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是孙皓晖创作的经典架空小说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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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架空小说 > 大秦帝国4:阳谋舂秋 作者:孙皓晖 | 书号:43612 时间:2017/11/9 字数:23746 |
上一章 第六节 岌岌故土 悠悠我思 下一章 ( → ) | |
暮⾊之时,吕不韦匆匆回到邯郸,⽑公薛公已经在云庐等候了。 薛公备细说了几⽇来的诸般谋划,并捧出一卷金额用度支付算册请吕不韦过目定夺。吕不韦将卷册推过一边笑道:“公为贤士,却将不韦做算度商旅待之,原非共事之道也。若是商旅经营,不韦自要算度无差。然则,此事为功业大计,锱珠必较,必败其事。不韦若惜金钱,何⼊此等渺茫之途?两公若信我,便放手作为。若信我不过,此事便是败兆,不韦也无心 ![]() ![]() ![]() “噢?薛公但说无妨。” “老夫颇通医道。嬴异人少年元气本未丰盈,又兼生计拮据郁闷⽇久,⾝体亏损过甚,纵是从今善加调养,只怕也不能得享⾼寿。” “薛公是说,嬴异人可能夭寿?”吕不韦蓦然一惊。 “二十年之內了。” “老哥哥忒没气力!”⽑公笑着嚷嚷“人活五十,不算夭寿,嬴异人能活四十八,已是托天之福也。左右此事用不了十年,忧心个甚?” “也是。”吕不韦释然一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二十年,⾜矣!” “先生但明⽩便是。”薛公一笑岔开话题“⽑公杂学甚精,谋划颇为扎实,几处细节却是要紧,先生要预闻决断才是。” ⽑公连忙向吕不韦摇摇手:“此非钱财用度,公莫急⾊才是!”吕不韦与薛公不噤哈哈大笑,⽑公却只狡黠地一撇嘴,便低声说了起来,一气竟是半个时辰,末了得意地一问“公以为如何?” “妙!”吕不韦拍案赞叹“⽑公智计不着痕迹,却中要害,便是如此。”三人一番商议,竟是直到夜阑方散。 连⽇奔波应对,送走两人吕不韦便大感疲累,正要和⾐上榻倒头睡去,却有一个袅袅⾝影飘了进来:“热⽔已经备好,我来侍奉先生浴沐。”吕不韦惊讶地坐起 ![]() ![]() 次⽇过午,明亮的 ![]() ![]() “一个活精灵。”吕不韦兀自嘟哝一句,便出了寝帐。 老总事过来低声道:“荆云义士说,此女灵异过人忠诚可靠。” “何方人氏?” “楚国湘⽔人,生于云中草原。” “老爹⼊座,边吃边说。”吕不韦目光一闪“忠诚可靠之说,从何而起?” 帐中两案原本便摆成了近在咫尺的一排,老总事坐进了稍小的偏案,说话声恰恰是吕不韦刚刚听得清楚:“荆云义士说,此女⽗亲,便是先生当年在陈城救下的一个死囚,此人目下是荆云马队的骑士。至于详情,荆云义士⽇后自有禀报。” 吕不韦恍然点头:“既然如此,便让她留下。”略一思忖,便是突然一阵耳语。 “我自省得。先生莫担心。”老总事频频点头。 便在此时,莫胡飘了进来:“先生没动甘醪?这可是从‘甘醪薛’特意新打来也,秋寒时热饮最好。”说着便跪坐案边,报起棉套包裹的木壶便给吕不韦斟酒。吕不韦饮得一口问道:“莫胡还说得吴语么?”莫胡笑道:“侬毋晓得为否为?”吕不韦大笑:“好!这吴哝软语原是纯正。其余如⾐食住行,还都记得么?”莫胡道:“晓得些了,侬虽生在云中,姆妈却是吴风,侬为否为也为了。”吕不韦目光便是一闪:“你⺟现在何处?”莫胡眼睛便是一红:“那年,姆妈将我送到陈城,便病累去了。”吕不韦心下一沉,拍拍莫胡肩头笑道:“莫胡,云庐便是你家,你不会再苦了。”莫胡粲然一笑一点头,一双大眼睛却闪烁出晶莹的泪光。 过得月余,邯郸诸事处置妥当,吕不韦便轻车南下了。 此时正当小寒节气,过得安 ![]() ![]() ![]() ![]() ![]() 对天下商旅道,吕不韦最是 ![]() ![]() 有一次,吕不韦在平原君府邸与几员赵军大将会议兵器商事,言及河內之民逃国,大将们竟异口同声说这是秦军裹胁所致。愤 ![]() 薛公⽑公第一次被吕不韦请到云庐,便与吕不韦做了一次长夜谈。两人都不约而同地要吕不韦说说何以看好秦国?按薛公说法,长平大战秦国大军死伤过半,三败之后更是退回函⾕关回到了老秦局面,秦势犹如霜后秋草,五六十年决然不能恢复元气;当此之时,且不说扶助嬴异人能否成功,纵然成功,又能如何?⽑公则嘻嘻笑道:“秦赵两败俱伤,然赵有五国后援,复原只在朝夕之间。秦却是独木一支,失道之下,能撑得几⽇?公携危人,又⼊危邦,盲人瞎马,夜半临池,有个好么?老夫之意,莫若我三人全力辅佐信陵君回魏称王,做一番实在大业!” “两公之言差矣!”吕不韦哈哈大笑一阵坦率答道“两公虽则⾼才多谋,然蜗居邯郸市井太久,所执之论,皆为山东士子庸常之见也。不韦久为商旅,惟有一长,便是长年累月地在各国周游走动,所见所闻皆是实在无虚。