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个秋天是毕飞宇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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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那个夏天那个秋天 作者:毕飞宇 | 书号:44256 时间:2017/11/23 字数:771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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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学之后耿东亮再也没有回过家,这是异乎寻常的。童惠娴决定利用这个星期五的上午去看一看儿子。童惠娴选择上午而不是晚上当然有她的道理。依照直觉,童惠娴认定了亮亮的⾝边出现了一个女孩子,一个双眼闪闪发光的狐狸精。童惠娴望渴见到这个狐狸精,然而,童惠娴实在又害怕真的遇上那个狐狸精。星期一的上午好歹是要上课的,这时候赶过去,至少也可以给儿子留下一个说谎的空当。⺟亲做到一定的份儿上,就只能盼望儿女的谎言来安抚自己了。一个人熬到做了⽗⺟,就只能这样作践自己了。 童惠娴给儿子煎了几个荷包蛋,用饭盒子盛好,放在自行车的前篓里头。原计划给儿子红烧几只猪手的,儿子也爱吃,然而,耿东亮似乎把对⽗亲的怨恨转移到猪的⾝上去了,他不愿意再吃猪⾁,他不愿意再涉及有关猪的一切,乃至猪⽪制造的⽪⾰制品,诸如⽪夹克、⽪鞋。童惠娴在这一点上与儿子是心照不宣的,她放弃了猪手,煎好了 ![]() 童惠娴上路的时候正是 ![]()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当初就真的“扎 ![]() 知青返城的说法起初只是“小道消息”这条消息像一条真正的羊肠小道,歪歪扭扭,两边长満了植物与杂草。知青们对这样的消息体现出热衷与冷漠的双重 ![]() ![]() ![]() 童惠娴对“返城”采取了“听而不闻”的做法,不敢往心里去。从某种意义上说,她反而希望“返城”只是谣传,只是某些人的自我宽慰。再怎么“返”也“返”不到她的头上来的。她的 ![]() ![]() 但是,⽔涨了。⽔涨了,就只有船⾼。 “返城”不再是消息,不出一年它就成了行动。许多知青打点行装,回到城里等待“落实”去了。知青一个接着一个走,他们像拔萝卜那样,自己把自己从土地里拔了出来。一个萝卜一个坑,对于这些空下来的坑“萝卜”们是体会不到的,体会它们的只能是童惠娴。伙伴们走去一个她的心里就空一次,扯一次,剜一次,疼一次。⽔涨了,船⾼了,烂掉的破船漂浮起来了。童惠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心思其实并没有死透,一旦萌动就有点像开了花的芝⿇,就会往上蹿,就会节节⾼。 小道消息再也不是“小道”了,它拓宽了,康庄了,有了通行和通畅的可能 ![]() 童惠娴一直没有动心,但刚一动心却又铁了心了,她一打定主意就显示出了她的死心眼。一定要返城!为了二儿子能够变成城市人,上刀山她也要返城。 最初对知青返城表示关注的恰恰不是童惠娴,而是耿长喜。他从一开始就分外留意有关返城的风吹草动了。这个农民集中了他的全部智慧,小心地侦查起老婆的一举一动。他十分自觉地勤劳了,而且比过去更为顾家,更为听(老婆)话了。耿长喜最为担忧的不是老婆返城,而是老婆把他扔了。童惠娴哪里是他的老婆?是七仙女呢!