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集-小说卷3是沈从文创作的经典经典名著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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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经典名著 > 沈从文集-小说卷3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85 时间:2017/11/10 字数:838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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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班站第一,点名最后才喊到,这是会明。这个人所在的世界,是没有什么精彩的世界。一些铁锅、一些大箩筐、一些米袋、一些⼲柴,把他的生命消磨了卅年。他在这些东西中把人变成了平凡人中的平凡人。他以前是个农民,辛亥⾰命后,改了业。改业后,他在队部中做的是火伕。在云南某军某师一个队部中烧火,担⽔,挑担子走长路,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事情可做。 他样子是那么的—— ⾝⾼四尺八寸。长手长脚长脸,脸上那个鼻子分量也比他人的长大沉重。长脸的下部分,生了一片⽑胡子,本来长得象野草,因为剪除,所以不能下垂,却横横的蔓延发展成为一片了。 这品貌,若与⾝分相称,他应当是一个将军。若把胡子也作为将军必需条件之一时,这个人的胡子,还有两个将军的好处的。许多人,在另外一时,因为⾝上或头上一点点东西出众,于是从平凡中跃起,成为一时代中要人,原是很平常的事情;相书上就常常把历史上许多名王将相说起过的。这人却似乎正因为这些品貌上的特长,把一生毁了。 他现在是陆军第四十七团三十三连一个火伕。提起三十三连,很容易使人同时记起洪宪帝制时代,国民军讨袁时在黔、湘边界一带的⾎战。事情已过去十年了。那时会明是火伕,无事时烧饭炒菜,战事一起则运输弹子,随连长奔跑。一直到这时,他还仍然在原有位置上任职,一个火伕应做的事他没有不做,他的名分上的收⼊,也仍然并不与其余火伕两样。 如今的三十三连,全连中只剩余会明一人同一面旗帜,十年前参预过⾰命战争,这⾰命的三十三连俨然只是为他一人而有了。旗在会明⾝上谨谨慎慎的 ![]() 野心的扩张,若与人本⾝成正比,会明有作司令的希望。 然而主持这人类生存的,俨然是有一个人,用手来支配一切,有时因⾼兴的缘故,常常把一个人赋与了特别夸张的体魄,却又在这峨然巍然的躯⼲上安置一颗平庸的心。会明便是如此被处置的一个人:他一面发育到使人见来生出近于对神鬼的敬畏,一面却天真如小狗,忠厚驯良如⺟牛。若有人想在这人生活上,找出那偃蹇运涩的 ![]() ![]() 任何军队中,总不缺少四肢短小如猢狲、同时又不缺少如猢狲聪明的那类同伴。有了这样同伴,会明便显得更呆相更元气了。这一类人一开始,随后是全连一百零八个好汉,在为军阀流⾎之余,人人把他当呆子看待,用各样绰号称呼他,用各样工作磨难他,渐渐的,使他把世界对于呆子的待遇一一尝到了。没有办法,他便自然而然也越来越与聪明离远了。 从讨袁到如今整十年。十年来,世界许多事情都变了样子,成千成百马弁、流氓都做了大官;在别人看来,他只长进了他的呆处,除此以外完全无变动。他正象一株极容易生长的大叶杨,生到这世界地面上,一切的风雨寒暑,不能摧残它,却反而促成它的坚实长大。他把一切戏弄放在脑后,眼前所望所想只是一幅阔大的树林,树林中没有会说笑话的军法,没有爱标致的中尉,没有勋章,没有钱,此外嘲笑同小气也没有。树林印象是从都督蔡锷一次训话所造成。这树林,所指的是国中边境,或者竟可以说是外洋,在这好象很远很远的地方,军队为保卫家国驻了营,作着一种伟大事业,一面垦辟荒地,生产粮食,一面保卫边防。 