舂(激流三部曲)是巴金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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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舂(激流三部曲) 作者:巴金 | 书号:44511 时间:2017/12/2 字数:1426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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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午后,天气温暖,淑英吃过早饭,陪着⺟亲谈了几句话,回到自己房里来,觉得⾝子有些疲乏,便拿了一本小说往![]() “二姐小真好睡!铺盖也不盖一 ![]() “不要紧,天气这样暖,哪儿会着凉?”淑英说着伸了一个懒 ![]() “那么蕙姐小同芸姐小也都来了?”淑英惊喜地问道。 “自然罗。还有两位舅太太,还有枚少爷,満屋子都是客人,闹热得很,”绮霞兴⾼采烈地回答道。 “好,让我换件⾐服就去,”淑英站起来,去开了立柜门,在那里面取出一件淡青湖绉的夹衫。她又问绮霞:“三太太呢?”“三太太刚才带翠环去了。我先去请她,过后才来请你。二姐小,你快点去罢,”绮霞奋兴地催促道。 “你看我这样子好去见客人吗?难为你给我打盆脸⽔,等我收拾一下就去。”淑英说了便拿着⾐服往后房走去,绮霞也跟着她走进后房,又拿了面盆出去打了脸⽔来。 淑英洗了脸,擦了一点粉,把头发抿光,又换好⾐服,便和绮霞一道出去。 她们走到左上房窗下,听见嘈杂的人声从房里送出来。淑英忽然有点胆怯,迟疑地停了脚步。但是绮霞抢先地跨上石级,两三步走进里面去了。淑英也只得跟着她进去。 周氏房里装満了一屋子的人,大家有说有笑地谈着。淑英刚跨进门槛,就看见好几个人站起来,五颜六⾊的⾐服几乎使她的眼睛花了。她听见一个声音叫“二姐”那是淑华的声音。她连忙带笑走过去。 房里的客人都是她见过的,四年的分别不会使她完全忘记了那些面容。她先给周老太太请了安,又给两位舅太太请了安,然后跟两个表姐和一个表弟都拜过了,就在她的⺟亲张氏⾝边一个方凳上坐下来。 周氏、张氏继续陪客人讲话。淑英就趁这个时候偷偷地看那几个客人。周老太太的头发花⽩了,那张⻩瘦的脸还是和从前一样,一张略扁的嘴说起话来却很有精神。大舅太太陈氏有一张方方正正的脸,是一个丰満的中年妇人,穿了一件浅灰⾊团花缎子的夹袄,系了一条红裙子。二舅太太徐氏比较年轻一点,⾝材短小,面孔带圆,穿的是一件浅蓝⾊滚边的夹袄,系着一条青裙子。她因为居孀,脸颊上没有擦红粉。那个有一张瓜子脸,凤眼柳眉,细挑⾝材,⽔蛇 ![]() ![]() 淑英看见枚少爷的这种神情,脸上浮起微笑。她又把眼光掉去看蕙。蕙在凝神地倾听周氏讲话,嘴角露着微笑,但是脸上还带了端庄的表情,眉尖微微蹙着,眼角挂了一线愁思。淑英忽然想起了周氏告诉过她的那件事情,她更想到这个少女的命运,心里有些难受,不觉痴痴地望着这张美丽的面孔出神。 “蕙儿,你不跟你二表妹、三表妹多讲话?不见面的时候你想念的了不得。见了面,理也不理,又不好意思了!”周老太太忽然带笑地对蕙说。 蕙含笑地应着。她掉过脸来,眼光落在淑英的眼睛上,和淑英的眼光遇着了,两人相对微微一笑。淑华正在跟芸谈话,也闭了嘴,惊讶地看众人。 “我们二女也是这样,”张氏陪笑道。她又掉过头对淑英说:“蕙表姐、芸表姐是远客,你当主人的不好好地陪她们谈谈心,倒像哑巴一样只管坐在这儿发呆!”