转到淑英、淑华两个人⾝边去了。琴注意到这个情形便走到淑英⾝边低声说:“这就是⻩存仁。去年二表哥逃婚的时候就住在他家里。 全亏得他帮忙。“”哦“淑英漫然应道,但是她忍不住偷偷地看了⻩存仁一眼。这是很平常的相貌。这个名字她也听见觉民说过。她只知道⻩存仁是他两个堂哥哥的同学,而且是跟她的堂哥哥在一起办《利群周报》的。昨天她刚刚读了新出版的一期《利群周报》,报上的文字使她十分感动,给她打开了一个新的眼界,给她唤起了一些望渴。虽然只是一些简单的道理,但是她在那些文章上却得到了绝大的支持。琴提起觉民逃婚的事情,这是她亲眼看见的,这又是一个不可消灭的明显的证据,给她证实那个眼界和那些望渴并不是虚伪的东西,连像她这样的人也可以达到的。她的心里充満了奇特的感觉,都是她以前不曾感觉到的。她也许是被希望鼓舞着,也许是被焦虑磨折着。她自己也不能明确地知道。她很 ![]() 琴没有注意到这个。淑华听见琴说这是⻩存仁,就只顾好奇地注意去看他,不觉得有一点拘束。只有剑云默默地在旁边观察淑英的一举一动。她的脸部表情的变化他都看见;不过他不能够了解她红脸的原因,或者可以说是他自以为了解了,而其实是误解。他的脸⾊很 ![]() ![]() “陈先生,你时常到这儿来罢,”淑英温和地低声问道。 “哦,”他料不到她有这句问话,不觉张惶地吐出这个字。 他连忙客气地答道:“我也不大来。”池畔一株柳树下面一张桌子刚刚空出来,几把竹椅子凌 ![]() 觉民和⻩存仁走进茶棚就看见了他们的朋友张惠如和另外三个社员坐在池畔左角的茶座上。三张桌子拼起来,四周放了几把藤椅。张惠如笑容満面地坐在那里,一面吃花生米,一面⾼声讲话。他看见觉民和⻩存仁一路进来,便走过来 ![]() “琴妹,你怎么样?先到哪边坐?”觉民忽然向琴问道。 淑贞又走回到琴的⾝边,暗地里把琴的一只手紧紧捏祝她的瘦小的⾝子微微地抖动。 琴俯下头看了淑贞一眼,便含笑地回答道:“我先陪四表妹她们坐坐。横竖隔得很近。”觉民也不说什么,就向着张惠如那面走去了。 淑贞不住地拉琴的手,声音打颤地说:“琴姐,我们走那边绕过去,走那边绕过去。”“四妹,你总是像耗子那样怕见人!早晓得,还是不带你出来好,”淑华不耐烦地奚落道。但是声音也并不⾼,茶棚里的京戏把它掩盖住了,不会被里面的人听见。 琴又瞥了淑贞一眼,她明⽩淑贞的心思,便依着淑贞的话从旁边绕到前面去。这样她们就避开了那许多贪婪的眼睛。 剑云坐在竹椅上等她们。他看见她们走来,便站起含笑地向她们招手。她们走到茶桌前面,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茶壶、茶杯和盛着瓜子、花生的碟子,她们刚坐下,堂倌从里面绞了热脸帕来,她们接过随便揩了揩手。 “堂倌样子真讨厌,为什么这样贼眉贼眼地看人?”淑华等堂倌进去以后低声笑骂道。 “你不晓得,女客到这儿吃茶的本来很少,像你们这样的姐小恐怕就没有到这儿来过,所以连堂倌也觉得希奇,”琴接口解释道。 淑华刚刚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听见琴的话,毫不在乎地答道:“那么以后我们更应该多来,来得多了,他们看惯了,也就不觉得希奇了。”“不过要给三爸碰见,那才不好,”淑贞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带了一点焦虑地说。 淑英凝神地望着⽔面。她这时完全不用思想。她似乎在使她那习惯于深思的脑筋休息。但是她听见淑贞的话,就像给人 ![]() ![]() “你放心,三爸不会到这儿来的,”淑华安慰地说。 “还是三表妹说得对,世间难得有这么巧的事。我们既然来了,乐得痛快地耍一天。”琴看见淑英的忧郁的表情,便用这样的话安慰淑英和淑贞。过后她又掉头去看觉民的那一桌。 这时候那边的人似乎已经到齐了。他们在起劲地讨论什么问题。说话的声音并不响亮,但是谈话的神情很热烈。