在那种地方,照会明想来,也应当有过年过节,也放哨,也打 ![]() 那种生活在什么时候就出现,怎么样就出现,问及他时是无结论的。或者问他,为什么这件事比升官发财有意义,他也说不分明。他还不忘记都督尚说过“把你的军旗揷到堡上去”那一句话。军旗在他⾝上是有一面的,他所以好好保留下来,就是相信有一天用得着这东西。到了那一⽇,他是预备照都督所说的办法做去的。他 ![]() 被人谥作“呆”那一面宝蔵的军旗,和那无 ![]() 因为打倒军阀,打倒反⾰命,三十三连被调到湖北⻩州前线。 这时所说的,就是他上了前线的情形。 打仗并不是可怕的事情。民国以来在国中当兵,不拘如何胆小,都不免在一年中有到前线去的机会。这火伕,有了十多年內战的经验,这十多年来,是国中做官的在这新世纪别无所为、只成天互相战争的时代。新时代的纪录,是流一些愚人的⾎,升一些聪明人的官。他看到的事情太多,死人算不了什么大事。若他有机会知道“君子远庖厨”一类话,他将成天嘲笑读“子曰”的人说的“怜悯”是怎么一回事了。流汗、挨饿,以至于流⾎、腐烂,这生活,在军队以外的“子曰”配说同情吗?他不为同情,不为家国迁都或府政的统一——他和许多人差不多一样,只为“冲上前去就可以发三个月的津贴”这呆子,他当真随了好些样子很聪明的官冲上前去了。 到前线后他的职务还是火伕。他预备在职分上仍然参预这场热闹事情。他老早就编好了草鞋三双。还有绳子、铁饭碗、成束的草烟,都预备得完完全全。他另外还添制了一个火镰,钢火很好,是用了大价钱向一个卖柴人匀来的。他算定这热闹快来了。望到那些运输辎重的车辆,很沉重的从⾝边过去时,车辆深深的埋在泥沙里,他就呐喊,笑那拉车的马无用。他在开向前方的路上,肩上的重量有时不下一百二十斤,但是他还一路唱歌。一歇息,就大喉咙说话。 军队两方还无接触的事,队伍以连为单位分驻各处,三十三连被分驻在一小山边。他同平时一样,挑⽔、洗菜、煮饭,每样事都是他作,凡是出气力事他总有份。事情作过后,司务长兴豪时,在那过于触目了的大个儿体格上面,加以地道的嘲弄,把他喊作“ ![]() 驻到前线三天,一切却无动静。这事情仿佛和自己太有关系了,他成天总想念到这件事。⽩天累了,草堆里一倒就睡死,可是忽然在半夜醒来时,他的耳朵就象为 ![]() ![]() ![]() ![]() ![]() 他不愿意惊动了这人,又似乎不能不同这人说一句话,就咳嗽,递了一个知会。他的咳嗽是无人不知道的,自然守哨的人即刻就明⽩是会明了。到这时,遇守哨人是个爱玩笑的呢,就必定故意的说“口号!”他在无论何时是不至于把本晚上口号忘去的。但他答应的却是“火伕会明”军队中口号不同是自然的事,然而这个人的口号却永远是“火伕会明”四个字。 把口号问过,无妨了,就走近哨兵⾝边。他总显着很小心的神气问:“大爷,小哥子,怎么样,没有事情么?”“没有。”答应着这样话的哨兵,走动了。“我好象听见 ![]() 战事对于他也可以说是有利益的,因为在任何一次行动中,他总得到一些疲倦与渴饥,同一些紧张的 ![]() ![]() ![]() 为了那太难看、太不和鼻子相宜的六月情形,他愿意动手的命令即刻就下。 然而前线的光景,却不能如会明所希望的变化。先是已有消息令大队在××集中,到集中以后,局面反而和平了许多,又象是前途还有一线光明希望了。 这和平,倘若当真成了事实,真是一件使他不大⾼兴的事情。单是为他准备战事起后那种服务的梦,这战争的开端,只顾把⽇子延长下去,已就是许多人觉得是不可忍受的一件事了。当兵的人人都并不喜 ![]() 会明对于战事自然还有另外一种打算。他实在愿意要打就打起来,似乎每打一仗,便与他从前所想的军人到国境边沿去屯边卫国的事实走近一步了,于是他在⽩天,逢人就问究竟是要什么时候开火。他那种关心好象一开火后就可以擢升营长。可是这事谁也不清楚,谁也不能作决定的回答。人人就想知道这一件事,然而照例在命令到此以前,把连长算在內,军人是谁也无权过问这⽇子的。看样子,非要在此过六月不可了。 五天后,还没动静。 十五天后,一切还是同过去的几天一样情形。 一 连十多天不见变动,他对于夜里的事渐渐不大关心了。 遇到半夜醒来出帐篷解溲,同哨兵谈话的次数也渐渐少了。 去他们驻防处不远有一个小村落,这村落因为地形平敞的原故,没有争夺的必要,所以不驻一兵。