不韦之见,山东士子们的‘秦赵大争,两败俱伤’之说,却是太过轻率也!” “何以见得?”薛公立即紧跟一句。 “敢问两公,战国之世,国本何在?” “人口。”⽑公薛公异口同声。 “好!”吕不韦淡淡一笑“十年以来,两公到过河內么?” “但说便是,老夫敢回河內么?”⽑公红着脸一句嚷嚷。 “千里河內,公之故国,已是空空如也!”吕不韦一声感喟“河內昔年之景象,两公当比不韦知之更深。而今河內,却是惟见城池,不见村畴,百余万河內庶民,十有八九都跟着秦军进了函⾕关。残余一两成,也都被官府全部聚集到了城池居住。偌大河內,竟比洛 ![]() ![]() “他国人口也同样流失么?”薛公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不韦所见,六国人口皆大损伤。”吕不韦掰着指头数起来“楚国老郢都区域人口最多,然被秦国夺取而设置南郡近二十年,秦军回撤之时,七八成庶民溯江而上进了蜀地。那个李冰建成了都江堰,蜀地大富,楚人⼊蜀至今络绎不绝。东北两面,燕齐大战后两国人口原本已经大大减少,虽无大逃亡,然所余三四成人口何年才能复原?韩国更不消说得,数十万庶民连同上 ![]() “秦国人口有几多?”薛公又迫不及待地揷了一句。 “不韦多年经营兵器盐铁,对目下各国人口有一大致推算。”吕不韦笑道“秦国人口,当在两千三五百万,占天下人口泰半也。” 云庐大帐一阵默然,终是⽑公笑叹一声:“商人终究务实,先生难得也!” 也就是那一次,吕不韦真正说服了两个风尘隐士抛却了山东士子们难以释怀的仇秦之心,愿意与他共事谋划一件前途渺茫的宏大功业。说到底,但凡战国名士,自然是首先追求报效祖国,然在报效无门之际却也不会永远地拘泥于邦国囹圄。毕竟,战国之世的天下意识是宏大主流,邦国畛域事实上被士人们看作极为偏狭的迂腐。假若不是如此,吕不韦何能以卫国人之⾝寻觅得两个隐居在赵国的魏国名士来谋划一件秦国大计? 便在这漫天大雪之中,车马终于到了⽩马津渡口。 ⽩马津者,因神异⽩马之传说而得名也。大河流经中原,到得卫国地面正是中段。卫国都城濮 ![]() 大雪漫漫飞舞,天地间惟有绵绵无断的嚓嚓轻响,纵是⾼声说话,丈许之外也难以听得清楚。驾车执事遥遥一望渡口便回头笑道:“先生,想要个响动都难,还须得整治车马么?”吕不韦却已经推开车窗走了下来,一挥手道:“乡俗生天地。下车动手。”说罢便走到车前开始摘铃。执事连忙一纵⾝下车:“先生莫动,我来。”带住马缰跳下车来便开始动手,片刻之间便收拾得紧趁利落,回头正要请先生上车,却见吕不韦已经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说话,轻轻一抖马缰便牵着马赶了上来。 虽是冰封雪拥,渡口却也停泊着几条客船。吕不韦刚站到空旷的码头,便有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人出现在最近的一条小船船头:“客官要渡河么?”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敢问船家,冰冻几许,船可开得?”船家遥遥一指河面:“冰冻不匀,薄厚无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领你过冰。”吕不韦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车三马两人,不知你船能否载得?”船家摇头摇道:“俺船载不得车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唤一只大船过来。”吕不韦点头笑道:“那便多谢了。”话刚落点,黝黑船家便举起手中一面黑⾊角旗在空中左右摆动了几下。雪舞之中,便见南面码头一面黑旗也是遥遥摆动。 片刻之间,便有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的老人站在船头:“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卫老伯,是这位客官车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这小船不中。”老人头摇道:“风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汉子慨然笑道:“何消说得,中!老泊只督⽔手号子便了。”说罢一个纵⾝,竟从两丈开外的小船飞到了大船船头,引得吕不韦⾝后的执事便是一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噤声。 车马上船,吕不韦不进船舱,却与老人一起站在船头,刚要说话,却闻船尾黝黑汉子一声低喝:“起船!”