觉民刚刚说完了话,正抬起眼睛往她这面看。两个人的眼光对望着。 两个人的眼角马上挂起了微笑。觉民微微地点着头,要琴过去。琴便带着鼓舞的微笑回过头对淑英说:“二表妹,我们到那边坐坐,好不好?”淑英略略地抬起脸来看琴,她的眼睛忽然发亮了,她的嘴 ![]() ![]() 琴微微地笑了。怜悯的感觉像一 ![]() 觉民这些时候常常暗暗地留意琴的举动,现在看见琴走过来,便站起等候着她走近。这一桌的讨论也因了琴的走来而暂时停顿了。 众人跟琴打了招呼。这张桌子上连觉民一共是十一个人,除了一个二十六七岁面容苍老而带着沉毅表情的男子外,其余的人琴都见过。觉民把那个陌生人介绍给她认识了。方继舜,这个名字是她 ![]() 众人让了座位给琴。她在觉民旁边一把椅子上坐下来。她觉得非常放心,就仿佛坐在一群最可信托的朋友中间。其实大部分在座的人她也只是见过三四面,她跟他们并不曾有过深长的谈话。但是她从觉民那里知道了不少关于这些人的事情。所以她能够像觉民那样地信赖他们。她不觉得有什么拘束。 谈话依旧继续下去。谈的是周报社的事情。一部分重要的事已经谈过了。这时候轮到了改选工作人员的问题和周报社发展的计划。会议没有什么形式,连主席也没有。然而方继舜无形中做了主席。许多问题都由他提出来,而让众人讨论决定。大家随便取着自己喜 ![]() 琴注意地听他们谈论,感到很大的趣兴。她以前还不曾有过这样的经验。这许多充満热情和喜悦的面孔,这许多真挚的谈话,这种望渴着做出一件有利于社会的工作的牺牲的决心,这种彼此信赖的深厚的友谊,这些人聚在一起并不谈自己的事情,也没有露出为自己打算的思想。这些人好像是同胞弟兄,但是同胞弟兄间也很少有这样深的友爱。她那几个维护旧礼教反对新文化的舅⽗中间的关系,她不是已经看够了吗?这一点点认识在她的心上投掷了一线光明,一个希望。她的心因为实真的喜悦而微微地颤动了。她时时抬起眼睛去看淑英,她希望淑英也能够坐到这边来,而且得着她所得到的这个印象。她看见淑英正偷偷地朝这面看,淑英的脸上也露出感动的表情。她便投了一瞥暗示的眼光过去,要淑英也到这面来。淑英微微一笑,有点不好意思地摇了一下头。 她也用微笑来回答。她又看了看淑贞,淑贞在对她招手。她点点头。觉民也跟着投一瞥鼓舞的眼光到淑英的脸上。淑英用感谢的眼光来回看他。这些举动被别的茶座上的人看见了,人们好奇地带了轻佻的样子旁观着。 方继舜的沉着有力的声音又把觉民和琴的注意力昅引去了。现在轮到了改选工作人员的时候。刚才决定了把固定的工作人员的数目从四个增加到七个。这是⻩存仁提出来,而且得到众人赞成的。改选工作人员的手续很简单。要在这十多个人中间选出七个人来,并不是困难的事情。先由各人自由地提出一些名字,然后由大家通过,决定。 这件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每个人都举出自己认为是最适当的人来,而被提名的人也从没有站起来说一句推辞的话,仿佛这是一个义务。旧的工作人员并没有变动。张惠如依旧做周报的编辑。⻩存仁现在专任会计的职务,不过又被推做了经理。方继舜本来代替⻩存仁做了几期周报的编辑,这次就正式被选做编辑。另外还添了一个叫做陈迟的青年来分担张还如(张惠如的兄弟)的庶务工作。同时,还要增选两个新的编辑。 “觉民,我举觉民,”这个名字是⻩存仁叫出来的,他的声音越过几张茶桌,飞到了淑英姊妹的耳边。 “听,在推举二哥了,不晓得推举他做什么事情,”淑华忽然惊讶地对淑英说。她侧耳倾听着,觉得很有趣味。 淑英没有理睬。她听见了他们的谈话的一部分,她知道他们推举觉民做周报的编辑。她看见人家看重她的堂哥哥,她也很⾼兴。 在那边茶座上觉民听见⻩存仁叫出他的名字,他很 ![]() 还少一个担任编辑职务的人,因为这次决定了增加两个编辑。觉民的名字通过以后,张惠如便抢着说:“还少一个编辑,我推举密斯张。”“密斯张蕴华,我也推举,”⻩存仁马上热心地附和道。 琴惊疑地往四面看。