妞妞是周国平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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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妞妞 作者:周国平 | 书号:44345 时间:2017/11/24 字数:1186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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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带妞妞去医院做CT扫描。扫描室是一座简陋的⽔泥平台,央中有一口井。一个穿黑⾐服的蒙面修女把妞妞放进一只铁桶里,然后吊到井下,置于一个密封装置內。按照程序,妞妞将随同这个装置被传送带送往另一个出口。我赶紧奔向那个出口,一个猥琐的小老头把守着不让我进,而我也不见妞妞出来。我突然想到,那个密封装置在传送过程中要经过冷热处理,妞妞必死无疑。我知道自己受骗了,心急如焚,没命地奔返平台,跳下井口。 这时我发现我是在一间停尸房里,妞妞已经死了,搁在尸 ![]() ![]() ![]() 醒来后发现,我的泪⽔ ![]() 雨儿从来不问天下事,这些天却热心地牵挂着海湾战争会不会打起来,这牵挂又和对妞妞的牵挂搅在了一起,幻⼊梦中—— 我们在伊拉克旅游,打仗了,机飞狂轰烂炸,游人四逃。空袭过后,我发现我已经同你和妞妞走散。我急死了,到处找你们,在路边看见一张布告,画着你和妞妞的头像,头像上打了叉叉。这表明你们已经被捕并判处了死刑。我揭下布告,继续奔走,见人就出示布告上的头像,打听你们的下落。一个士兵模样的人看见布告,便随手一指,我顺着这方向望去,只见一辆军用卡车在驰行,你和妞妞五花大绑并排站在车上,正被押往刑场执行 ![]() “我真着急,生怕追不上你们。” “追上了没有?” “快追上时,梦醒了。当时真有一种轻松的感觉,心想总算全家在一起,就此了结。” 那个又脏又瘸的小老头在玩一大把蛇,有一条蛇从他手中滑脫,正向妞妞爬来。我急忙抱起妞妞,没有看清蛇是否咬着了她。回到家里,她的小脸蛋渐渐变青而透明。我把嘴贴在她的小嘴上 ![]() ![]() 睁开眼,天已蒙蒙亮。那边屋里传来妞妞短促的哭声,夹杂着雨儿的叹息。我一跃而起,推开那边的屋门,却发现妞妞好好地睡着。雨儿躺在妞妞⾝边,睁大眼,质询地望着我。 我又推开门,屋里黑着灯,没有人,只有妞妞。她大约醒了一会儿了,趴在 ![]() 妞妞的哭声真是牵动我的五脏六腑,因为她轻易不哭,也因为她命太苦。 这是除夕之夜,无数家庭聚在电视机前兴⾼采烈地百无聊赖。我独坐在黑屋子里,怀里是妞妞。她小手紧勾着我的脖子,小脑袋紧偎着我的肩膀,似睡非睡。我搂着她,也似睡非睡。在这朦胧中,我忽然异常清晰地感觉到岁月正飞快流逝,带走妞妞,也带走我自己,一眨眼生命已到尽头。我自己的喊声把我惊醒:人生真是一个骗局! 新年的钟声响了。 二 一下,一下,又一下…我清醒地感觉到沉重的打击接二连三地落在我的头颅上和脸上,但分不清是 ![]() ![]() ![]() ![]() 今天是完了。 我很清醒,心中并无太大的恐惧或悲哀,主要的感觉是窝囊,完得太窝囊。 一个舂⽇的夜晚,我无端地倒在一个陌生城市的偏僻街道上。背后是一堵断墙,断墙后是昔⽇的古都,今⽇污浊的市场。千里之外,有我的那个正在遭灾的小小的家,现在活着但很快会死去的女儿,明知徒劳却仍然全神贯注地抚育着女儿的 ![]() 我倒在墙脚的土坡上,地上嘲乎乎的。