“是,不过妈也说得太过于了。人家刚刚坐下来,正在听周外婆讲话,还来不及开口嘛!”淑英笑着分辩道。 “蕙姑娘,芸姑娘,你们不要客气。你们姊妹家好几年不见面了。现在尽管谈你们的私房话,我们不来打搅你们。你们在这儿又不是外人…”周氏温和地、亲切地对蕙和芸两姊妹说。她的话还没有说完,便听见窗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接着张嫂报告:“四太太,五太太来了。”房里马上起了 ![]() 大家刚坐定,谈了两三句客套话。周氏又请客人宽去裙子,张氏、王氏、沈氏都附和着,客人们就都把裙子宽除了。绮霞把裙子一一折好,叠在一起,郑重地放在 ![]() 客人们重新坐下,不像先前那样地拘束了。周氏便叫绮霞和翠环捧了⽔烟袋来给客人装烟。周老太太和二舅太太都是菗烟的。她们每菗了一袋烟就停下来跟主人谈话。她们所谈的无非是外州县的生活;她们所爱听的也就是四年来省城里的种种变动和一般亲戚的景况。 后来周氏偶然提起觉新,周老太太就称赞道:“他办事情比他的大舅还能⼲。我们这回全亏得他。收拾房子,买家具,一切安排布置全是他一手理办,真难为他。”周老太太还没有把话说完,忽然注意到翠环把烟袋送到她的嘴边,同时扬起纸捻子,预备吹燃,她就收住话,略略掉过头去,伸手把烟袋嘴放在口里菗了一袋烟,然后吩咐翠环道:“不要装了。”张氏看见周老太太菗完了烟,便陪笑道:“大少爷自来就爱办事。我们亲戚家里有什么事情,总要找他帮忙。他给别人办事比替自己办事还热心。”“这真难得,”二舅太太附和道。她看见周老太太停止了菗烟,便也把给她装烟的绮霞打发走了。 “好倒好,不过他现在精神大不如前了。我看他平⽇也太累了一点,”周老太太沉昑了一下,然后关心地说“他的样子比从前老些了。”“是啊,大少爷的确比从前老些了。他以后也应该多多养息,”大舅太太顺着周老太太的口气说。接着她又对周氏说:“大妹,你可以劝劝他少累一点。”“我也劝过他几次。不过他总说他忙一点心里倒舒服。其实说起病来他又没有什么大病,就是精神差一点。以前还看不出什么;自从去年少 ![]() ![]() 周老太太注意到周氏的声音有了一点改变,她不愿意再这样谈下去,便换了语气说:“这也难怪他,他们原是那样美満的一对夫 ![]() “不过大哥说过他决不续弦,”淑华忽然冒失地揷嘴说。 “三妹,”淑英在旁边警告似地唤了一声,她要阻止淑华说完这句话,却已经来不及了。 周氏嗔怪地看了淑华一眼,众人也都惊奇地把眼睛掉向淑华那边看。淑华也明⽩自己的话说得冒昧,就掉开头不做声了。 “这也不过是一句话。他也不是一个倔強的人。我看,他一満孝,就会续弦,”周氏连忙掩饰道,她知道觉新的 ![]() “这才是正理,”周老太太点头赞许道。“其实大少爷人倒是非常明⽩。我前天跟他谈起蕙儿的事情,他说话比他大舅还清楚。他大舅简直是个牛 ![]() ![]() “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大女刚才说得好:生米已经煮成了 ![]() 蕙被众人(连女佣和丫头都在內)的偷偷送过来的眼光看得更不好意思,极力装出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两眼望着自己的膝头,两手微微翻弄着⾐角。后来她无可奈何,只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新娘似的。她的堂妹芸看见这情形,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好装着不听见的样子,低声跟淑华、淑英姊妹谈话。 