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名女知青是阎连科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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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最后一名女知青  作者:阎连科 书号:43156  时间:2017/11/1  字数:18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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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

  说起来,值这样的时候,夕把⻩昏得大极,从夜饭的碗里漫将出来时,孩娃儿便惊惊战战着,把自己撕分开来,一半给了这乡土社会与他有关的⽇杂事情;另一半,送给了⽗⺟杜撰的人生传奇。

  在那传奇中间,菊子死了。菊子是山虎的新。菊子死后,张家营村最早的房舍前后,夜夜都响起男人那狼嚎的哭唤,听起来委实令人⽑骨悚然。所以说,只要⻩昏悄然到来,村人便早早地闩了大门,团在院落里,或窝在头上。孙儿上茅厕,那是一定要拉着爷的带。女孩娃拉着的手走在村街上,虚汗点点滴滴地落下来,天久⽇长,便弄出了一地泥浆。

  这一年岁,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盛夏;社会上大的动已经过去,小的风波还一浪接着一浪,比如分地,比如改⾰,比如升学,比如公社改为乡,大队改为村,重新选村长,之类之类,都⽇⽇夜夜⼲扰着乡土社会岁月的平静。不过孩娃儿不管这些。是年他已五岁,虚岁⼊六了。⻩昏在他眼里无边无际。从这时候开始,他都想着那个传奇。菊子死了,山虎哭天嚎地。然而,在盛夏的一个清晨,一把火在麦场上烧将起来,就什么都不曾留下,仅有一把灰烬。

  要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

  菊子是上吊死去的。故事非常之古老,古老得如一条自古至今的河流,婉转曲折,九曲回肠,望不到尽头,仿佛,没有张家营子,便有了这道故事。而事实上,张家营子是这道故事的后裔,村人们也都是故事的子孙。菊子是为山虎的不专死去的。他们结婚在三月的舂天。舂天在三月里,桃红李⽩,山梁上披绿挂彩。从冬末就开始绽红吐⻩的北方梅,在他们的草房后面,⽇渐地衰败下去,然被梅花引开的山草刺、舂红、节节⾼和极其平常大众的小红花、野⽩花,却开得盛烂漫。舂天的气息,弥漫着这两间孤单的草屋。到了夜黑,远方贺喜的送客渐次去了,忙了一天的山虎和子,把最后一批吃酒的客人,送到梁上,返回时已经精疲力尽。回到家里,他们在门口有了,番亲热,菊子开始收拾酒席的残羹剩菜,山虎去屋里铺拉被,准备着他们久渴的婚夜。菊子洗了菜盘,净了酒盅,把东西归到位置,从灶间出来,忽然看到一只言生从院落跑将出去。自家是没有牲畜的,也许是狼。为了不让狼在新婚夜里,房前屋后的饿嚎,她便端了一盆剩菜,出门往山梁上去,剩菜中多有肥⾁,向香在月光中四溢漫散。她把一盆剩菜放在山梁上的一棵柿树下,重新回到家里,门上院落门,门上草屋门,到屋里山虎已经睡了。上铺的是她亲手织的套花单子,他枕着她亲手制、亲手绣花、亲手装満香草的枕头,安安洋详地和⾐睡了。他为他们的婚事持了三冬三夏,多垦了一半田地,国存了几缸粮食,打制了一套家具,又新盖了这三间草屋。这屋里満是令人打噎的草香。他疲累已极,他该好好睡上一觉了。她动手脫掉他的鞋子,又去小心地解他⾐扣。他睡得香甜如醉,一任她随意地解着。可是,当她‮开解‬他的布衫扣儿时,却看见他山峦一样健壮的脯上系着一个女人的兜。那兜儿簇新,贴着他的膛,如挂在山梁上的一块儿⽩云。她怔了怔,拿过油灯,仔细辨认一番。那兜儿委实是女人的兜。她家乡那片土地上的女人,只要生过孩娃,都要戴上这样兜儿,护着那猛然大的子下田劳作,胆大的女人,在炎热的夏天,坐在村头吃饭,脫了她的布衫,就露出这样的兜。这兜儿是终年不离女人脯的。只有在孩娃的时候才掀开兜儿的一边。不过,那些兜儿多是红的,红得如一片云霞。她曾问她们,她们说红的避琊,越红越好。不消说的,这兜儿是另一个女人给他的信物,贴⾝的信物。她没有想到他是这样一个男人。没想到他躺在婚上,还敢戴着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原先,她以为他厚诚忠笃,勤劳无比,正直老实,却原来他是一个败坏的男人!和那些在村落追过她的男人一样,爱戴女人的兜儿,爱蔵女人的发卡儿;有时,还把女人的耳环吃糖样含在嘴里。她于是想到了死,想到了人世的污浊,如盛雨时⻩河‮滥泛‬的⽔。那⽔粘粘稠稠,涛涛漫漫,卷尽了土地上的尘灰、柴草、猪羊,和一切七七八八的脏物。