一共是三个凶手,围着我。灯光幽暗,我只能看清其中一人的脸。他们都很年轻,像是郊区的农民。那张露在微弱灯光中的脸不断地用陕西话骂骂咧咧。他们的殴打和吆喝仿佛离我很远很远,此时此刻,我明⽩自己是一个儿孤,已被世界抛弃。我脑中闪现劳伦斯笔下的那个被人黑活活献祭的骑马出走的女人,昆德拉笔下的那个被柬埔寨流氓杀死的法国数学家。一个孤零零落在野蛮人手中的文明人只好任凭宰割,没有任何语言和法则可以解救他,甚至连恐惧和愤怒也都成了太奢侈的感情。当然,我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雨儿和妞妞,想到我死了,妞妞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里将失去⽗爱,这⽗爱对她是很宝贵的,雨儿将独自承受妞妞之死的最后苦难,这负担对她未免太沉重。不过,管不了的事就不必去管了。真正死到临头时,人是很冷静的,冷静得不存丝毫浪漫的感情。死了也就死了,死是多么简单的一件事,死简化了一切,结局反正都一样。 然而,盗匪们终于住手了。他们开始搜⾝。收获实在不大:一块精工手表,一百多元钱。从我的 ![]() “你就菗红梅?”一个暴徒不屑地问。 “穷书生嘛。” “我们完全可以把你剐了,看你是个穷书生,饶了你。” “你们还算有点儿良心。” 不知是在演戏,还是真动了恻隐之心,那个蹲在我左边的家伙责备道:“⼲吗把他打成这样?”接着要我把脸上的⾎擦掉,我没带手绢,他又让右边那个脸蛋暴露在灯光里的家伙把自己的手绢给我。 “你坐在这里不准动,三十分钟后再走。” 他们跳上一辆出租车走了。 其实,无需他们威胁,我也不想马上起来。只有我自己了,冷清的街道,幽暗的墙角,我坐在自己的⾎泊中。 ![]() 自从妞妞出生以后,整整一年了,我没有一⽇和她分离过。这次有一个方便的机会到西安,雨儿力劝我出来散散心,说好机飞往返,连路程三天,我狠狠心就来了。没想到大难未了,又遭此小祸。真的是小祸。人倒霉到了极点,也就懒得去和命运斤斤计较了。 拨通了京北的长话,那头是雨儿的声音。听到她的声音,我立刻觉得自己不是儿孤了。听说我被打掉了两颗门牙,她惊叫一声,随即又忍不住笑了起来。她说她想象不出,我没有门牙是什么模样。她还让妞妞从电话里听我的声音,妞妞听了⾼兴得连声 ![]() 飞回京北,雨儿在机场接我。回家的车上,她温情脉脉,舂风満面,还不断转过头来看我,露出好奇的神情。在她眼里,好像这件事整个儿是喜剧。她告诉我,阿珍闻讯评论道:“大哥就这两颗门牙漂亮,还被打掉了,真可惜。”女人们的反应令我心旷神怡。 到家了。妞妞和我那个亲呵,扑到我的怀里,紧紧搂着我的脖子,笑个没完,喊爸爸喊个没完。 三 妞妞死后,雨儿还常常念叨那位李气功师,一再说他是好人。李的确是好人,他与我曾有一面之缘,当他听说妞妞的病时,便托人转告我,说如果我真想救女儿,就该诚心诚意去找他。我们闻讯,立即抱着妞妞登门。 李气功师年届中年,面容和善。他见了妞妞,喜 ![]() ![]() “我看见了病 ![]() “太好了,妞妞有救了!”雨儿奋兴地喊道。 在场还有另一个气功师,李的一个年轻的同伴,他朝妞妞瞳孔里看了许久,然后发布惊人之言:“那是肿瘤吗?不,那是她的业,从眼睛发出来。她在观音⾝边犯了错误,被罚到下界,这就是她的业。我看她的眼睛与众不同,能睹常人之未睹,将来一定有特异功能。” 归途上,雨儿心情很好,笑着对我说:“妞妞真是不凡,带爸爸妈妈游历奇境,进⼊四维空间。” 李气功师上门给妞妞治病。他念咒,焚香,对着一尊观音瓷像默祷,然后一边放大悲咒的录音,一边施行法术。在施行法术时,他让在场的我、雨儿以及雨儿的⺟亲也闭目坐静。 