淑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被同情抓住了。她把嘴伸到她⺟亲的耳边,偷偷地说了几句话。张氏一面听话,一面点头,然后掉头含笑地对蕙说:“蕙姑娘,芸姑娘,你二表妹请你们到花园里头去耍。你们表姊妹分别了好几年,一定有不少的私房话说。”蕙听见这番话,抬起头看张氏一眼,却遇到淑英正往她这面送过来的眼光,她含笑地回答张氏道:“是,我们在外州县也常常想念二表妹,三表妹…”“外婆,我们陪蕙表姐、芸表姐到花园里头去,好不好?她们四年不来了,一定也很喜 ![]() “我正有这个意思。三姑娘,就请你领你两个表姐去。你们年轻人原本应该跟年轻人在一块儿耍。跟我们老年人在一块儿,把你们太拘束了。”周老太太兴致很好地答道,过后她又吩咐她的两个孙女说:“蕙儿,芸儿,你们两个好好地陪着表妹们去耍。不过也不要太⿇烦她们。”“我们晓得,”芸抿着嘴微微笑道“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们不会吵架的。”众人听见这句话都笑起来。张氏连忙接口说;“太亲⺟也太客气了。她们陪表姐耍也是应该的,哪儿说得上⿇烦?”“好,二姑娘,你就带着你三妹、四妹,陪你两位表姐到花园里头去罢。你们今天尽管耍个痛快,我们不来搅你们,”周氏对淑英说道。 淑英应了一声,含笑地站起来。淑华更⾼兴,带着満脸喜⾊离开座位,邀请地对蕙和芸说:“蕙表姐,芸表姐,我们走罢。”芸即刻起立,蕙迟疑一下,也站起来了。 “把翠环带去,喊她带点茶⽔、点心去,”张氏掉头对淑英说。 “那更好了,”淑英笑着应道。她刚要动⾝,却听见窗下有人大声说话,这是觉新的声音。她便站住等候他。 “大哥回来了,”淑华自语似地说,她们几姊妹又重新坐下了。 觉新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他给几个客人行了礼,又叫海臣也行了礼,然后站在连二柜前面,跟客人讲话。 周老太太看见海臣,很⾼兴,她只顾笑眯眯地望着他,一面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海臣很大方地回答着,这使她更⾼兴。她从桌上碟子里抓了两三只藌枣给他。他先回头看了看他的⽗亲,看见他的⽗亲带笑地点头,才把藌枣接到手里来。他还说了道谢的话。周老太太又问:“你今年几岁?”“六岁,”海臣答道,同时他还用手指头比了这个数目。其实他只是过了六个年头,论实在岁数却只有四岁半。 “真乖。他上学吗?”二舅太太羡慕地望了望海臣,嘴边露出寂寞的微笑,向觉新问道。 “还没有上学。我自己每天教他认几个字,他还聪明,也认得不少了,”觉新答道。 “爹爹天天教我认字。爹爹说我的字搬得家。外祖婆婆,你不信,你考我,好不好?”海臣听见他的⽗亲在人前称赞他,非常⾼兴,便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得意地说。 “海儿,你听话,你不要 ![]() 周老太太掉过头看后面,指着背后一副对联上的一个字问道:“好,我就考你一个字。这是什么字?”“云,”海臣把头一扬,冲口说出这个字。他得意地动着头,过后又加上一句:“天上起云的云。”“果然搬得家。”周老太太俯下头,爱怜地在海臣的脸颊上摩抚了一下,称赞地说。 “你再考我,再考我,我都认得,”海臣更加得意起来,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央求道。 “海儿,够了。你不要在这儿闹。喊绮霞带你出去找何嫂,”觉新在旁边阻止道。 