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门柳3:鸡鸣风雨是刘斯奋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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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架空小说 > 白门柳3:鸡鸣风雨 作者:刘斯奋 | 书号:44495 时间:2017/12/1 字数:1893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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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对于柳如是所透露的信息,尽管余怀和沈士柱都感到半信半疑,但是,就远在京北的钱谦益而言,望渴返回江南的心情,却确实变得越来越迫切。 本来,抵达京北之后的三个多月里,清朝对他可以说还是相当的优礼,不仅按崇祯年间的品级授予官职,而且还同意他的请求,让他以副总裁的⾝份参与《明史》的修纂。至于生活起居,也尽量给予照顾。作为一名犯有“僭立”之罪,并且已经年过花甲的降官,这恐怕已经是能够期待的最好结局了;何况只要死心塌地,兢兢业业地做下去,后半生应该不难打发。事实上,一直心怀惴惴的钱谦益,起初也的确松了一口气,为新朝的“皇恩浩 ![]() ![]() 虽然《明史》的修纂还仅仅处于筹备阶段,事务并不繁忙,而在京北也并不缺乏诗酒往还的朋友,但他仍旧一天到晚感到心头空空落落的,始终快活不起来。 当然,要说原因,自然也有原因,譬如说,柳如是不在⾝边——这恐怕是最主要的。说实在话,虽然分手才只四个多月,但在钱谦益的感觉里,却像已经不知过了多少年。而京北与南京又偏偏远隔千里,书信往来快则一个半月,迟则要近两个月。因此到目前为止,他同家人也还只通过两封信,而且第二封还没有得到回音。那么,他们眼下的情形如何,柳如是的情形如何,钱谦益都无从知道。 其中,自然又以柳如是使钱谦益最为挂心。不错,这个小女人的任 ![]() ![]() 他不想这么早就走,是因为即使回到宣武门外那个“家”里,其实也无事可做。加上在这种除夕将临的时候,眼看着邻居们一家子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准备过年,自己就更加显得孤单和冷清,倒不如⼲脆躲开世俗的喧嚣,看不见,听不着,心里反而好过一点。更何况,早在前明时便已经是“国史馆”的这个地方,经历二百七十多年的⽇积月累,內中所储蔵的史料之丰富,品类之完备,记录之详细,实在远远超出钱谦益原先的想象。如果说,早在常 ![]() ![]() 当然,在这些汗牛充栋的诏令、奏折、题本、文告、谱牒、祭文、阁票、邸报、塘报,各式档册以及起居注、时宪书,乃至青词、食谱、医案等等史料中,钱谦益最感趣兴的还是那些过去从未公开的秘密档案。特别是在整个明代,曾经发生了好几起朝野震动的大事,但是个中原委却是人言人殊,一直弄不清楚,钱谦益十分望渴能够从这些秘密档案中找出一点头绪来。譬如说,明朝开国之初,燕王朱棣——也就是后来的成祖皇帝从燕京起兵南下,攻人南京,从他的侄儿建文帝手中夺取帝位的所谓“靖难之役”后来一直传说建文帝并没有死,而是趁宮中起火时,从地道乘 ![]() ![]() ![]() “可是,眼下酉时尚未到。总是北地冬⽇天黑得早的缘故。那么,或者再迟半个时辰才走,也还不迟?”钱谦益把手中的卷宗放回原处,转⾝望着窗棂外的薄暮晴空,踌躇地想,同时,听见门外的道甬传来轻而急的脚步声。接着,门“呀”的一响,被推开了,一位年轻的员官跨了进来。不过,那人显然没想到屋子里还有人,因此猛一看见薄黯中站着的钱谦益,倒吓了一跳。