事毕,他问我们∶“你们看见了什么?” 雨儿说,她看见妞妞在笑,一边徐徐从眼睛里朝外扯着什么东西。 雨儿的⺟亲说,她先后看见四个图象∶⻩瞳孔;许多黑点;⽩⾊的矩形;最后是⽔天一⾊。 我什么也没有看见。 “我知道你什么也没有看见。”李说“她俩头上都有光。你头上没有光,天目未开。” 他说起了他的天目所看见的东西∶“妞妞的病非同寻常,关系到一段因缘。她的左眼里黑烟弥漫,其中盘着一条金⾊的小蛇。刚才我想把小蛇调出来烧死,马上觉得我的左眼一阵剧痛。我知道不好,这小蛇非同小可,万万烧死不得。所以,我就把它请到东海,放了它一条生路。伯⺟看得是对的,看到了妞妞病的发展过程。⽩⾊的矩形是观音,有观音保佑,妞妞一定能好。我最后看见的也是⽔天一⾊的大海。” 接着,他摊开左手,把掌心对准妞妞的头顶,给她发功。发功时,妞妞很不安。功毕,她安静了,雨儿发现她的小脸蛋无比光洁,为前所未见,惊喜地叹道:“多像小童女!” 可是,我的确是俗界中人,有完全不同的感受。夜晚,屋里熄了灯,只有窗外透进的微光,若明若暗。录音机放着南无阿弥陀佛咒。我抱着已经⼊睡的妞妞,站着观音瓷像前,突然凄凉地感到,面对主宰命运的神秘力量,我和我怀里的小女儿是多么弱小无助。 那个四川人是气功协会特邀来京的,据说功力极⾼,三天前向六百名企业家作示范表演,当场把一个病人的结石击得粉碎。在一群崇拜者的簇拥下,他走到妞妞⾝边扫了一眼,立即说:“左眼,圆形的瘤。”说罢,弯曲拇指和食指,比划了一下。 我悄声向他解释,圆形是瞳孔的形状,不是视网膜上肿瘤的形状。他撇一撇嘴,脸露不快。 然后,他左手端一碗⽔,右手蘸⽔在空中又划又甩。片刻工夫,他再看妞妞,得意地说:“你们看,小了,小多了!还是有缘呀!” 雨儿怯生生地问:“你看有希望吗?” 他嚷起来:“明明好多了,还说有希望吗!” 京北南城的一个独门独院里住着一位老中医,治癌很有名气。一进门,但见満墙锦旗字匾,都是他治愈的癌症病人敬献的。桌上摆着病人登记册,翻开看,多为慕名而来的海外华侨,⾜见名声远扬。 老中医是个和蔼的老者,见了妞妞,不住地夸她长得可爱,然后说:“⺟细胞瘤,是吧?我开个方子,吃我几副药,瘤就慢慢缩小了,没了。” 接着他用拉家常的口气说出了一个可惊的事实:两年前他治好过一例这种病的患者! “得这种病的孩子都很聪明,”老中医继续拉家常“那个孩子才两岁,就能认几百个字了。治好后,还常来我家玩,把我的葡萄⼲都吃啦。” “我们这孩子是不是很严重?”雨儿担心地问。 “有什么严重的?那个孩子更严重,两只眼睛都是猫眼,肿瘤覆盖了一半。” “现在那孩子在哪里?”我问。 “他家是外地的,回去了。” 闲谈中知道,老中医早年在一所名牌大学学西医,毕业后又师从某名医学中医。 “中医理论是胡说八道,中草药是好东西。”他如此总结自己的经验。 此公好像 ![]() 妞妞病情稳定,雨儿打电话向李气功师报喜。李说他已经知道,他在自己家里行法术时看见妞妞通体透明,左眼里的黑烟已经消失,缩成了一个小黑点,说明病在好转。他还说,他已在妞妞⾝上铺満了莲花。 京北某大学教师,新闻媒介誉为神医,在京郊办了一个气功诊所。他给妞妞望诊,第一个判断:“右眼有病。”第二个判断:“智力也有问题。”第三个判断:“神经系统、心⾎系统都有问题。”然后宣布,此病非他治不可,别人肯定治不好。 可是,妞妞明明左眼也有病,而且显然比右眼严重。 我对妞妞的智力充満信心。 妞妞病情突然恶化,左眼完全失明。 李气功师说∶“别担心,这是发功把病气发了出来,证明病在好转。我用天目看了一年后的情形,看见她札了两个小刷把,正向观音磕头。她会活得好好的。” 老中医沉昑半晌∶“天气太热,暂时不要吃中药了,等天凉再说。” 各种气功和中医治愈绝症的神奇故事依然不断传来,可望而不可即,奇迹永远在别处。 