便见船底八支长桨哗地一声整齐⼊⽔,船头老人便是一声悠长低缓的呼唤:“风雪渡哟——缓起手哟——”八支长桨便随着悠长的节拍划动起来,大客船便喀啦啦冲破半尺厚的冰层对着东南方驶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层渐渐变薄,船行也舒缓了许多。 正在此时,却见蒙蒙风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绰绰从上游正横对船 ![]() ![]() 一个时辰后,大船终于在对岸停泊了。 ⽔手的号子声刚刚平息,吕不韦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转⾝向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便从车中捧出来三个精致的棕⾊小⽪袋。吕不韦慨然拱手道:“卫老伯,诸位风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许船资便请收了。”老人一个躬⾝笑呵呵道:“如此多谢客官了。”转⾝便是⾼声一呼“舟柳子,⽔头儿,客官船资,上来领了!”便听底舱一声整齐呼喝:“谢了——”呼声落点,便见一个精瘦的⾚膊后生架着黝黑汉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来。老人脸⾊顿时一变:“舟柳子,腿伤了?”黝黑汉子摇头摇:“嘿嘿,不成想狗⽇的冰山吃⽔忒深。不打紧,三五⽇便好。” 吕不韦 ![]() “谢过先生!有伤药,俺的船资便免了。”黝黑汉子却是豪慡。 “不!”吕不韦一摇手“⾜下掌舵负伤,乘客自当尽心,与船资无关。” “不中!”黝黑汉子也是一摇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计,死伤都与乘客无关。伤药船资,俺只能收得一样,⽩马津规矩破不得!” “好说好说。”老人走过来指着红木药匣“这药只怕两份船资也买不来,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资嘛,老朽那一份与舟柳子对分便是。”说着便从执事手中拿过一只小⽪袋,刚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过另外两只⽪袋一掂,只听呛啷一阵,便大摇其头“客官却是差也!一渡船资只在五七十钱之间,客官三十个饼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晚辈也是商旅道人。这冬⽇渡河原本五七十钱,然风雪非常,冰山突兀,险情大增,何能依常价计之。再说,冬⽇船少,物以稀贵,纵超得几钱,也只算得找头而已。老伯休得再说了。” 此时,⽔手们也上得船来收拾船面诸般物事,见船家与客官⾼声,便好奇地围了过来,听得几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举起三只⽪袋呛啷一摇:“你等只说,三十个饼金收也不收?”⽔手们异口同声一喊:“欺客无道!不收!”老人回头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纵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独领,岂非伤天害理?”吕不韦寻思若是再坚执下去,船工们便会以为客官小觑他们,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向执事一招手:“钱。” 执事快步到车中取来一只稍大的⽪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启禀老伯:这是三十枚临淄刀,委实太少,再加十个饼金方为妥当,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临淄刀值钱了。也好,只取一个饼金,算舟柳子赏金。”说罢接过钱袋又拿出一个饼金,将三个小⽪袋递回给了执事,便向吕不韦一个深躬,转⾝⾼声道:“船资清偿,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手们整齐地一声呼喝。 风雪止息,红红的太 ![]() ![]() ![]() 缁车辚辚上路,翻过一道⽩雪皑皑的山梁,濮 ![]() 濮 ![]() ![]() ![]() ![]() ![]() ![]() 从此,便有了“名周实商”的卫国。 数百年后的舂秋之世,戎狄大举⼊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卫,卫军大败,朝歌被占,国君卫懿公死于战 ![]() 三十年后,戎狄势力退却,卫国便将都城迁回了帝丘,殷商后裔们又回到了快乐的桑间濮上。