但随后他就“哦”了一声,连忙把手中的一个大包袱放到桌子上,倒退一步,行着礼说:“卑职王求仁。因不知大人在此,多有冒犯,尚祈见恕!” 钱谦益已经认出对方是馆里的一位编修官,于是摆摆手,说:“罢了!生学不过为查阅档册,才在此勾留。嗯,何以兄台也迟迟不归?” 王求仁仍旧拱着手,恭敬地回答:“禀大人,卑职今⽇例当在馆轮值。适才在值房接到门上呈进一批新收的杂档,怕有遗失,因此送进来放置。” 钱谦益点点头:“既然如此,兄台请自便。”口里这样说,心中却不噤有点好奇:“新收的杂档?不知有些什么东西?”因此,等年轻的编修官殷勤地替他点上灯,告了退,转⾝离开之后,他就走到八仙桌边,把那个大包袱拿过来,动手开解,发现里面有手卷,有书信,还有一些其他的文字,內容很杂,各不相同,而且未经整理。看样子,不知是哪个衙门收集到的,大概觉得有点史料价值,便转送到这里来。不过,其中倒是附了一份清单,上面一件一件全都开列了名目。 钱谦益拿起来翻了翻,觉得都比较平常,正想丢下,忽然,像被什么触到似的,心中微微一动,于是把清单再度举到眼前。这下子,他的目光立时被攫住了,因为单子上写着这么一个题目:《扬州十⽇记》。 “什么?《扬州十⽇记》!竟然有这样的东西!”钱谦益惊讶地想。还在南京的时候,他就听说过:在扬州失陷,史可法殉国之后,豫王多铎为了报复死守孤城、拒不投降的扬州士民,曾经残酷地下令屠城十⽇。结果,惨死于清军刀下的无辜百姓不知有多少。消息传开,使整个江南都为之震动。当初钱谦益与他的同僚们之所以决定献城投降,与害怕南京遭受同一命运,可以说不无关系。不过,由于紧接着他们一伙人就被置于清军的严密控制之下,后来就更是被带到京北来,因此对于屠城的具体情形,他至今仍然知道得很少。现在忽然发现眼前就有这样一份东西,确实令钱谦益意外之余,止不住心头急剧地跳动,以致伸出手去时,竟然一个劲儿簌簌发抖。 他终于控制住了自己,并从那堆杂档中找出了《扬州十⽇记》。原来,那是一篇誊录在普通笺纸上的文字,装订成薄薄的一册,从书脊看,应当有四五十页左右。可是大约因为保存不善,加上辗转流传的缘故,其中却残缺颇多,不是书页破损不全,就是整页整页地丢失。上面也找不到作者的名字。“嗯,写工倒还周正⼲净,看样子是个抄本。只不知原件在何方,而冒着大危险写这种文字的作者又是何人?”钱谦益想,双手不由得又抖起来,末了,只好把本子摊放在桌上,就着灯光逐页翻看。由于开头部分已经不翼而飞,因此他首先读到的,是这么一段文字:…忽叩门声急,则邻人相约共 ![]() 予复至后窗窥城上,则队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见有妇女杂行,视其服⾊,皆扬俗。予始大骇,还语妇⽇:“兵⼊城,倘有不测,汝当自裁!”妇⽇:“诺。” 因⽇:“前有金若⼲,付汝置之。我辈休想复生人世矣!”涕泣 ![]() ![]() ![]() 他不无遗憾地想,于是接着往下看。 次及予门。一骑独指予,呼后骑曰:“为我索此蓝⾐者!”后骑方下马,而予已飞遁矣!后骑遂弃予,上马去。予心计⽇:“我耝服类乡人,何独 ![]() 已面,予弟适至,予兄亦至,因同谋曰:“此居左右皆富贾,彼亦以富贾视我,奈何?”遂急从僻径托伯兄率妇等,皆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坟后,肘腋皆贫人居也。予独留后以观动静。俄而伯兄忽至,曰:“中衢⾎溅矣!留此何为?” 予遂奉先人神主,偕伯兄至仲兄宅。当时一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妇、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渐暮,敢兵杀人声已彻门外。因登屋暂避。 雨尤甚,十数人共拥一毯,丝发皆 ![]() ![]() 廿六⽇,顷之,火势稍息,天渐明,复登⾼升屋躲避,己有数十人伏天沟內。 忽东南一人,缘墙直上;一卒持刀随之,追蹑如飞,望见予众,遂舍所追而奔予。 予惶迫,即下窜。