雨儿终于也失去了信心,骂道:“ ![]() 四 妞妞睡在小 ![]() ![]() ![]() ![]() 她软软地偎在我⾝上,双手搂着我的脖子,病眼流着泪。我对她说:“爸爸心疼。” 她仰起头,应了一声:“疼。”然后把脸凑近我的脸,分明在“看”我。由于凑得很近,她的小脸蛋仿佛拓宽了,五官清晰极了,眉宇间有一种既专注又茫然的神情。她“看”了一会儿,喊道:“爸爸。” “妞妞,你看见爸爸了吗?” 一个几乎觉察不到的微笑掠过她的脸上,但她马上又垂下头,靠到了我的肩上。 她又发病了。第二天,她整天闭着眼睛,不进饮食,扒在大人肩头呜咽不止。有时哭得浑⾝菗动,来回变换势姿,却摆脫不了那疼痛。哭喊中,偶尔蹦出几个她学会的词:“发”“⽔”“信”“饭”…更多的是喊自己的名字“妞妞妞妞”连成串。 “妞妞疼,是吗?妈妈还从来没有这么疼过呀…”我听见雨儿对她说。 六一儿童节,街上很热闹,⽗⺟们把自己的孩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带他们出游。我骑车穿过闹市,到医院去为我的女儿取药。当别的孩子享受着节⽇的 ![]() ![]() 我当然明⽩,世上任何一人的苦难都丝毫无损人世间 ![]() 我们决定给妞妞补过儿童节。这天风和⽇丽,我们带着妞妞,沿小河朝公园走去。妞妞在我怀里,把脸蛋枕在我的肩上。 “妞妞,这是什么地方?” 她头不抬地回答:“河。”一会儿,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说:“草,草。”我在路边折了一片草叶递给她,她紧紧握在手里。 公园里,夕 ![]() 儿童乐园,形形⾊⾊的乐娱设施,孩子们在纵情嬉戏。雨儿抱着妞妞,坐在一条石凳上歇息,奋兴地放眼环顾,眼中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显然被这 ![]() 我们来到一个乐娱设施前,那是两个同心园,內圈是一口盛満彩⾊小球的大盆,外圈是一张富有弹 ![]() ![]() 雨儿痴痴地看着,我的耳旁响起她的声音,宛如在说一个美丽的梦:“赶明儿我们给妞妞也做一个这样的网,让她在上面跳。” “那她该⾼兴死了。”我附和,回想起妞妞双脚并跳时那陶醉的神情。 妞妞手里始终攥着那片草叶,已经被她攥得皱巴巴了。 出门前,雨儿给妞妞戴上红粉⾊小绒帽,穿上红粉⾊披风。妞妞静睁杏眼,颇有风度地领受我们的夸奖。汽车里,我轻轻扶着她,她稳稳地站在我的腿上,转动脑袋,向前后左右车窗外张望,显然对光亮和街上的声响感到新奇。 如果我们是带妞妞去游玩,该多快乐。可惜不是,一次次出门,都是朝医院跑。每隔一段时间,我们就带她到胡大夫那里作一次B超检查,不是查看病情有无好转(绝无可能好转),而是查看病情有多大发展。当然在发展,每次检查,肿瘤都比上次增大。其实不查也知道,何苦来的,⼲吗要清醒地测量死亡的距离。 妞妞在玩一张硬纸卡,纸角戳到了眼睑,她马上用小手捂住眼睛,没有哼一声。 “妞妞真坚強。”我说。 “小孩痛就是痛,不痛就是不痛,谈不上什么坚強。”雨儿反驳。 “人有天 ![]() ![]() 妞妞嫌烦,拼命挥动两只小手,哇哇叫着,表示议抗。 “让你一说,反正妞妞什么都好。”阿珍把妞妞抱走后,雨儿对我说“不过,现在她听得懂我们的话了,我们说话得注意。你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当她面讨论动不动手术,我说不动,动了也活不长,这以后她整整一天不理我。” “我也注意到了,最近只要说起她的病,她就嚷嚷,不让我们说。” “我们立个规矩:当她面不要再说她的病。” “一言为定。” “这几天她老从睡梦里哭醒,醒来还哭,喊自己的名字。” “她好像有预感。” “婴儿没有这么复杂吧?” “那可没准,潜意识里有多少我们不知道的神秘。” “妞妞是个小人精。” “也许婴儿都是小人精,糊涂的是我们大人。