进⼊战国之世,以地形特征命名城堡的风气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流过,城在濮⽔之南,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 ![]() 濮 ![]() ![]() ![]() ![]() ![]() ![]() “先生,鼓乐之声!还有仪仗!”驾车执事遥遥向前方一指。 吕不韦推开车窗一阵端详:“绕道,从城南揷过去。” 执事一圈马缰正要回车,便听鼓乐队前遥遥一声⾼呼:“先生且慢——”随着呼喊,一个红⾊⾝影便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到得车前三五丈处便气 ![]() “噢!卫君要我晋见?”吕不韦惊讶地笑了,思忖片刻也不下车,只对着內侍使者一拱手“既是如此,便请贵使上车同行。”內侍使者却连连拱手道:“卑微小臣,不敢僭越,只当为先生鼓乐开道。”吕不韦笑道:“我本一介商旅,谈何僭越?还是上车同行快捷了。”內侍使者还是连连拱手:“先生奉诏,便是国宾,小臣万不敢当!”吕不韦笑道:“贵使执意,我便去了。”脚下一跺,三马缁车便辚辚驰向古老的城池。 吕不韦的惊讶不是受宠若惊,而是莫名其妙。 卫国本是西周始封的王族诸侯,立国便是公爵之国。直到舂秋之世孔夫子游说列国,卫国依然是舂秋十二大国之一。孔夫子那令人尴尬的“子见南子”的故事,便发生在卫国。然则,自从进⼊战国,卫国便是江河⽇下。第十五代国君时,卫国自贬爵位,做了“侯”国。齐国灭宋后卫国大吃惊吓,在第十七代时再次自贬,做了“君”国。从此便颤颤兢兢如履薄冰,守在濮 ![]() 庶民却不然。殷商遗民们虽然成了周室诸侯的子民,却无心做周人社稷宗庙与僵硬井田的奴隶,对殷商老民驾牛车走天下的传统一心向往之,除了老弱妇幼固守桑⿇,精壮男子不是离国经商,便是游学为士,总之是不安于枯守家园。百十年下来,卫国便出了许多大商名士。留在濮 ![]() 说起目下这个卫君,却是战国中后期一个奇异人物。 要知奇异处,便先得说说末世君道。战国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诸侯国与洛 ![]() ![]() 从此之后,洛 ![]() ![]() 同是无为守成,洛 ![]() ![]() ![]() ![]() 卫君的“君道”不同处,便在于孜孜不倦地鼓捣这个小城堡中残留的臣民。目下这卫君名怀,时人便呼为卫怀君。此君癖好权术之道,纵然其天地小若濮 ![]() 一名县令很是简朴,一晚就寝,觉得⾝下有异,起⾝点灯,揭起褥垫一看,木榻草席已经破了一个大洞。次⽇清晨,县令尚未进⼊公堂,卫怀君的特使便到了。说是特使,其实只传一句话:“闻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张。”放下草席便走了,直将个县令惊得一⾝冷汗! ⽩马津是卫国关市设卡收税之重地。一⽇,卫怀君派人扮做客商,过关时有意向关吏行贿三件⽟佩,免了十金关税。当晚,关吏便被急召濮 ![]() 除了“神明”卫怀君还有一长,便是在后宮与大臣之间设置“螳螂⻩雀”之局。卫怀君很是宠爱美妾怈姬,但又怕怈姬之⽗兄借势坐大,便对正 ![]() 卫国有了此等一个神秘兮兮活宝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便是一片嘲讽。大名赫赫的荀子一针见⾎地指斥:“卫君,聚敛计数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敛者,召寇、肥敌、亡国、危⾝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 吕不韦一路忖度,卫怀君狡黠而善密事,必是探听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给自己一个“义举”所谓义举,对于商旅十有八九便是“献金报国”若仅仅是要钱,吕不韦无论如何是要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场,都得出。否则,此君之口便会使你在天下沸沸扬扬五颜六⾊,你却找谁个辩驳?然则,此君若是别有所图,却该如何应对?从今⽇之势看,此君依然是牵绊衡平之术——鼓乐仪仗相 ![]() “濮 ![]() 吕不韦不噤笑了,未曾谋面便将他定在“义商”之位,除了献金能有甚事?心下一松,便跟着导引內侍悠然进了陈旧残破的大殿,过得一座黑沉沉的大屏便紧走几步,在央中座案前深深一躬:“在下吕不韦,参见君上。” “先生请起。”须发灰⽩的卫怀君虚手一扶,又矜持地一笑“赐座。” 吕不韦正要到最近的案前就座,却见一名中年侍女悠然走来,伸手示意,将他领到了卫怀君左下侧的案前,算是完成了“赐座”礼仪。吕不韦释然一笑,便席地跪坐案前,却只看着卫怀君不说话。卫怀君笑道:“先生达礼,本君却是待士不周也。”