一个男人最得意的事情不是讨到老婆,而是讨到一个⾼攀不上的老婆,用乡亲们的话说,叫做“鲜花揷在牛粪上”耿长喜一听到“鲜花揷在牛粪上”就喜上眉梢,他就是牛粪,他就喜 ![]() 但是鲜花万一拔走了,牛粪就不再是牛粪了,只能是一摊屎。 返城风越吹越猛,耿长喜在童惠娴的这边嗅不出一点儿动静。但越是没有动静事态就越发严重了。这个女人的心思你从她的⽩⽪肤上永远都看不出来。耿长喜坐在大树下面菗起了旱烟,他的菗烟静态里头有了忧愁。 童惠娴不开口,耿长喜当然就不敢把话挑明了说。 最致命的夜晚终于来临了。事先看不出一点儿迹象。最不幸的时刻总是这样的,突如其来,细一想又势在必然。童惠娴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儿深思 ![]() “我想回城。” 耿长喜没有哑口无言。在这样的紧张态势下这个农民表现出了镇定。他说: “我不让你走。” 僵持的状态只能是各怀希望的状况,只能是各怀鬼胎的状态。 “不让我走,我就死。”童惠娴在这个晚上这么说。 童惠娴说这句话的时候正在给二儿子喂 ![]() ![]() ![]() ![]() ![]() 耿长喜显然被这句话 ![]() ![]() “随你。”童惠娴说。 耿长喜下面的举动出乎童惠娴的预料。耿长喜跪在了她的面前。耿长喜下跪之后脸上的豪气说没有就没有了。他噙着两颗很大的泪,泪珠子在小油灯下发出破碎的光。 “不要和我离婚,我求你,不要把我扔掉,离开你我一天也活不了。”这个不通爱情的糙汉懂得疼老婆。这个最无赖的男人満嘴的无赖腔,却比最通风情的情话更能打动人。 “谁说要和你离婚了?”童惠娴说,童惠娴转过脸去,泪⽔往上涌。“谁说要扔掉你了?我只想回城去。” 耿长喜不起来,两只手抱住了童惠娴的小腿。他在这种时候委屈得像个孩子,他的样子又丑陋又愚蠢又动人,童惠娴托住儿子的脸,用大拇指小心轻柔地抚弄儿子的腮,眼泪止不住往下流“你起来。”童惠娴说。 “你起来。” 耿长喜很小心地站起来。他一站起⾝就咧开了満嘴的黑牙齿,拖了哭腔说:“只要有你,我卖⾎,我偷我抢我也养活你…”协议就是在这个夜晚达成的。童惠娴松了一口气,回到屋里,把怀里的儿子塞进了被窝。里屋没有灯,童惠娴俯卧在儿子的⾝边,无声地吻自己的儿子。儿子睡得很 ![]() ![]() 耿长喜悄悄跟过来。他俯在了童惠娴的后背上。大巴掌在浓黑之中揷进了童惠娴的 ![]() ![]() ![]() ![]() ![]() ![]() ![]() ![]() ![]() ![]() ![]() ![]() ![]() 战争在死亡的废墟上终止了。一场讨好与一场虚妄各自僵死在各自的体內。 第二天一清早耿长喜就回到⽗亲那边去了,从⽗亲的 ![]() ![]() ![]() 耿长喜把⽗亲的手艺从 ![]() ⽗亲不知道昨天晚上的事。他把儿子的所为仅仅理解为浪子回头。⽗亲让老伴儿到灶上去烧开⽔。他拿了一只小板凳,点上旱烟,端坐在天井里头。老支部记书对着自家的猪圈努努嘴,用这个无声的举动告诉儿子,现在就开始。儿子打开栅栏,把黑猪放进了天井。⽗亲说:“走到猪的后面去,捉它的后腿,要快,要猛,一抓住就发力。”耿长喜的⾝手比⽗亲更为敏捷,他依照⽗亲的指点放倒了黑猪,一只膝盖顶住了生猪的脖子,随后从 ![]() ![]() ![]() ![]() ![]() ![]() ![]() ![]() ![]() “有了这个手艺,乡巴佬就能变成城里人啦!” 童惠娴在往前骑,这个“城里人”以一种⿇木的心情行驶在自己的城市里。她要去看她的儿子。那是她一生中的惟一。 童惠娴顺着车流爬上了一个坡面。下了坡,再往左拐二百多米,就是师范大学了。上百辆自行车开始下坡,这是骑单车的人最愉快的时光。 不知道是哪一辆自行车绊了一下,摔倒了,漫长的坡面上自行车的车流成了多米诺骨牌,从下到上一个连一个,倒成了一大片。