海臣马上回头看了看觉新,答应一声,便放了周老太太的手,但依旧站在周老太太面前,望着那副对联,自语似地低声读着那上面的字。周老太太看见他的这举动,更加喜 ![]() “你刚才回来,怎么就晓得外婆她们来了?”周氏惊喜地问道。 “妈忘记了,不是前天说定的吗?所以我今天特别早些回来。我下了轿子,先到花园里去吩咐底下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才进来的。我晓得人多一桌一定不够,所以摆了两桌,”觉新答道。 沈氏等着打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屋子里人多,又很闷,谈话也很单调。她巴不得谁来提起打牌,这时听说觉新已经把牌桌子摆好了,不觉⾼兴地赞了一句:“大少爷办事情真周到。”“大少爷来一角,刚刚八个人,好凑成两桌,”王氏平⽇也爱打⿇将,现在听说要打牌就很有兴致地说。 觉新微微地皱一下眉⽑,但是马上又做出笑容,说:“我今天不打,还是请蕙表妹来打罢。”他说着把眼光掉去看了看蕙。 蕙和芸跟淑英姊妹在一个角里低声讲话,她们都不注意长辈们在谈论什么事情。她们谈得很⾼兴,蕙听见了觉新的话,便转过头对觉新淡淡地一笑,推辞说:“我不大会打牌,大表哥,还是请你打。”觉新在这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似浅又似深的哀愁。她的声音里也像带了点恳求的调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个打击。他起初一怔,后来就明⽩了。他慡快地答应下来:“好,那么就让我来打。”“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 ![]() ![]() 蕙看见觉新的脸部表情,又听到他的话,觉得他是在体贴她,她有些感 ![]() ![]() 觉新第一个看见这情形,他的悲哀也被引勾起来了,但是他反而装出笑容对蕙说:“蕙表妹,你们不打牌,就请先去罢。”他又催促淑英道:“二妹,你们快些去,尽管坐在屋里头做什么?”“大哥,你还要催我?”淑英笑起来说。“我们本来已经要走了,看见你回来才又坐下来的。这要怪你不好!”她说完便站起来。 “现在不用你们先去了。我们大家一路走,”张氏接着对淑英说。她马上又转过脸朝着周老太太欠⾝道:“太亲⺟请。大舅太太,二舅太太请。大嫂请。”众人都站了起来,屋子里全是人头在动。大家还在谦让。这一来淑英们倒不便先走了,她们只得等着一起到花园去。翠环从外面走进来,溜到淑英⾝边,低声说了两句话,除了淑华外没有人注意到她们。 “二舅⺟,等我来牵他,”觉新看见二舅太太还把海臣牵在手里,俯下头去回答海臣的问话,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去对二舅太太说了上面的话,把海臣带回到自己的⾝边。 众人鱼贯地出了房间,转进过道往花园门走去。自然是周老太太走在最前面,绮霞搀扶着她。大舅太太和二舅太太跟在后面,其次是⾼家的几位太太,再后才是蕙和芸以及淑英几姊妹。翠环跟在淑贞背后,在她的后面,还有倩儿、舂兰、张嫂、何嫂和三房的女佣汤嫂。觉新手里牵了海臣,陪着他的枚表弟走在最后。这位枚少爷今年十六岁了,却没有一点男子气,先前在房里时一个人畏缩地坐在角落里,不开口,也不动一下,使得别人就忘记了他的存在。这时候他和觉新在一起走,路上也不大开口。只有在觉新向他问话的时候他才简短地回答一两句。觉新问的多半是关于他在外州县的生活和读书的计划。在外州县时他的⽗亲聘请了一个五十多岁的教读先生管教他。回到省城来,他的⽗亲也不肯放他进学校去读书,大概会叫他到⾼家来搭馆。 “你自己的意思怎样?你不想进学堂吗?”觉新问道。 “我没有意见,我想⽗亲的主张大概不会错,”枚少爷淡漠地低声回答。 觉新诧异地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愉快地想:——怎么又是一个这样的人?我至少在思想方面还不是这样怯懦的!就说道:“你就不仔细想一想?现在男人进学堂读书,是很平常的事情。光是在家里读 ![]() ![]() ![]() ![]() “姐姐的亲事也是爹一个人作主的。婆跟妈都不愿意。这回到省城来办喜事,也是爹一个人的主张。姐姐为了这件事情偷偷地哭过好几晚上,”觉新还没有答话,枚少爷又自语似地继续说。他先前在房里简直不肯开口,现在却说了这些。声音依旧很低,并未带有愤怒的调子。这只是无可如何的绝望的哀诉。 众人慢步地在前面走,人声嘈杂,各种颜⾊的⾐服在晃动。海臣不能够忍耐这两个人的沉闷的谈话,便仰起脸央求觉新道:“爹爹,我到前面应一声,就松了手。”海臣快活地叫了一声,带跑带跳地到前面去了。 “我真羡慕小孩子。他们那样无忧无虑地过得真快活!”枚少爷望着海臣消失在人丛中的背影,充満望渴地自语道。但是他马上又低声加了一句:“我今生是无望的了。”这两句话像一瓢冷⽔对着觉新当头泼下来,一下子把他心上的余火全浇熄了。他痛苦地看了枚少爷一眼,那个瘦削的头,那张没有⾎⾊的脸这时显得更加惨⽩瘦小了。连嘴 ![]() ![]() ![]() 这时觉新和枚少爷正走在竹林里的羊肠小路上。叫声是从小溪旁边发出来的。她们在那里等候他。他应了一声,便急急地走上前去。周老太太们已经走过木桥往前面走了。女佣们也跟了去。留在溪边的是淑英、淑华、淑贞三姊妹,还有蕙和芸两位客人。翠环站在桥上,俯着⾝子用一 ![]() “大哥,快来!”淑华大声催促道。 “什么事情?”觉新惊诧地问。 “蕙表姐的首饰掉在⽔里头了,”淑华着急地说。 “怎么会掉在⽔里头?”觉新略略皱一下眉头疑惑地说。他掉眼去看蕙,她站在桥头,半着急半害羞地红着脸不说话,却偷偷地把眼光 ![]() 觉新连忙大步走上木桥,站在栏杆前面俯下头去看。他看不见什么。他接连地问:“在哪儿?在哪儿?”“大少爷,在这儿,”翠环一面说,一面用竹枝拨动下面的石子。 觉新的眼光跟着竹枝的尖头去看,下面⽔很浅,清亮得像一块玻璃。石子和树叶像画中似地摆在溪 ![]() “等我来,”觉新挽起袖子自告奋勇地说,就从翠环的手里夺过了竹枝。他去拨珠花,他站在桥上不好用力,而且竹枝下得不很准确,有几次竹枝触到了珠花,但是它只动一下,移了一点位置,又躺下去了。他的额上出了汗。众人焦急地望着,都没有用。 “爹爹,这是三孃孃不好,她弄掉的。要她赔蕙孃孃的东西!”海臣在旁边拉着觉新的⾐襟说。 淑华好像没有听见似的,并不理睬。她只管望着溪⽔出神。倒是蕙觉得过意不去,便走到觉新背后劝阻道:“大表哥,难为你,你弄不起来,就不要弄了。这点小东西不要紧。”觉新便把手放松,让竹枝也跌进了⽔里,然后掉转⾝子说:“这不难,我去喊个底下人来弄。”“我去喊袁二爷来,”翠环接口道。她便下了木桥,预备走出去。但是竹林那边一个人吹着口哨潇洒地走过来。她不觉冲口说了一句:“二少爷来了?”便站住了。她想:二少爷也许有办法。 众人一齐掉头去看:来的果然是觉民,然而另一个人影突然从觉民的背后转出来,一冲就跑到了前面。这是觉英。 “什么事情?”觉英跑得气咻咻的,挣红脸大声问道。 “你在跟哪个讲话?这样大的人还不懂礼节,见了蕙表姐、芸表姐,也不招呼一声!”淑英抱怨地说。 觉英听见这话,就带笑地招呼了他的两个表姐。这时觉民也走了过来,跟蕙、芸两姊妹见了礼。 淑华把珠花的事情告诉了觉民。觉民安静地听着。觉英俯在栏杆上望着⽔面微笑,自语道:“我有办法。”