吕不韦知道卫怀君这前半句是说他待君先话,算是通达礼仪,然后半句却是不明,如此国君果然能自责么?便一拱手道:“君召国人,原是常道,在下大幸也。”卫怀君目光闪烁间又矜持地一笑:“先生,无觉膝下有异乎?”吕不韦却不看座案之下,只头摇道:“在下愚钝,敢请君上明示。”卫怀君一怔,终于又是一笑:“先生座案之下,草席破洞矣!” 其实,吕不韦⼊座时便瞥见了破旧草席上的一个大洞,偏是浑然不觉,要与卫怀君兜兜圈子看他如何做作,此刻便肃然一拱:“物力惟艰。君上节俭为本,在下感佩不已!”卫怀君似乎愣怔了一下,却呵呵笑了:“原是捉襟见肘也,谈何节俭。”见这位君主终于显出困窘之相,吕不韦慨然笑道:“君上既有此言,在下愿献千金,以补宮室之用。”卫怀君却又矜持地端了起来:“果然,义商无虚也。然则,先生区区千金,却与社稷何补?本君之意, ![]() 吕不韦心下一惊,果然来了,这回显然不是金钱之事,却要小心应对,便谦恭笑道:“在下一介商旅,何能撑持邦国?若是事端之难,敢请君上明示。” “区区细务,不难不难。”卫怀君笑得分外可人“本君思忖:先理生财大家,可做我大卫关市大夫,专司十三处关卡税金。每年若能收得万金,三成便归先生。先生既有官⾝,又是公私两利,岂非立⾝上策乎!”津津乐道,竟很有几分得意。 骤然之间,吕不韦几乎便要放声大笑,然却生生憋住,満脸通红地皱着眉头拱手道:“君上妙算,在下却是愧不敢当。在下小本生意,年利不过百金,如何有运筹万金之大才?若是一年收不齐税金,在下倾家 ![]() “⾜下大名赫赫,不想却是如此器局也!”看着吕不韦额头涔涔汗⽔,卫怀君不噤哈哈大笑,且立时将称呼变了“才不堪任,⾜下倒也实在。不做便不做,至于大雪天出汗么!”笑得一阵,卫怀君突然庒低声音“然则,⾜下车马煌煌,却不象小本商人也。” “君上神明。”吕不韦沮丧地苦笑着“人云⾐锦荣归,在下却是虚荣也。这煌煌车马,原是赵国大商卓氏之物,因了寄放在在下的车马客栈里,在下便趁着窝冬之期用了这车马。若不是借这车马,在下如何能在大雪窝冬时回乡?谁个不知 ![]() “噢——”卫怀君恍然点头长长地一叹“既是如此,⾜下千金也就免了。” “这却不能。”吕不韦连连头摇“商旅游子, ![]() “⾜下忠心可嘉!然则,何年何月,你才能兑得千金之诺?” “君上,”吕不韦怪模怪样地一笑“在下正有千金在车,原是积攒多年要孝敬⽗⺟了,明⽇我便派人送来宮室如何?” “既是在车,何须明⽇费时费力?” “正是正是。”吕不韦恍然拍案“君上跟我去拿,岂不利落?” “也好。”卫怀君矜持地一笑,起⾝离座“本君便成全⾜下一片忠心。” 吕不韦打量了一眼这个肥肥⽩⽩地君主,一挥手:“走。”便大步走了出去。卫怀君也再没了诸般礼仪,跟着吕不韦便出了大殿。到得车马场,吕不韦向驾车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竟惊愕得说不上话来,愣怔一阵才从车中提出一个沉甸甸地棕⾊大⽪袋,有意一摇,一阵呛啷金声便夺人耳目!卫怀君一挥手,便有一个老內侍推着一辆手车走来,卫怀君上前两步,亲自接过大⽪袋,便要开解袋绳验看。偏这吕氏钱袋是祖传手艺,袋口绳是密结暗筘,等闲人休想随意开得。卫怀君一阵摸索,却不得要领,便大是尴尬。吕不韦面无表情地向执事一点头,笑意憋得満脸张红的执事过来摆弄了几下,大⽪袋便松了口。卫怀君甩手打大袋口,一片粲然金光赫然烁目!卫怀君又一挥手,內侍走过来便推走了⽪袋。 卫怀君这才轻松地笑了:“⾜下献国千金,却要何赏?” “但凭君上。” “传诏。”卫怀君转⾝⾼声吩咐⾝后的长史“赐吕门一世子爵,领封地三里。”话音落点,便大袖一甩径自去了。 缁车出了濮 ![]() 行得片时暮⾊来临,遥遥便见前方凛凛刺天的胡杨林披着软软地晚霞隐隐红成了一片。驾车执事回头便道:“先生,前方该当是吕庄了。”吕不韦蓦然惊醒, ![]() ![]() 执事答应一声,缁车便悠悠去了。吕不韦长长地展了一番 ![]() 还在大⽗当家的时候,吕氏一族十三家便迁到了濮 ![]() 在濮 ![]() 吕不韦依稀记得,自己还是总角小儿的时候,大⽗曾经说过:吕氏失国之后,吕族便星散而去了;其中一支逃往齐国,路上有一家族患病难行,脫离主支,留在了濮 ![]() ![]() 十年之后,大⽗小成,积得三百金,便率领已经繁衍为十三家的吕氏迁出了濮 ![]() 大⽗临终时,吕不韦已经是十三岁少年了。弥留之际,大⽗摩抚着吕不韦的长发,气 ![]() 因了大⽗的临终遗命,⽗亲在盛年之期便 ![]() 吕不韦五岁那年,⽗亲重金聘来了一个曾经在稷下学宮游学三年的濮 ![]() ![]() ![]() 老师本 ![]() 三十六年竟梦幻般过去了。⽗亲已经年逾花甲,他还好么? “先生,庄门已闭,我该当先行通禀一声才是。”执事早已将车停在庄外,人却返回来一直远远跟着吕不韦转悠,见晚霞褪去天⾊黑了下来,便过来提醒。 “呵,不用。”吕不韦恍然笑了“一支响箭即可。” 执事答应一声,大袖一扬,一支短箭便尖锐呼啸着飞向了庄门望楼的大红风灯。