我们満以为能糊弄孩子,其实只是糊弄了我们自己。” “真是好玩死了。”她说,给我表演妞妞吃东西的样子,一边津津有味地鼓动腮帮,一边悠然自得地头摇晃脑。 “她爱享受,上午吃蛋羹,吃着吃着笑出声来,噴了我一⾝。这可像你。” “她平时的神态倒像你,太像了,做什么事都那么专注。真是奇了,神态也会遗传。她看不见你,没法模仿。” “瞎子都是这种神态。” “你也是瞎子?” “我这人做什么事都专心,目不旁视,跟瞎子差不多。” “那倒是,爱起人来也这样,好像全世界就这一个人。” “如果我是瞎子,我会爱得更专一。眼睛是一个坏向导。你看妞妞,摸那张折叠凳,弯着 ![]() “今天给她穿上花⾐服,扎上小辫子,看去真是女孩模样了。” “也是女孩 ![]() ![]() “我拍她觉睡,她也总是伸出小手拍我,好像也在哄我觉睡。” “她这么可爱,我们还是得想想办法。这回发病,我以为是肿瘤穿破了角膜,幸亏不是。真穿出就太可怕了。你没看见书上那张照片,肿瘤从眼里穿出十几公分,像一 ![]() “有什么办法吗?” “我想试一试,把‘天仙’胶囊的量增加一倍,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不行,我怕影响她的胃口。” “你这是二重标准,一面认定她必死,一面又想要她健康。” “你以为你的药能救她不死?你可真是浪漫啊。” “那就试一试放疗吧,我问过胡大夫,她说放疗可以促使肿瘤缩小,阻止它向眼外生长。” “给妞妞做放疗,她能好吗?” “好就别指望了,最多延长几年生命吧。” “那我们还做不做?” “我就怕并发症。” “你跟大夫商量一下,要做就早做。” 五 京北医院放疗科,来这里求治的都是挣扎在死亡线上的癌症病人。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每人⾝上都带着紫⾊油墨的印记,标示出需要接受放疗的区域。那些暴露在头颅、脸颊、颈项等部位的标记格外引人注目。一个穿红粉⾊长裙的少女,剃了光头,光头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紫⾊方框。一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那个紫⾊方框画在鼻粱正中,宛如小丑的化装。 在旁人眼里,这个紫⾊标记不啻是死亡标记。可是,所有这些病人似乎都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命运,或者因相同的命运而缓解了个人的悲伤。所以,他们在走廊上或候诊室里三五成堆,互相 ![]() ![]() 在这些就诊者里,年龄最小的是一岁两个月的妞妞。在她双眼两侧的太 ![]() 一个多月里,每周五次,我们抱着妞妞到这里来接受放疗。当医生第一次把这个紫⾊标记印在她脸上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回到家里,我用心给她洗脸,想把这个标记洗去。然而徒劳,只要它稍稍变淡,第二天医生就会给她重新印上。这个标记始终鲜明夺目,无情地暴露了一切,如同⾰出教门一样把妞妞⾰出了健康人的世界,无论我们抱她走到哪里,人们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一个死症患者。 