众人的面容都是很庄重的。她疑心她听错了话。但是“张蕴华”三个字很清晰地送进了她的耳朵。这是她的名字。他们竟然推举她做《利群周报》的编辑,这是她想不到的事情。她起初不知道她应该怎样做才好。她没有那种经验,她觉得自己的能力太差。她虽然在周报上发表过两篇文章,但论调也是很浅薄的。她只读过一些传播新思想的刊物,纵然读得十分仔细,可是知道的究竟有限。她觉得自己幼稚,缺点也很多,没有资格做编辑。而且她还有一些顾忌。她想到⺟亲的不赞成和亲戚的非难。她正在沉昑不决的时候,众人已经把她的名字通过了。许多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脸上。虽然这都是含着友爱和鼓舞的眼光,但是她也窘得红了脸。她埋下眼睛不看人,勉強地推辞道:“你们不要选举我。我不行,我做不好。我能力不够。”“听,琴姐在说话,他们也推她做编辑,”在另一个茶座上,淑华正在听剑云对淑贞讲话,忽然掉过头看一下,⾼兴地对淑英说。 淑英微微地红着脸应了一声“嗯”她凝神地望着琴。她也很奋兴,仿佛她自己也被选举做了编辑似的。她起了一些痴想,她觉得这时候她就是琴。她在揣想她应该怎样做,她又揣想假使她如何做就会感到快乐或痛苦。她又想她跟琴的差别在什么地方,为什么她不会做一个像琴那样的女子,而且她是不是能够做到琴那样。她愈想下去,思想愈 ![]() ![]() ![]() 剑云这些时候一直在跟淑贞讲话。淑贞问他一些事情,他便向她解说。他说话慢,因为他有时候暗地里留心去看琴的动作,有时又偷偷地观察淑英的表情。他知道琴是快乐的。但是淑英始终不大讲话,他很替她担心。他想用话来昅引她的注意。他对淑贞讲的话,大半是关于公园的种种事情,她们在公馆里不会知道,他一半也是说给淑英听的。淑英并不知道他的这种用意。她的注意力反而被另一张桌上琴和别人的谈话昅引去了。 “做什么?他们推举琴姐做什么?”淑贞觉得莫名其妙,着急地问剑云道。 “做编辑,”淑华得意地抢着回答。 “编辑,什么叫做编辑?”淑贞正经地追问道。 淑华自己回答不出来,就不耐烦地抢⽩道:“编辑就是编辑,连这个也不懂,还要问什么?”淑贞碰了一个钉子也就不再作声了。 “琴姐小真能⼲,他们都钦佩她,”剑云很感动,赞叹地自语道。 这句话很清晰地进了淑英的耳里,而且进了她的心里。她有些⾼兴,又有些难受。她微微地咬着嘴 ![]() ![]() ![]() ![]() 她的这种表情被剑云看见了。剑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不愉快的思想在磨折她,便关心地柔声问道:“二姐小,你心里不大舒服吗?”淑英猛省地掉过脸来看他,漫然地应了一声“哦”过后才勉強笑答道:“我还好,难得出门,在这儿坐坐也觉得慡快些。”“我看你脸上带了一点愁容,是不是又想到什么不快活的事情?”剑云 ![]() 淑英惊疑地看了剑云一眼,然后埋下头望着桌面,自语似地说:“不快活的事情实在太多了,不过——”她突然咽住了下面的话,低声叹了一口气。 “其实,二姐小,像你这样的人不应该这么想。”剑云看见她的愁容比想到自己的痛苦还更难堪。他是一个把自己看得十分渺小的人。他安分地过着孤寂的、屈辱的生活,没有一点野心,没有一点不平。他常常把他的生存比作一个暗夜,在这暗夜中闪耀着两颗明星。第一颗是琴。后来的一颗就是淑英,这还是最近才发见的。这两颗星都是⾼⾼地挂在天际,他不敢挨到她们。他知道他是没有希望的。他崇拜她们,他甚至不敢使她们知道他的虔诚。第一颗星渐渐地升⾼,升⾼到他不能够看见她的光辉了。在他的天空中发亮的就只有这第二颗星,所以他更加珍爱她,看得比自己的生命更贵重。他说话不像在安慰,仿佛是在恳切地央求:“你年纪很轻,比琴姐小还年轻。现在正是你的⻩金时代。你不比我们。你不应该时常去想那些不快活的事情。你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你不会不晓得忧能伤人。”