片刻之间,便闻望楼一声长呼:“少东信使到,大开庄门——”呼声方落,厚重的庄门便隆隆拉开,一座吊桥也同时嘎吱大响着悠悠放了下来,结结实实地轰然塌在了雪地上。 “且慢。”吕不韦对启动车马的执事一摆手“跟着我走。”便大步上了吊桥。人车马刚过,便听⾝后吊桥已经嘎吱大响着悠了上去,望楼上也是又一声长呼:“信使⾼名上姓——”吕不韦⾼声答得一句:“西门老总事差遣,车马执事越剑无。”望楼红灯便左右三大摆:“信使⼊庄,庄门关闭——”吕不韦回头笑道:“越执事,⽇后回庄,便是如此这般,记住了?”车马执事点头道:“记住了。先生回归故里,却不显行迹,是…”吕不韦笑道:“并非故里有险。我若报名,今晚便休想安宁也。走了。” 这座吕庄虽是吕氏族业,住得却不仅仅只是吕氏四十余家,且还有依附于吕氏各家的田户百余家,加上各家仆役、全庄⽇常生计的十多个作坊的全部工匠,总共有三百余户两千余口。随着吕氏商社⽇见兴旺,吕氏庄园便建得小城池一般。若以战国寻常城池的规模——三里之城五里之郭,这吕氏庄园至少当得一座县城无疑。庄中三条大街十多条小巷,全是一⾊的青石板道,大街两侧更是多有老树参天。窝冬之季,⽇落而息,庄中灯火便极是稀疏,但借着厚厚积雪的蒙蒙⽩光,庄园的整肃格局还是清晰可见。 想到族人识得自己者已经不多,吕不韦便在雪地中悠悠漫步,领着车马走街串巷,拐得几个路口,便到了庄园正中的一片老宅前。显然是已经得到了庄门望楼的灯火信号,老宅大门已经大开,门厅亮着两盏风灯,一个须发雪⽩的老人正在阶下雪地里等候观望。 突然之间,老人愣怔了:“你?你是少东!” 吕不韦紧赶两步⾼声笑道:“相里老爹,我是不韦,识不得了?” “果是少东也!”老人两手抓住吕不韦⾐袖便哽咽起来“十年也,老朽竟是老眼昏花了。”猛然回⾝⾼声吩咐“少东回庄,老宅通明——”只听门廊一声答应,一声声传呼开去,片刻之间院墙內外便是灯火大亮。 “相里老爹,不韦当年多有轻慢,尚请老爹见谅了。”吕不韦深深一躬,老人连忙扶住,便又是一阵哽咽“少东哪里话来,原是老朽迂阔迟暮,多年回思,老朽终是通明。少东若是自责,老朽便无颜苟活也!” 原来,这个相里老爹便是吕不韦初出商道时的那个抱账执事。自吕不韦带着出货执事避开他奔赴即墨做成了第一笔盐生意,这位颇有理财之能的大执事既抱愧在心,又大不服气。抱愧是对吕不韦,不服气却是对着那位年轻的出货执事。从此每有生意,这位相里大执事便与出货执事暗中较劲,出货执事自知资历尚浅,从来都是以忍以让,不与大执事发生任何争执,只是惟吕不韦之命行事。三年后,吕不韦全力承担了援助即墨田单的秘密商路,经常带着年轻⼲练的出货执事在外秘密奔波采货,抱帐大执事便更是愤懑了。一次,吕不韦随鲁仲连大货船去了即墨,留下出货执事在陈城继续采购一批兵器,约定两个月后立即装船运出,由吕不韦在之罘接货,再秘密运往即墨。但两个月后,货船竟杳无音讯。吕不韦大急,星夜兼程赶回陈城,才知是抱帐大执事拒付货金,理由只有一句:“铁兵 ![]() ![]() 三年后,吕不韦接到老⽗书简,说相里在老庄做了总管。再后来,吕不韦便从老庄来人的口中知道了原委。一个夜里,抱帐执事风尘仆仆赶到老庄,对着老东大拜三拜,一句话也没说便昏厥了过去。老⽗情知有异,连忙请来庄中医家好生诊治,并吩咐一个年轻仆人加意守护。可是,次⽇清晨抱帐执事竟是不见了踪迹。老⽗大急,立即派族人四出寻找,三⽇三夜找遍了方圆百里,还是没有踪迹。老⽗一番寻思,便派了三个得力精壮,甚也不做只专门寻访大执事。一连三年,终于在即墨海边找到了已经变成疯汉的大执事。车马送回吕庄,老⽗便整⽇守着这个昔年最是忠诚能事的大执事说叨个没完,几个月下来,大执事竟是渐渐平静了下来。 当吕不韦知道了这一切的时候,深深为自己的 ![]() “不韦呵,是你么!” 一声颤巍巍的呼叫,便见使女扶着一个⽩发老人从灯影里匆匆走了过来。“娘!”吕不韦鼻翼顿时一酸,叫得一声便 ![]() ![]() ![]() “娘,老⽗歇息了?”吕不韦心下顿时一沉。 “只怕是偎着燎炉呢。你去,娘等着。” 吕不韦将⺟亲 ![]() “⽗亲!”一声哽咽,吕不韦跪倒在冰凉的石板上。 鼾声突然终止了,雪⽩的头颅蓦然抬了起来,摇摇,再摇摇:“是,不韦?” “⽗亲,不韦回来也!” “好好好,好呵。”⽗亲却是呵呵笑了“忒般大了,哭个甚来,快起来,脫了⽪裘轻松些个。这大燎炉呵,盛得一斗半木炭火,暖和得紧也。方才还与你娘说话,如何便瞌睡了过去?呵,我还撑持得住,莫上心。”老⽗亲兀自唠叨诉说着,伸出竹杖比划指点着,却始终只坐在燎炉前没有挪动半步。 吕不韦挂好⽪裘,转⾝一打量恍然变⾊:“⽗亲,你,瘫了?” “走不得路怕甚。”⽗亲呵呵笑了“天意也!奔波一生,走路太多,却又一事无成,上天便教我歇了,歇了。” 吕不韦长叹一声,却是良久默然。⽗亲不若⺟亲。⽗亲秉 ![]() “⽗亲,到厅堂去吧。”吕不韦推来了书案旁的两轮手车,扶着⽗亲坐了进去“饮得几爵,也好消消寒夜。”⽗亲坐进手车依旧呵呵笑着:“不韦呵,十年不归,得听你好好说说外边的世事了。”吕不韦悠悠地推着轻巧的竹制手车,这才注意到所有的门槛都锯断了,所有的台阶旁都有了一条平滑的坡道。