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弄清楚怎么回事,一个小伙子的⾝体已经庒到了她的⾝上来了,而她自己也庒住了另一个妇少。几辆小轿车行驶在马路的隔离栏里侧,它们放慢了速度,从车窗里伸出脑袋观看这一道风景。喇叭也响了,一个孩子在奥迪牌轿车里大声尖叫:“好看,好看!” 被童惠娴绊倒的小伙子爬得快,一站起来就大声训斥童惠娴。“怎么弄的?二五眼!”而童惠娴这时候正庒着另一个女人。女人踹了童惠娴一脚,同样对童惠娴吼了一句:“庒我⼲什么?二五眼!”童惠娴的右膝疼得厉害,弯着腿,对⾝前一个对不起,又对⾝后一个对不起。说完对不起童惠娴才发现盛荷包蛋的饭盒早就飞出去了,油渍浸到了另一个姑娘的⾁⾊袜丝。姑娘站起⾝,对童惠娴大声说:“你看!你看看你!”童惠娴还没有来得及说话,姑娘的脚早就踩到了荷包蛋上去了,鲜嫰的蛋⻩飞溅出来,⻩⻩地摊了一地。而跟上来的车轮也把饭盒轧扁了。童惠娴心疼,嘴里却只会“对不起”而她越是对不起抱怨她的人也就越多了,就仿佛这些行动是她的一次 ![]() ![]() “我对不起谁了?怎么又是我对不起别人了?” 走进师范大学的大门童惠娴感觉到有东西在小腿上爬。她知道是自己出⾎了。她站了一小会儿,推上车,往里走,步子迈得方方正正的。在儿子的同学面前一瘸一拐肯定会丢儿子的脸的。做⺟亲的走一步疼一步,全因为儿女的脸面。 穿过那条梧桐大道,拐过一排冬青,那就是亮亮的教室了。这是童惠娴第二次走进这所⾼等学府。第一次进来还是亮亮报到的那一天。师范大学里的生学们一个个神气活现的。他们都是⽔里的鱼,一快一慢都款款有型。童惠娴站在儿子的⾝边,她将要把儿子送到“他们”中间去了,心里头有一种说不出的充实,又有一种说不出的空虚。喜悦和哭泣的愿望 ![]() 但是教室里空无一人。童惠娴只好返回到琴房那边去。琴房的二层楼建筑显得很小巧,有许多小窗户,不同品种的器乐声都是从那些小窗户里传送出来的。 童惠娴走进琴房,走廊里很暗,只有出口与⼊口处的光亮,人就行走在一截昏暗之中了。童惠娴的脑袋在琴房的门窗上伸来伸去的,没有见到亮亮。童惠娴把一楼和二楼都找过一遍,没有,只好敲门。开门的是一个女生学。童惠娴堆上笑,用那种主、谓、宾都很完整的句子开始说话:“耿东亮同学在这里学习吗?” 女同学斜了眼问:“你是谁?” “我是耿东亮同学的⺟亲。” 女同学却把头回过去了,里面坐了一个男生,他的十只指头在钢琴上跳过来跳过去的。女同学对男同学说:“他家里面怎么不知道?” 男同学笑了笑,说:“我怎么知道。” 童惠娴听到这句话便感到有些不对劲。她往前走了一步,小声说: “他怎么了?” “他退学了。” “他人呢?” “不知道。” “他⼲什么去了?” “挣大钱去了。” “他人呢?” “我是他同学,我又不是他⺟亲。” 童惠娴的双手一下子就揪住了女同学的双肩,失声说:“他人呢?” 女同学挣了几下,没挣脫。那位男同学却冲了上来,他的十只指头不仅会在琴键上跳跃,还会推搡。他一把推开童惠娴,咚的一声就把门关上了。 “亮亮!”童惠娴大声叫道“亮亮!” 昏暗的过廊两头被她的尖叫弄得一片⽩亮。 琴房里混杂的琴声在这一阵叫喊声中戛然而止了。所有的房门都打开了,伸出一排黑⾊脑袋。 二楼的走廊上走过来一个人。是炳璋。炳璋走到童惠娴的面前,说:“我是炳璋。”童惠娴一把扑上去,⾼声吼道:“你们把我的儿子卖到什么地方去了?”炳璋站在那儿,纹丝不动。炳璋说:“他把他自己卖了。他不愿意从我们的肩膀上跨过去,他绕开了我们。” 童惠娴扯开嗓子,对着所有的生学大声呼叫道:“亮亮!亮亮!”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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