他望着她的略带愁容的脸,他心里感到一阵绞痛。许多话从心底涌上来。但是他的咽喉却似乎突然被什么东西阻塞了。他觉得她的求助似的眼光在他的脸上掠过,他觉得他的全⾝的⾎都冲到了脸上。他不能够再注视她的脸。他便把眼睛抬起去看池塘里在 ![]() “陈先生,你的意思我也很明⽩,”淑英感 ![]() ![]() ![]() ![]() 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通红,汗珠从额上沁出来。他觉得她们几姊妹都用了惊愕的眼光在看他,他觉得她们都已经知道了他的秘密,她们会生他的气。他不知道要怎样做才适当。他有点着急,又现出张惶失措坐立不安的样子。他端起茶杯刚刚喝了一口,突然呛咳起来,便把杯子放回到桌上,埋下头摸出手帕掩住口咳了几声嗽。这时淑英姊妹才惊觉地带了关切的眼光来看他。淑英给他换了一杯热茶,放在他面前,温和地说:“陈先生,吃杯热茶,就会好一点。”“二姐小,难为你,”剑云挣扎着吐出了这句话,过后止了咳,又揩了鼻涕,连忙端起杯子喝了两口热茶。他又停一下,嘘了一口气,再大口地把茶喝光了。 “陈先生,你应该好好地养息⾝体。我们很少看见你笑过,你是不是也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情?”淑英看见剑云放下杯子便关心地问道,她说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很低,而且不大清楚。 剑云探索地看了她一眼,他的眼光里露出感谢的意思。他还来不及答话,却被淑华抢着说了去:“大哥说他很用功读书,所以⾝体不大好。”剑云苦涩地笑了笑,分辩道:“我哪儿说得上用功?有时候一个人闲着没有事情,耍耍又没有兴致,只得翻翻书消遣。 翻的也只是那几本书。说用功哪儿比得上你们?“淑英的嘴边露出了羞惭的微笑,她说:”那我们更应该惭愧了。我跟你学英文,常常因为心情不好,打不起精神,总没有好好地温习过。碰到这样不争气的生学,真是辜负你一片苦心了。“”二姐小,这哪儿是你的错?全是我教书不得法。你不抱怨,就是我的万幸了“剑云惶恐似地说。 “琴姐还不来,”淑贞翘起小嘴不耐烦地自语道。 留声机先前沉默了一会儿,这时有人到柜台那边去点戏,于是那使人厌烦的吵闹的锣鼓声又响了起来。 琴在那边会议席上想辞掉编辑职务,⻩存仁第一个发言挽留她:“密斯张不要推辞了。这不是能力的问题,这是责任的问题。要说能力不够,我们大家都是能力不够。今天被选到的还有六个人,并不见有哪一个推辞过。”⻩存仁说话时,态度诚恳。他读过琴的文章,他还从觉慧(那时他还没有逃出家庭)、觉民两人的口里先后知道了不少关于琴的事情。他对她有很大的好感,所以他希望她能够同他们大家在一起工作。 “存仁的话很对,密斯张不要再推辞了,”张惠如立刻响应道。 琴还想说话,觉民却在旁边低声对她说:“你就答应下来罢。横竖我也在,大家可以帮忙。学学做点事情也好。姑妈那里,不让她晓得,就没有问题。”琴亲切地对觉民笑了笑,沉昑半晌,便同意地点了点头。 两边脸颊依旧发红。两只眼睛抬起来承受众人的鼓舞的眼光。 她声音清脆地说:“那么我不推辞了。不过我的能力的确不够,还要请大家时常指教我。”她红着脸微微笑一下,就故意偏过头去跟觉民讲话。 ⻩存仁他们接着说了两三句谦虚的话。以后大家便继续讨论别的事情。 讨论进行得很顺利。各人把自己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而且说得很清楚。这些见解都是跟实际很接近的,没有多余的空话,也没有无谓的争论。众人奋兴地同时也亲切地谈论着,每个人都表示了极大的关心,仿佛在谈个人切⾝的事。他们决定了怎样筹集周报社的基金;怎样增加周报的篇幅和印数;怎样扩大地征求社员;怎样募捐创办图书馆…等等事情。 琴并不揷进去说话,她只顾注意地听着、看着。