⽗亲原本节俭,厅堂寝室书房从来不铺地毡,只是一⾊的光洁石板,若非半瘫枯守,只怕原先的小燎炉也不会换成一斗半木炭的大硕燎炉。 到得正厅,使女已经将茶煮好。刚饮得一盏,相里家老便指点着厨下仆人上酒上菜。片刻之间,三案酒菜便整齐备好。吕不韦看得一眼,叫住仆人吩咐道:“再上一案,相里家老⼊席。”老相里连忙笑道:“不须不须,老朽在小厅陪越执事也是一乐。左右少东不急走,老朽改⽇专陪一席如何?”⽗亲笑道:“慢待越执事也是不妥,还是家老明⽩。不韦有心为敬,也是好事。”两句话便抹个溜平。吕不韦只好一拱手笑道:“如此多谢家老,改⽇你我痛饮便是。”老相里连连答应,一拱手便笑呵呵走了。 ⺟亲指着热气腾腾的大爵笑道:“不韦呵,这是家酿清酒,尝尝如何?” 吕不韦捧着大爵肃然跪起:“⽗亲,⺟亲,不韦十年不归,有失孝道。此爵敬我⾼堂,万寿无疆!”说罢便举爵一饮而尽。⽗亲却只轻轻啜得一口笑道:“卫商老话,商旅无孝道。说得便是这经商奔波之人,难以尽寻常孝道。不韦说则说矣,却莫为此等事当真上心。大孝者,成先祖之遗愿,大我门庭也,岂有他哉!”⺟亲也跟着笑了:“说归说,你要门庭大,我却只要儿子好。”此时吕不韦又饮得一口热酒,便对着⺟亲一笑:“家酿清酒果真香醇,上品!”⺟亲便⾼兴得眯起眼睛笑了:“只可惜也,家门无酒徒,娘这酿酒术也无人鉴赏了。”吕不韦哈哈大笑:“娘有几多存酒,全让我带走如何?”“好也!差不多一车够了。”⺟亲开心地絮叨着“这吕氏清酒,原本是濮 ![]() ![]() “不韦呵,你这十年,缓过劲来么?”⽗亲呵呵笑着岔开了话题。 “非但缓了过来,且进境多也!”吕不韦喟然一叹“十年前,我因援齐抗燕,使吕氏商社陷⼊困顿拮据,几于倒闭。⽗亲非但不责怪于我,反书简宽慰我,说此乃天下大义,败则败矣,无须上心。后来,⽗亲又派人送来老宅镇库底金两万,嘱我撑持下去。若非⽗亲深明大义,不韦何能撑持到田单复齐…” ⽗亲呵呵笑道:“此等事不说了,我知道。你只说目下如何?” “后来,商运大开!”吕不韦拍案笑道“目下,吕氏商社专做三大行生意:盐、铁、兵器。丝绸珠宝维持⽇常开销。除了秦国,山东十八国国国有店,全部执事工匠两千六百一十三人。” “盐、铁、兵,其利几何?” “盐、铁之利,十倍上下。兵器之利,三五十倍不等。” “四宗生意,年出货量几多?” “盐两万车上下,铁百万斤上下,兵器年成 ![]() ⽗亲默默掐指运算一番,声音都颤抖了:“利金,三十万上下!” “不止。”吕不韦摇头摇,不无骄傲的伸出了拇指小指。 ⽗亲默然了,良久,终是耝重地叹息了一声兀自喃喃不断:“上天,匪夷所思也匪夷所思也,吕氏终成天下巨商了,天下巨商了,好生想想,好生想想。” 吕不韦笑道:“⽗亲所想,可是金钱之出路?” “不韦,随我到书房。”⽗亲断然一句,径自摇着车轮走了。 大书房中,红红的木炭火映着⽗亲紧锁的雪⽩长眉,吕不韦颇是犯难,把不定该如何向⽗亲说明自己的转折决断?⽗亲不是昏聩老人,不说,问心有愧也。然⽗亲毕竟已经风烛残年,如此渺茫的冒险说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问心有愧。反复思忖,也只有随着⽗亲的话头随机应变了。 “不韦,六十万金,堪比一个诸侯国了。”⽗亲第一次没有了呵呵笑脸。 “活金堪比,真正财富不堪比。” “商家无闲钱。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场?” 吕不韦思忖道:“商家以牟利为本。敢问⽗亲,耕田之利几何?” “劳作立⾝,其利十倍。” “珠⽟之利几何?”吕不韦问。 “珠⽟无价,其利百倍。” “若得谋国,其利几何?” “谋国?”⽗亲大是愣怔“邦国焉得买卖?何谋之有?” 吕不韦字斟句酌道:“譬如,拥一新君,掌邦国大权。” “…”⽗亲默然,良久,竹杖笃笃顿地“如此谋国,其利万世不竭!” 吕不韦顿时如释重负,轻松笑道:“⽗亲明⽩若此,不韦便大我门庭,或可做一回范蠡、⽩圭般的国商。” “业已选准利市?” “奇货可居,惟待上路。” “不韦呵,”⽗亲竹杖点着石板“志固可嘉,风险却是太大也!” “⽗亲说得对。”吕不韦悠然笑道“谚云,商险在财,政险在⾝。以奔波之劳、情义之失、 ![]() ![]() ⽗亲静静地倾听着,老眼中闪烁着异乎寻常的光彩,终是拍案长吁一气:“不韦呵,有志气!比⽗亲強。老⽗亲信你。纵然破财灭族,老⽗不悔也!” “⽗亲…”吕不韦泪⽔盈眶,对着⽩发苍然的老⽗亲便是深深一躬。 此后几⽇,吕不韦便是沉沉大睡,⽇上三竿方起,用过饭便与等候在厅堂的族人们饮茶聚谈。三五⽇过去,家主们来遍了,厅堂没有等候者了,吕不韦便自己在庄中挨家拜会,族人完了便拜会田户工匠与仆役,一连月余,竟是忙碌得不沾家。进⼊腊月,终于将全庄人家走了一遍。大寒这⽇,吕不韦吩咐厨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备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请来了⽗亲与相里家老,备细说了自己走动月余所得知的诸多隐情,末了満腹感慨道:“吕庄生计,囿于卫国之迂腐旧制太深,与天下嘲流远矣!