兄继之,弟又继之,走百余步而后止。自此遂与妇子相失,不复知其生死矣! 诸黠卒恐避匿者多,给众人以安民符节,不诛。匿者竞出从之,共集至五六十人,妇女参半。兄谓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终不能免。不若投大群,势众则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当是时方寸已 ![]() ![]() ![]() ![]() 行过一沟一壑一池,堆尸贮満,手⾜相枕,⾎⼊⽔碧结,化为五⾊,池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姚公永言居也。从其后门直⼊,屋宇深邃,处处皆有积尸。 予意:此间是我死所矣!乃逶迤达前户,出街复至一宅,为西商乔承望之室,即三卒巢⽳也。⼊门,已有一卒拘数美妇在內,简检筐篚,彩缎如山,见三卒至,大笑,即驱予辈数十人至后厅,留诸妇女置旁室,中列二方几。三⾐匠、中一年妇人制⾐;妇扬人,浓抹丽妆,⾐华饰,指挥言笑,欣然有得⾊。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尽媚态,不以为聇。予恨不能夺卒之刀,断此 ![]() 三卒随令诸妇尽解 ![]() ![]() ![]() 蛮子来!”近前数人已被缚,吾伯兄在焉。仲兄曰:“事已至此,夫复何言?” 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随之。是时男子被执者共五十余人,提刀一呼,魂魄已飞,无一人不至前者。予随仲兄出厅,见外面杀人,众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缚,忽心动若有神助,潜⾝一遁,复至后厅,而五十余人不知也…在战 ![]() ![]() ![]() ![]() …问妇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棺枢后,古瓦荒砖,久绝人迹。予蹲腐草中,置彭儿于枢上,覆以苇席,妇偻踞于前,我曲俯于后,扬首则顶露,展⾜则踵见,屏气灭息,拘手⾜为一裹。魂稍定而杀声 ![]() ![]() ![]() ![]() ![]() ![]() 未几,数卒⼊,破柜劫妪去,捶击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后仲兄产百金,予所留余金,并付妪,感此也。少问,兵来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后接踵,然或一至屋后,望见棺柩即去。忽有数十卒恫喝而来,其势甚猛,俄见一人至柩前,以长竿搠予。予惊而出,乃扬人之为彼向导者,面则 ![]() 彼索金,授金,乃释予,犹曰:“便宜汝妇也!”出语卒曰:“姑舍是!”诸卒乃散去。 ![]() ![]() ![]() ![]() ![]() ![]() ![]() ![]() ![]() 二 钱谦益慢慢把本子合上,直起 ![]() ![]() ![]() “可是,怎样才能脫⾝回去呢?鞑子朝廷会允许么?当然,我得先提出请求,但如果提出之后,他们不但不准许,还对我起了疑心,又怎么办?可是,如果不提出,却恐怕连脫⾝的机会都谈不上…”由于发现,一旦走到目前这一步,竞变得连退路都没有,钱谦益不由得深深懊悔起来,觉得如果当初不是跟着投降,而是逃出去,也许还好一些?他一边在屋子里来回踱步,一边颠来倒去地想,越想,就越觉得悲苦、绝望和茫然。有片刻工夫,他甚至忘记了时辰,也忘记了自己是在什么地方…“笃笃,笃笃!”两记敲击声从门扇那边传来。钱谦益怔了一下,站住了。 “谁呀?”他问。 “是我!老朋友——咦,怎么还不开门?莫非里面蔵着个小娘不成!”一个带笑的嗓门说。 “嗯,是龚孝升!怎么他…”这么疑惑着,钱谦益就连忙走过去,把门打开。果然,喜滋滋的龚鼎孳就站在外面。 “哎,天都齐黑了,你老兄怎么还舍不得走?