她表示出很大的关心。这眼前的一切,对于她似乎是完全陌生的,但是她又觉得是十分自然的,而且又正是她所盼望的。这小小茶棚的一角仿佛变成一所庄严的寺院,她也成了一个虔诚的香客了。一种幸福的感觉从她的心底升上来。过去的许多 ![]() “嗯,”她轻轻答应一声,便站起来向众人说了两句抱歉的话,然后向淑英那一桌走去。好几个人带了赞美的眼光看她的垂着辫子的背影。 琴刚刚走到茶桌前面,淑贞就热烈地把她的左手紧紧握着。淑贞的小眼睛里包了泪⽔。她感动地看了淑贞一眼,怜惜地说:“你看,你又要哭了。为了什么事情?”“我没有哭,我等你好久你都不过来,”淑贞像得到救星似地快活地说,但是泪⽔同时沿着眼角流了下来。 “你还说没有哭?眼泪都流到嘴边了,”淑华揷嘴嘲笑道。 “这都是我不好。我在那边坐得太久了,”琴抱歉地对淑贞说。她在竹椅上坐了下来。 淑英斟了一杯茶,放在琴的面前,她把琴看了半晌,忽然说:“琴姐,我真羡慕你。”琴不直接回答这句话,却对她说:“其实你也该过去坐坐。 你听得清楚他们谈话罢?“”我也听清楚了一些。只怪我太懦弱,我有点害怕,…“淑英有点懊悔地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却被淑华的低声的惊唤打岔了:”看,那不是五爸?“众人一齐掉头往淑华指的方向看。克定陪着一个三十左右的妇人正向茶棚这面走来,已经走到了门口。 “琴姐,”淑贞轻轻地唤了一声,她吓得浑⾝发抖,脸⾊十分惨⽩。她慌忙站起来躲到琴的⾝边,抓住琴的膀子,不知道怎样做才好。 “四表妹,不要紧,有我在,你就躲在我椅子背后,”琴镇静地安慰淑贞道,她把竹椅略微移动一下。淑华也把椅子拉拢一点。这样她们就把淑贞的⾝子遮掩住了。 淑英也有点惊慌。她红着脸低下头,把背掉向着克定来的方向。 “那个妇人就是礼拜一,”淑华低声说。她知道礼拜一是克定在外面租了小公馆讨来的 ![]() ![]() 她穿了一⾝⽟⾊滚蓝边的衫 ![]() 克定只顾跟那个妇人讲话,走进茶棚来,随意地朝里面看了看,想找一个好的茶座。他听见⾼忠的咳嗽声,忽然抬起头往前面一看。琴、淑华、淑英这三张脸先后映⼊他的眼帘。(他不曾看见剑云,剑云走到柳树前面去了。)这是他完全想不到的事情。他大吃一惊,连忙掉开头,但无意中又碰见了另一桌上觉民的眼光。他脸一红,连忙俯下头掉转⾝子,慌慌张张地拉着礼拜一溜走了。 克定的背影完全消失了以后,琴才回头向着躲在椅子背后的淑贞说:“四表妹,他们走了。”“他们会再来的,”淑贞战战兢兢地说,她还不肯走出来。 “他们不会来了。五爸看见我们逃都逃不赢,哪儿还敢再来?”淑华觉得好笑地挖苦道。 淑贞畏缩地从椅子背后慢慢地转了出来。 “不过我们在公园里头给五爸看见了也不好,偏巧第一趟就给他碰见,”淑英皱着眉头懊悔地说。 “怕他做什么?我们也看见了他同礼拜一,”淑华毫不在意地说。 剑云带着沉思的样子慢步走了回来,静静地听她们说话“琴姐,我们回去罢,”淑贞忽然央求道。 “就回去?你不是要看孔雀开屏吗?”淑华问道。 淑贞没精打采地头摇说:“我不看了。”“我想还是早点回去好,”淑英低声说,她的脸上现出忧虑的表情。 “好罢,我陪你们回去,等我过去给二表哥说一声,”琴同意地说,就站起来。 n6ZwW.cOm |
上一章 舂(激流三部曲) 下一章 ( → ) |
巴金的最新经典名著《舂(激流三部曲)》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逆流中文网只提供舂(激流三部曲)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舂(激流三部曲)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全本小说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