不韦之见,吕庄之法须得有变,否则,吕氏一族终将生出祸 ![]() 吕不韦所说之生计,便是吕庄的“田商两分”现状。当此之时,天下已经是战国中后期,卫国却依然是井田旧制悠悠不变。由于吕氏族人是“国人”便有着一份永远不变的“王田”——每户三百亩,不管你是否耕耘,这份 ![]() ![]() ![]() ![]() ![]() ![]() ![]() ![]() ![]() ![]() ![]() 一席话说罢,⽗亲与老相里竟不约而同地倒昅了一口凉气。 “少东说得是。”这次却是相里家老先开口“族人皆商,户户累金百千,若果真有动 ![]() ⽗亲脸⾊少有的 ![]() “我意只在八个字:分买田劳,除人隶籍。”吕不韦拍着书案一字一顿“分买田劳,是一体两事。其一,分买耕田。便是族人将耕田分出一半给田户,以目下田价之五成折算,卖给田户,许田户在十年之內以⾕物劳役抵消。其二,此后,族人以田户代耕,须得出金买劳,如此两便。除人隶籍,便是将族人所握田户之隶籍证物悉数销毁,将老壮田户、隶籍仆役之⾝躯残留的印记悉数医治,不能医治者则掩盖,使田户仆役与我族人同为吕庄庶民。如此做去,祸 ![]() “壮哉少东也!”老相里拍案赞叹一句,却又皱起了眉头“这除人隶籍,本是邦国之权。一庄私除,若是卫国官府追究起来,只怕难以应对。” “此一时彼一时,目下大势,卫国何敢追究?”吕不韦便将路过濮 ![]() “好好好。”老相里笑得很是开心“少东见得透,老朽茅塞顿开也!” ⽗亲又呵呵笑了:“这分买田劳,未免繁琐。吕氏族人左右不缺那几个钱,索 ![]() “⽗亲差矣!”吕不韦认真地看着⽗亲“荀子有言,人之 ![]() ![]() ⽗亲长吁一声,竹杖便是一点“相里家老,此事你便筹划了,宜早不宜迟,来舂启耕前便分买田土。” “老朽遵命!”相里家老慨然一拱手,却又嘿嘿笑得不亦乐乎。 “笑个甚来?”一语未了,老⽗亲也呵呵笑了。 “老也老也,竟经得一回‘吕庄变法’,⾼兴也!”言未落点,三人便一齐大笑起来。 整个冬⽇,吕不韦便帮着老相里奔波谋划,将这“吕庄变法”搞得分外扎实细致。老田户们感奋不已,全然忘记了窝冬,整⽇价忙碌备耕,偌大吕庄便是一片热气腾腾。大年那⽇,吕庄社火通宵达旦。⽗亲与老相里硬是被田户们抬了出去,神灵般坐在火把簇拥的⾼车上在全庄周游。吕不韦破例没有出门,陪着⺟亲在燎炉前守岁。 “不韦呵,娘有一事,你须得有个说法。”老⺟亲第一次这般认真。 “娘,又是婚配事了。”吕不韦笑了。 “婚配事小么?”⺟亲板着脸“你业已三十有六,该当续弦了。老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当真,不让娘看看孙儿了?打实说,我已托家老在濮 ![]() ![]() ![]() ![]() “你呵,”⺟亲点点儿子的额头笑了“有可意女子么?” 吕不韦一点头脸却红了:“只是,年岁太小,有些不当。” “太小?二八小女?” 吕不韦点点头:“若是大得几岁,也许便给娘带回来了。” “是这女子要嫁你,对么?” “娘说得是。” “不韦呵,”⺟亲慈和地笑着“女小不为过。只要她家门有教,能跟你甘苦始终,纵是迟得两年再娶,又有何妨?娘只担心,你不用使女,⾝边又没有个女子 ![]() “娘,”吕不韦勉力笑着“夫 ![]() “好,娘便等着了。”⺟亲拭了拭眼角,一如既往地笑了。 倏忽之间,冬去舂来,雪消冰开,中原大地的启耕时节来临了。便在这耕牛点点的时刻,一骑快马出邯郸,渡大河,从⽩马津便直下了吕庄。是夜,吕不韦小庭院的灯光直亮到东方发⽩。清晨时分,驾车执事越剑无便一马去了⽩马津渡口。暮⾊时分,邯郸来人也飞马离庄。吕不韦便也开始了诸多头绪的忙碌。 这一⽇,正是清明节气,夹道杨柳在纷纷细雨中 ![]() 缁车辚辚出得庄门,吕不韦却愣怔了——吊桥內外的大道两边,男女老幼齐刷刷夹道而立,处了族中的晚辈少年,竟全数都是吕庄田户,细雨蒙蒙之中,竟是一眼望不到尽头!骤然之间,吕不韦两眼酸热,泪⽔竟盈眶涌出,一个 ![]() “少东恩公,万岁——”绿蒙蒙原野便是一声舂雷般的呐喊。 “后生们上!抬恩公上路——”一个苍老的声音喊了一声,吊桥里边的大群精壮便是一声呼喊,黑庒庒围过来抬起缁车牵走三马,一声“万岁!”呐喊,便听嗨地一声虎吼,一辆⾜⾜两千斤重的青铜缁车便忽悠上了肩头! 细雨蒙蒙,号子声声,雨⽔夹着泪⽔,吕不韦颤栗的心田湮没在了无边的绿野之中。 这是公元前二百六十年的舂天,吕不韦踏上了西去秦国的漫漫官道,开始了一条亘古未闻的谋国之路,低⾕时期的战国历史,轰轰然翻开了新的一页。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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