快走吧!”龚鼎孳招呼说,并没有进来的意思。 钱谦益迟疑地:“兄怎么知道…” 龚鼎孳摆一摆手:“弟适才在译馆那边督译几篇新年的贺表,刚刚才弄完,走过这里,听当值的说,老兄还在这儿翻故纸堆,不肯走。老兄也真是的,都什么时候了!纵然宝眷不在⾝边,可也不能像个没主的孤魂,净在外问逛 ![]() 停了停,看见钱谦益还在踌躇,他又催促说:“快走,走吧!若是不想回家,就到寒舍去好了。别的不敢说,这好酒还蔵着几瓶,⾜以供你老消此寒夜!” 还在钱谦益刚到京北的时候,⾝为吏科给事中的龚鼎孳,由于串同许作梅等几位御史弹劾曾经是阉 ![]() ![]() 已经将近酉牌时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光的天空,看上去漆黑一片。加上又是残腊将尽,⼊夜之后,周遭的寒气变得更加迫人。偌大一条长街上,空 ![]() ![]() ![]() “嗯。”“滋味如何?” “还好,还好!”“可是,像眼下这样子,把宝眷全留在南边,⾝边连个贴⾝的侍候人都没有,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谁说不是呢!可是…唉!” “咦,既然她们不肯来京,”龚鼎孳转过脸来,眨眨眼睛“你老何不就近在京里找一个?这京城里好女孩儿有的是!昨⽇ ![]() 龚鼎孳“嘻嘻”地笑起来:“老兄又何必过谦?想当初,我兄亲乘彩舟, ![]() ![]() “我兄休要取笑。”钱谦益回头望了一眼远远跟着的亲随,哑着嗓门说:“经此世变,生学虽然幸得保此衰朽之躯,惟是却已心如槁木,无复他求了!” 大约听他说得消沉,龚鼎孳倒怔了一下,疑惑地问:“那么…”“但能从此息影田园,不问世事,了此余生,于愿已⾜。就怕…唉!” “什么?” “就怕朝廷不会恩准!” 龚鼎孳望了望他,不说话了。⾝下马蹄的踢踏声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这样默默走出一段路之后,龚鼎孳才偏过脸来,紧盯着钱谦益又问:“你老是说,当真想辞官不做,回到南边去?” “兄台并非外人,生学又何必相瞒!可就是…”“得!”龚鼎孳马上做了个制止的手势“这会儿不必细谈,待到了寒舍,再行商议!” 说完,他就在马庇股上敲了一鞭,当先加快速度,向宣武门行去。看见对方这样子,钱谦益反而有点莫名其妙,但也只好催动坐马,跟在后面…当他们回到位于一条胡同深处的龚鼎孳寓所,一直在守望着丈夫归来的顾眉,已经等得有点不耐烦了。而且,龚鼎孳还带回来个钱谦益,更是她事先没有料到的。不过,钱老头儿是多年的旧相识,近⽇更是常来走动,因此眼珠子一转之后,她仍旧立即展开了笑脸,一迭声地叫着“稀客”殷勤地把客人 ![]() “眉娘适才的话,是怎么说的?须知我糟老头儿,可不是稀客啊!”已经卸去风⾐和⽪裘的钱谦益,一边在椅子上坐下,一边微笑地说。 “怎么不是稀客?”顾眉扬起弯弯的眉⽑“今儿是什么时候了?大年二十八!在这当口上,哪里还有人会上别家的门?” 钱谦益不由得一愣,脸上顿时感到热辣辣的,半晌,才勉強地重新笑着,说:“眉娘这话,可更是明摆着骂我了!不错,老夫来的确实不是时候,若不是龚兄…”顾眉刚才还板着脸儿,这会儿“噗哧”一笑,说:“谁骂钱老爷了?妾可是在谢钱老爷呢!不错,在这种当口,等闲的亲友是不肯上门的;肯上门的,也只有那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 ![]() 早在秦淮河旧院时,顾眉就以出语惊人,而又善于巧妙转圜著称。这会儿她又故技重施,同样把人弄得一惊一炸。不过,当钱谦益省悟过来之后,就止不住同龚鼎孳一道哈哈笑起来。于是,刚进门时那几分难免的拘谨消散了,主客之间重又变得像平⽇一样融洽和轻松…这之后,彼此又说了一些别的家常话,无非是打算如何过年,要拜会一些什么人之类,等、丫环小凤指挥仆人把酒席整治妥当,三个人便一齐起⾝,相让着,分别宾主在桌子边上坐了下来。 “牧老,”龚鼎孳首先举起杯子,说“诚如眉娘适才所言,在这种当口,肯屈尊见顾的,也惟有情谊深密的心腹之 ![]() 钱谦益点点头,跟着举起杯子。他有心说上几句凑兴的话,可是不知为什么,忽然感到喉头有点堵,眼眶也跟着热起来。的确,在这种年残岁暮的寒夜里,客居独处的那一份无聊滋味,只有他自己最清楚。如果不是还有龚鼎孳这样热情好客的朋友,他真是不知如何打发才好。然而,当他极力地抑制內心的 ![]() “好!”龚鼎孳⾼兴地说,也跟着把手中的酒一饮而荆等侍候在一旁的小凤把酒斟満,他又再度举杯在手,说:“这第二杯,自然是要预贺牧老…”“哦,不!”已经拿起酒杯的钱谦益连忙打断他“这第二杯,自然该由老朽来说——恭祝贤伉俪两情和美,万事顺遂,荣华富贵,安享无穷!” 龚鼎孳眨眨眼睛,笑着说:“多承牧老贵言!只是,这‘两情和美’,却非小弟一人所敢应诺,须得问过眉娘才成!”他于是转向顾眉,涎着脸问:“不知夫人可许下官领此洪福否?” 顾眉哼了一声,伸出一 ![]() ![]() 只见他含糊地说了声:“哪里哪里!”就惟恐顾眉再说似的,急急把酒举到 ![]() 顾眉却不理会丈夫的尴尬,她做了个手势,让小凤把酒添上,然后慢悠悠地说:“那么这第三杯——”“哦,这第三杯,是预贺牧老得以如愿南归,与家人重新团聚的!”龚鼎孳蓦地抬起头,大声说。 他这话一出口,顾眉倒没有什么表示,钱谦益却吃了一惊:“啊,兄台此话怎讲?” “不错,”也许是为了摆脫刚才的尴尬,龚鼎孳⼲脆站起来,把酒杯抓在手里,拍着 ![]() ![]() 钱谦益咽了一口唾 ![]() “且别可是!小弟只 ![]() “在弟而言,自然心愿如此。惟是未知计将安出而已。” 这一次,龚鼎孳没有立即说话,他仰起脸,沉昑了片刻,随即一本正经地走到顾眉⾝边,向她附耳低言了片刻,像是解释什么。说也奇怪,只见刚才还把丈夫抢⽩得不敢应嘴的顾眉,居然顺从地站起来,招呼小凤说:“行啦,时辰不早了。我们陪着喝酒,陪到这个份上,也算够疼他们的了!接下来就不管啦,让他们自己爱喝到什么时候,就喝到什么时候好了!” 说完,把双袖 ![]() ![]() 也就是直到这时,龚鼎孳才把椅子拉近钱谦益的⾝边,坐了下来,低声说:“这出计倒并非难事。只是你老是此事的主儿,须得自行修本上奏,弟等才好从旁设法疏通,助你老成功!” 钱谦益望了望对方。无疑,这京北的⽇子,已是越来越难熬。一旦考虑成 ![]() “别的人——谁?” “陈百史,还有——哎,你老先别管了!总之只管放心就是!”陈百史——就是现任吏部左侍郞的陈名夏。如果他肯全力帮忙,事情的把握自然就大得多。因此钱谦益一听,心中顿时一阵惊喜,不过却也愈加怀疑。 “陈百史与生学并无深 ![]() 这种没完没了的追问显然使龚鼎孳大感懊丧。只见他绝望地把双臂一张,仰瘫在椅子上,直 ![]() 即便如此,他仍旧先站起⾝,走向门边,揭开暖帘,探头往外看了看。当证实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重新走回来,坐下,顺手拿起筷子,却又把其中一 ![]() ![]() ![]() 龚鼎孳说话时虽然神⾊诡秘,但钱谦益却并不特别吃惊。因为这类传闻,近⽇来他也多多少少听到一些,而且知道在汉官圈子中颇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事实上,在国史馆里读到《扬州十⽇记》时,钱谦益对于清朝统治的前景之所以颇感怀疑,可以说与这种传闻也不无关系…“只是,话虽这等说,朝廷強兵劲卒,且久经阵战,锋锐无比,而各地叛旅虽多,却大都是乌合之众,只怕终非敌手吧?” “哼,说到朝廷之兵,最強者自然首推八旗,可惜只有区区十万人马,其余俱属⼊关后陆续收编之前明旧部。那些拥兵自肥的武人,所重者无非利害二字。 面子上是归顺了,实则首鼠两端,未必真的就那么可靠。一旦时势有变,又安知不会反戈相向?到那时——哎,可虑呀!” 钱谦益不说话了。半晌之后,他才又迟疑地问:“那么兄等打算…”龚鼎孳把两 ![]() 在此之前,钱谦益虽然已经估计到对方如此热心地表示要帮助自己,其中必有缘故,但是,当龚鼎孳把底细和盘托出之后,他仍然为之一惊!