那位和善的放疗科主任一边用油墨在妞妞的脸上画记号,一边告诉我们,她曾在大街上见到一个病孩,肿瘤垂挂几乎及地,一个乞丐用他作乞讨的工具。她免费收留了他,经过烤电,肿瘤缩回了眼內。不过,由于治疗过晚,病孩还是死了。 我注意到她言谈中从不说“放疗”只说“烤电”还说“烤烤电就舒服了”说时带着很亲切的意味,给人一种温暖无害的感觉,仿佛闻到了刚出炉的烤面包的香味。 给妞妞灌了一勺速效安眠药⽔,她已⼊睡。但是,为了把她摆成所需要的势姿,还是费了一些劲儿。一开始,主任让人搬来一只木盒,形似小棺材,是从前某个病孩的家长特意制作,用后弃留的。我们在木盒里铺上妞妞的被褥,一边铺,我一边想到那个病孩一定已经死去,这只为放疗制作的木盒的真正含义就是小棺材,妞妞也必将死去,而我们如同那个病孩的家长一样也必须经历眼前这个步骤,就像执行一种死亡的预备仪式。然而,当我们试图把已经⼊睡的妞妞安置在这个木盒里时,她突然挣扎反抗,继而大哭起来。我们只好放弃这只她所拒绝的木盒,直接把她放在放疗台上。妞妞太敏感,在睡梦中仍然不安动弹了一阵,但终于躺成所需要的正卧位了。 主任安排好以后,低喊了声:“快跑!”大家便跟随她跑步从现场撤离。 一次又一次,只有妞妞独自留在那间空旷的放疗室里。从荧光屏上可以看到她那暴露在X ![]() ![]() ![]() ![]() ![]() 京北医院对面有一个公园,放疗期间,我们经常带妞妞在那里逗留,有时是放疗前等她⼊睡,有时是放疗后等车来接。 这天放疗完毕,我们又带妞妞在公园里玩。她大约感觉到了树香、鸟鸣和新鲜的空气,渐渐从治疗的委靡中活泼起来。为了逗她⾼兴,我抱着她沿小山坡的石阶奔跑下来。她喜 ![]() 我们正这样⾼兴地嬉玩着,我听见一个⺟亲对她的孩子解释道:“那是个瞎子,你没看见她一只眼睛全是⽩的?” 我的心被突然刺了一下。我怀里的妞妞,脸上画着紫⾊标记,由于辐 ![]() ![]() 六 ⻩昏,我们从下榻的卧佛寺饭店出来,沿山间小道散步,在一片⽔泊旁停住了。这是樱桃沟上游的一个小⽔库,堤坝一侧有一个小平台。一年前,我们带妞妞来玩,我和雨儿下⽔游泳,阿珍带着妞妞就坐在这个小平台上。 那是做完放疗后不久,妞妞瘦了,脸⾊发⻩,但病情稳定,精神很好。这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出远门,在外面过夜。本来担心她不适应陌生的环境,结果吃睡都顺当,平安无事。她显然喜 ![]() ![]() 雨儿指一指小平台,说:“真像梦一样。” 有两个人在平台边垂钓。我转过⾝,把目光投向堤坝的另一侧,那里壑沟幽暗,绿荫浓密。 做完放疗的⽇子,正值炎夏,天气异常闷热。夜里,妞妞睡在铺着凉席的大 ![]() ![]() ![]() “妞妞第一次发病就是在夏天,今年夏天这么热,不知道她能不能熬过。” 这些⽇子里,妞妞半夜总是从梦中大哭而醒,伤心地喊:“抱抱小妞妞!抱抱小妞妞!”娇嫰的声音在黑夜里令人倍觉凄凉。 她独自在房里,我在客厅,听见她突然懊伤地叫道:“好了,掉了!”我的心一下子收紧了。什么,什么掉了? 她一次次带着焦急的表情喊道:“A-NA-XI-DI!”这句神秘的隐语究竟是什么含义? 为什么她一听到“小世界”这句歌词就伤心大哭,哭得泪眼汪汪?我赶紧换磁带,但她依然自言自语说着“小世界”说着说着,又垂下眼帘,噘起小嘴,哀泣起来。在她的小脑瓜里“小世界”究竟是一个怎样悲伤的世界? 她常听的磁带中有一支儿童歌曲,前奏中有敲击声。每听到这里,她就不満地议抗:“不敲门!”可是,敲门声依然不止…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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