“你有办法?没有人相信你的话!”淑华冷笑道。 “我不要你相信!这件事情本来跟我不相⼲,”觉英得意地甚至带了幸灾乐祸的神气说。 “这很容易,”觉民含笑说。他转过脸正经地吩咐觉英道:“四弟,你脫了鞋子、袜子下去捡起来!”这句话使得众人的脸都因喜悦发亮了。 “我不去,⽔冰冷的,”觉英故意噘着嘴答道。但是他的眼角和颊上的笑容依旧掩饰不住。 “好,你不下去,我下去!”觉民好像下了决心似地,沉下脸说,就俯下⾝去解⽪鞋带。 “我下去,我下去,”觉英慌张地抢着说。他害怕觉民真的抢先下去,便连忙跑到溪边,脫了脚上的布鞋,除去袜子,都堆在地上,然后挽起 ![]() “四弟,快点上来,穿好鞋袜,免得着凉,”淑华半关心半生气地叫道。 “四爸,四爸,快点上来!”海臣拍着小手起劲地唤道。 “慢慢来,何必着急?没有我,你们连庇也找不到!”觉英眉飞⾊舞地说。 “死不要脸的!”淑华咬牙笑骂道。她朝竹林那边望了一下,忽然正正经经地自语道:“三爸来了。”觉英马上变了脸⾊,也不问是真是假,就跑上岸来,摸出手帕揩了揩脚,连忙穿好鞋袜。他手里捏的珠花被淑华一把抢去了。淑华把它揩⼲净,就递还给蕙。蕙接过来微微一笑,说声“难为你”便把它揷在发髻上。 “三爷爷没有来,”海臣望着觉英带笑说。 “哄狗一跳,”淑华嘲笑道,众人也都笑了。 “给狗哄一跳,”觉英气红了脸,解嘲似地说。 “四弟,我是狗,那么你是什么?”淑华追问道。 “我就是我!”觉英昂然答道。“三姐,你真正岂有此理! 你闯了祸,我跑下⽔去把东西捡起来,你不给我道谢,反而出口伤人。我们请大哥断个公道。“”我不管这种闲事“觉新摇头摇微笑地说。 “好,我给你道谢。我请你吃顿笋子熬⾁,”淑华嘲笑地说。众人又噗嗤笑了起来。 “我不吃,你自己吃罢,我晓得你最爱吃的,”觉英反 ![]() “三妹,你真是!亏得你有耐心跟他这种人斗嘴,”淑英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忍耐不住劝阻淑华道。 “我哪儿是跟他斗嘴?我是在教训他!”淑华答道。 “好大的口气!”觉英第一个噗嗤笑了。他接着说:“我倒忘记了。二姐,三姐,我是来喊你们的。你们的先生来了,喊你们读书去。”“剑云来了?他为什么不到这儿来?”觉新问道。 “他晓得这儿有女客,不好意思进来。他在你屋里头看书,”觉英答道。 “读书?哪儿有这样早?真讨厌,刚刚进了花园,耍都还没有耍,就喊人去读英文!”淑华自语似地低声抱怨道。接着她对淑英说:“二姐,今天告假罢。”她不等淑英答话便吩咐觉英道:“你去告诉剑云,请他明天来。今天我们有客。”“我不去,像这样天天告假,我也不好意思去说,”觉英故意挖苦道。 “三表妹,你们还是去读书罢。不要因为陪我们耍耽误你们的功课,”蕙客气地说。 “二表妹,三表妹,你们有事情尽管去做,不要管我们。我们还认得路。我们自己也会耍。我们在湖畔等你们来一起划船,”芸含笑地说。 “你们不要客气。我们哪儿说得上读书?不过请个先生来教教英文混混时候罢了。其实还是大哥他们出的主意,因为剑云找事情找不到,大哥才请他来教我们读英文,”淑华解释道。 淑英并不同意这个说法,她正要开口却被一个叫声打岔了。 “大少爷,大少爷!”从前面天井里送过来尖锐的叫声。 “你们看,汤嫂浩浩 ![]() ![]() “喂,你们到底读不读书?”觉英故意追问道。 “好,你不去,我也不敢劳动你,”淑华答道。她转过头去向翠环吩咐道:“翠环,你出去对陈先生说,我同二姐小今天有事情,告一天假,请他明天来罢。”翠环应了一个“是”字,正要往竹林那面走去。 “翠环,”觉民忽然唤住了她“等我去。你还是在这儿服侍姐小她们罢。”“你去?”淑英疑惑地问道。 “我去约他到花园里头来耍。