因为这种安排说穿了,就是让他充当龚鼎孳、陈名夏等人与南方的抗清势力联系,预留退路的秘密使节。其中的风险,不用问也可想而知!而且听刚才龚鼎孳的口气,参与密谋的还不止龚、陈二人。那么到底有多少人?还有些什么人?这些都不知道。不过人数一多,事情就往往容易败露,因此有片刻工夫,钱谦益本能地打算推辞,随即转念一想:对方之所以敢如此直截了当地向自己提出,自然是经过这几个月的 ![]() 这么打定主意,钱谦益就抬起头,直望着对方的眼睛,说:“多蒙列位同侪不以老朽见弃,委以重任,自当尽力!只不知何时修书上奏,又如何施为,方为适宜?” “好!”显然喜出望外的龚鼎孳霍地站起来“牧老既肯应承,真乃我辈大幸!生学在此先行谢过!至于上奏之事,也不必太急,待弟与陈百史等商议之后,再行定夺便了!” 三 龚鼎孳果然说到做到。过了几天,钱谦益就得到他的通知,说已经同陈名夏商定,趁着新年的机会,由陈名夏领他去拜访正⻩旗都统谭泰,请这位颇有权势的満族贵官帮忙。龚鼎孳还特别透露:谭泰同摄政王的关系非同一般,说话很有分量。只要他答应出面,事情就必定能办成。对此,钱谦益自然没有异议。于是到了第二⽇,也就是大年初三,他就按照事先约定的时辰,到指定的地点同陈名夏会齐,然后跟着后者,一道前往谭泰的府邸去。 虽然紫噤城已经换了主人,但毕竟又到了新舂佳节,京北这个帝王之都自有别的地方无法比拟的排场和气概。且别说那満街的彩棚灯饰,那震耳 ![]() ![]() 由于先行一步的承差已经把拜帖递了进去,当他们来到谭泰的府邸,一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已经在门前等候着了。看见陈、钱二人滚鞍下马,那人就连忙 ![]() ![]() “嗯?你家主人…”由于谭泰没有按照官场的礼节,亲自到门前 ![]() “启禀老爷,我家主人正在花厅宴客,所以…”回答了这么半句之后,大约发现客人的脸⾊有点不对,那管家又赶忙赔着笑脸“我家主人今儿个喝了不少,他吩咐小的敬请二位老爷过去,同饮三杯哩!” 陈名夏“噢”一声,没有再吱声。不过钱谦益却想起:刚才在门外,他看见有几匹鞍鞯鲜明的骏马歇在墙 ![]() 现在,两人已经走在通往花厅的道甬上。钱谦益发现,这所宅子不止规模阔大,建筑也相当考究。他事先听陈名夏介绍过,这原是前明时內阁首辅周延儒的府第。崇祯十六年,周延儒因罪赐死之后,宅子便充了公。到了八旗大军进⼊京北,一切房产照例由新主子重行分配。本来,这宅子也轮不到谭泰人祝不过这位都统大人有的是敢争敢吵的蛮劲儿,也不见他走什么门道,咋咋呼呼就把宅子弄到了手。对于这种角⾊,钱谦益向来的宗旨是敬而远之。倒是陈名夏别具手眼,不止同对方混得很热乎,而且据说还成了莫逆之 ![]() ![]() 发现陈、钱二人到来,正在用两把割⾁尖刀互相击打着,同客人们一道⾼声唱歌的主人谭泰,眨眨眼睛,一下子从杯盏后面站起来。 “哈哈,”他挥一挥手,制止了其他人的喧闹,随即迈开罗圈腿, ![]() ![]() “见怪?”陈名夏装作吃了一惊“这话从何说起!有道是不拘俗套,只重真情,才是好汉子的本⾊!我陈名夏佩服老哥的,也就是这种真好汉、真本⾊! 更何况又是如此热闹的一个聚会,若是老哥抛下这一⼲的好朋友,独独出去 ![]() 到目前为止,包括钱谦益在內的不少明朝旧官,虽然投降了清朝,但对于来自关外的这帮子“异类”总感到格格不⼊,对于他们“不尊礼教”的耝豪作风尤其受不了。可是陈名夏却显然不同,很能放下架子同对方打成一片,因此在満人中颇受 ![]() ![]() “哈哈,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正赶上全羊开锅!” “快⼊座!快,快!” 听着这些亲热的呼唤,谭泰呵呵大笑,一把抓住陈名夏的手:“来来来,你老哥就坐在这儿得了!”说着,不由分说,就把陈名夏一直带到自己的座位旁边,硬按着坐了下去,又招呼钱谦益:“钱大人,你也坐!” 这当儿,几位侍女已经在一旁准备着。