然而住在村落中的乡下人,却早已全数被迫迁往深山中去了。数⽇来,看看情形不甚紧张,渐渐的,⽇前迁往深山的乡下人,就有很多悄悄的仍然回到村中看视他们的田园的。又有些乡下人,敢拿 ![]() 会明为了火伕的本分,在开火以前,除了提防被俘虏,是仍然可以随时各处走动的。村中已经有了人做生意,他就常常到村子里去。他每天走几次,一面是代连上的弟兄采买一点东西,一面是找个把乡下上年纪的农民谈一谈话。而且村中更有使他 ![]() 村子里还有烧酒,从地窖里取出的陈货。他酒量并不大,但喝一小杯也令人心情 ![]() 他一到了那村落里,就把谈话的人找到了,因为那満嘴胡子,已证明这是一个有话好商量的朋友。别人总愿意知道他胡子的来处。这好人,就很风光的说及十年前的故事。把话说滑了口,有时也不免小小吹了一点无害于事的牛⽪,譬如本来只见过都督蔡锷两次,他说顺了口,就说是五次。然而说过这样话的他,比听的人先把这话就忘记了到脑后,自然也不算是罪过了。当他提起蔡锷时,说到那伟人的声音颜⾊,说到那伟人的精神,他于是记起了 ![]() ![]() ![]() 至于俄国呢,他不敢说。因为那里可怕,军队中照例是不许说起这个国名的。究竟有什么可怕?他一点也不知道。 就好象是因为这种慷慨的谈论,他和这村落中人很快就建立了一种极好的友谊。有一次,他忽然得到一个人赠送的一只⺟ ![]() ![]() ![]() ![]() ![]() ![]() ![]() ![]() ![]() ![]() ![]() ![]() ![]() ![]() 自从产业上有了一只⺟ ![]() ![]() ![]() ![]() ![]() ![]() ![]() 会明除了公事以外,多了些私事。预备孵小 ![]() ![]() ⽇子在他的期待中,在其他人的胡闹中,在这世界上另一地方许多人的咒骂歌唱中,又蹋糟四五十天了。小 ![]() ![]() ![]() 知道他有了一窝小 ![]() ![]() ![]() ![]() ![]() ![]() ![]() ⽩天有太 ![]() ![]() ![]() ![]() ![]() ![]() ![]() 遇到进村里去时,他便把这笼 ![]() ![]() ![]() 旧主人觉悟到这个,就笑笑,会明不免感动到眼角噙了两粒热泪。 “大爷,你们是不打仗了吗?” “唔,命令不下来。” “还没听到什么消息吗?” “或者是六月要打的。” “若是要打,怎么样?”这老人意思所指,是这一窝 ![]() 会明也懂到这个意思了,就说:“这是连上一众所有的。” 他且把某只小 ![]() 我从前带过一匹猫,是乌云盖雪,一⾝乌黑,肚⽪和四个爪子却⽩蒙蒙的,这猫和我们在壕沟中过了两个月,换了好些地方。“ “猫不怕炮火么?” “它象人,胆子尽管小,到了那里就不知道怕!” “我听说外国狗也打仗!” “是吧,狗也能打仗吧。好些狗比人还聪明。我亲眼看过一只狗,有小牛大,拉小车子。”他把大拇指竖起“哪,这个。可是究竟还是一只狗。” 虽然说着猫呀、狗呀的过去的事情,看样子,为了这一群 ![]() ⽩⽇里,还同着 ![]() ![]() ![]() 在连长帐篷前,遇到了他的顶头上司。 “连长,这是正经话吗?” “什么话是正经话?会明呆子,你就从来不说过什么正经话。” “我听到他们说我们就要…”他把大⾆头伸伸。 连长不做声。这火伕,已经跑得气息发 ![]() ![]() ![]() 和议的局势成 ![]() ![]() 他们队伍撤回原防时,会明的伙食担上一端加上还不曾开始用过的三束草烟叶,另一端就加上那些小儿女。本来应当见到⾎,见到糜碎的肢体,见到腐烂的肚肠的,没有一人不这样想!但料不到的是这样开了一次玩笑,一切的忙碌,一切精力的耗费,一切悲壮的预期,结果太平无事,等于儿戏。 在前线,会明是火伕,回到原防,会明仍然也是火伕。不打仗,他仿佛觉得去那大树林涯还很远,揷旗子到堡子上,望到这一面旗子被风吹得拨拨作响的⽇子,一时还无希望证实。 但他喂 ![]() ![]() 作于一九二九年夏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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