人家辛辛苦苦地特为跑来伺候你们姐小读书,你们随便就打发他回去。这种事情只有你们姐小家做得出来,”觉民对她们的这种行为不満意,就板起面孔讥笑地说。 “伺候我们读书?二哥,你不应该挖苦我们,”淑华听见觉民的话,生气地分辩道。 淑英不开口,羞惭地埋下头去。 “挖苦你们?二哥还算客气勒!你们读英文,读了半个月就告了一个星期的假。我看不如索 ![]() “我没有跟你说话,哪个要你来岔嘴?姑娘家,好大的口气!有你说的!我问你,你怎么又不在书房里头读书?你出来做什么?”淑华红着脸噘着嘴赌气地说。 “我跟你们一样,向先生告了假,”觉英眨了眨眼睛笑答道。 觉民本来就要转⾝走了,听见觉英的那些话便又站住。他关心地看淑英的脸。淑英默默地站在桥上,倚着栏杆,低下头望溪⽔。她的脸通红,眉尖蹙着,眼角仿佛有泪花在发亮。他的心软了。他趁淑华跟觉英争辩的时候,走到淑英⾝边低声唤道:“二妹。”淑英不理他,连头也不动一下,就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他一点也不动气,依旧柔声地说下去:“我并不是故意挖苦你。我很同情你。我会帮忙你的。你不要介意我的话,好好地陪客人耍罢。”他说毕看见有一片树叶 ![]() 淑英的肩头动耸了一下,过了半晌,她才用很轻的声音答道:“我晓得。你去罢。”她没有听见脚步声,知道他还没有走,又用同样低的声音问道:“你今天没有到姑妈那儿去过?”“没有。我下了课到报社去过一趟,”觉民低声回答。 “我们差人请琴姐去了,”淑英依旧不回过头,低声说。 “她一定来的,而且还可以住一天,正好明天放假,”觉民柔和地说,便走下桥头,一个人吹着口哨进了竹林中的羊肠小路。 这时觉英已经不跟淑华争辩了。他看见一只花蝴蝶在他头上飞过,舞着红黑斑点的⻩翅膀,忽⾼忽低地飞到溪边⻩⾊野花上面停住了,便轻脚轻手地跟着去捉它。他刚一伸手,蝴蝶又飞了起来。它就在他周围盘旋飞舞,时时停在野花上面,他总是捉不到。后来从天井里茅亭那面又飞来了一只更美丽的蝴蝶。海臣看得很起劲,就拉着翠环的手也跑到溪边去了。 “真没用!芸表姐,等我们去扑了它来,”淑华看见两只蝴蝶飞上飞下, ![]() “三姐,快,快!”觉英忽然叫道。这时矮胖的袁 ![]() ![]() ![]() “四爸,四爸!给我看!我要看!”海臣着急地嚷着,便追上去。 “四哥,四哥,我要!”觉人从另一面追觉英。 翠环在桥头看见海臣追觉英,便慌忙地跟着跑去,一面叫道:“孙少爷,不要跑,看跌跤的。”“袁 ![]() ![]() “我晓得,”袁 ![]() “四弟,你回来,我不抢你的!”淑华在后面大声说。 觉英不回答,一面跑,一面哈哈大笑。 “三表妹,让他拿去罢,一只蝴蝶,跟他争做什么!”芸含笑地拦阻淑华道。她们一面说话,一面沿着溪边向桥头走去。 “不过他太顽⽪了。他没有一件事情不叫人生气!”淑华气愤地答道。 “你们的兄弟太顽⽪。我们的那位又太不顽⽪了。他在家里也是 ![]() “好!好!哪个喊你不给我?”觉人远远地站住,得意地拍手笑起来。 “阿弥陀佛,真是眼前报应,”淑华笑道。 觉英一声不响地爬起来,听见后面的笑声,很不好意思,头也不回地穿过茅亭转弯走了。 海臣还想跟去,就拉着翠环的手站在天井里,回过头来向淑英招手,一面着急地嚷道:“二孃孃,快点来,快点来,快点来,到前头去!”“二姐,我们走罢。到⽔阁找蕙表姐去,”淑华和芸手牵手地走到桥头,对淑英说。 淑英微微一笑,便走下了桥头。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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