等宾主互相说过祝贺新年的吉祥话之后,便一齐上前,七手八脚地给陈、钱二人张罗杯盘碗盏,又按照満人的习惯,先给他敬上一袋金丝烟,接着又端来腻滋滋的 ![]() 陈名夏——自然还有钱谦益,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变得如此郑重,倒吃了一惊,连忙“噢,噢”地谦逊着,放下 ![]() ![]() “好,好!再来,再来!”“对,再来一杯!”几个声音同时哄叫起来。 钱谦益却已经感到像呑下一团火, ![]() “不成!”谭泰把大手一摆,首先表示反对“今儿个这酒,你可别想跑掉! 再说,你们那些蛮子酒令文绉绉的,听都听不懂,谁爱弄那种玩意儿!” 陈名夏微微一笑:“不是行那个酒令。我今⽇要行的酒令容易得很,保管人人都会,而且人人⾼兴——我这令么,就是各人轮流说上一件事,必定要非同寻常,淋漓痛快,即使不惊天动地,也⾜以夸耀一生,称得上好男子、真好汉的奇事、快事、顶尖儿的事!谁个说出来,若博得満座都说一声‘好’,便大家同贺他一杯;若说得不好的,便罚他自喝一杯。列位以为如何?” 说来也怪,座上的客人,刚才还満脸不依不饶的样子,听他这么一说,却仿佛立即来了精神,纷纷叫好,就连谭泰也摸着満腮的⻩胡子,扁平而多骨的脸上现出微笑。 看见这种情形,钱谦益暗暗纳罕。不过随后他就酲晤了:这些赳赳武夫们生 ![]() ![]() ![]() 这当儿,陈名夏已经把酒杯放在席面上,朗声说:“那么,小弟就先开个头,说得不好,还请列位包涵。小弟说的是:顺治元年四月,我朝摄政王奉天子之命,⼊关讨贼,阵旗开处,大破流寇于一片石,歼其精锐八十余万,令闯逆心胆俱丧,望风逃窜,终使明国君⽗之仇得报,而我朝一统大业得成。如此兵威,如此气概,方之往古,何曾得见!列位,这算不算得英雄本⾊?” 陈名夏首先举出山海关前那关键的一战,显然是经过掂量的。 因为作为前明的降官,无论是故国还是自⾝,都已经没有什么可夸耀,惟独借助清朝之力,最终击溃了死对头农民军这一点,同他们还算沾上点边儿。而且,这也是他们为自己的失节行为解嘲的一种“道义”依据。所以钱谦益昕了,不由得暗暗点头,觉得这例子双方都兼顾到,可谓举得颇为得体。果然,不出所料,在座的満族贵官们由于绝大多数都参加过那场战役,顿时被 ![]() “这自然是英雄本⾊!”“啊哈,那一仗,可真是杀了个痛快!”“以前没跟他们厮拼过,只道有多难啃,谁知一 ![]() “这就轮到我来说了,对不对?”一个急不可待的声音在钱谦益右边响起,那是一位⾝材⾼大、有着一 ![]() ![]() ![]() 他举出清朝两位立国者——努尔哈⾚和皇太极,作为英雄豪杰的表率,自然是无可争议的。不过,这个老家伙口口声声把明朝臣民骂成是“狗”而且在说到中原的财富和人口时,那种暴发户式的狂喜和自夸,却使钱谦益听来十分刺耳,不是滋味。因此,当其余的人⾼呼着“万岁”热烈而又庄严地举酒⼲杯的时候,他却从心底里生出一种聇辱之感,觉得灰溜溜的,茫然若失,直到碰到陈名夏警告的目光时,他才蓦地一惊,忙不迭地跟着举起酒杯…幸而,很快又有人兴⾼采烈地把令接了过去。那是一位名叫巴里坤的御前侍卫,有着⽩净俊美的脸孔和肌⾁发达的脖颈…“二位先皇岂止是大英雄,而且还是大圣人哩!”他抓住垂到 ![]() 要不然,朕管教你等打一个从来没有过的大胜仗!就像猎狗赶兔子,弯 ![]() ![]() 不过,在一旁呆呆听着的钱谦益,却始终摆脫不了先前那种灰溜溜的感觉。 而且这些昔⽇的敌手们愈是说得兴⾼采烈,神气活现,这种感觉就愈是浓重。加上早上起来,他没有吃东西,这会儿又一直空着肚子喝酒,那酒力的散发特别迅速。因此,虽然他极力装出微笑,跟着大家再度⾼呼“万岁”但是,变得不受管束的思绪却顽固地一再闪现出扬州十⽇的可怖情景,闪现出因为被迫剃发改服而情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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