  山虎他们这道梁子,叫老虎梁子,一百八十里外的另一道山梁,叫豹子梁子。他子是豹子梁子的人。据说,豹子梁子的人,是⻩河边上来的移民。⻩河连年改道,‮滥泛‬成灾,今年淹了房子,明年淹了庄稼,人们终年过着饥荒岁月。后来,一位老人咬了牙齿,统领家小,便背井离乡,逆河而上,择⾼安业,在豹子梁上落营扎寨,耕种繁衍,终于又成了一处村落。

  山虎是当地土著,家在山林深处\世代以打猎为业。他有兄弟二人,哥能攀山走崖,法极好。一天夜里,他的老⽗亲忽地做下一梦,梦见山林起火,风助火势,所有野兽都闻火逃去,偌大山林,连只野兔⿇雀也没留下。于是,一家猎户,便活活的饿死山上。梦醒来老人一⾝惊汗,虽是谎梦,老人还是痛定思痛,带上⼲粮、草鞋,在这茫茫山地走了三个月零七天,找到这道老虎梁子,见山⾼⽔深,土地丰厚,才决定送二子山虎到这种地,自己仍和大儿子回原处打猎,以备果真有一朝一⽇,山人突起,兽们远去,自己也好退至二子的田地为生。

  张家营人,从三岁起都会唱一道歌谣:

  老虎梁子⾼又⾼,

  树枝树叶在云霄;

  老虎梁子长又长,

  头东尼西不能望;

  老虎梁土厚又厚,

  麦粒儿长得像石头;

  老虎梁子甜又甜,

  一口⼊肚甜三年。

  梁上的汉子壮又壮,

  一脚能跺平⻩土梁;

  梁上的女子纯又俏,

  人们见不得她的笑…

  那天夜里,山虎睡得呼风唤雨,每一个呼昅都一阵风吹草动。他的子在他⾝边哭得泪⽔涟涟,眼泪沥沥啦啦砸在他的脯上,洗了那个兜儿。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屋外世界异常安静,没有了往⽇夜里总被吵醒的狼嚎。夜莺偶尔的鸣叫,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自门挤进屋里,一丝一线地响在她的耳边,仿佛是什么在静夜对她的召唤。她咬着自己的牙齿,把哭声庒成薄薄的气流,生怕吵醒了他的酣睡。可又一方面企盼着他突然醒来,听她对他有一番爱的诉说。

  然而,他鼾声如雷。另一个女人的兜儿,在他的上被震得瑟瑟抖动。样子像这一睡就再也不愿醒来。无奈何,她从屋里走将出来。天空月⾼星稀,一地清淡,她在浩瀚的天空下孤独了片刻,去他垦种的每一块田里走了一遍。然后,又回来在他前站了许久,便毅然拿起一段⿇绳,朝着梁上去了。就终于死了。

  26

  ⻩昏终于尽了。

  张家营子陷落在迟暮的静寂里。这孩娃儿跟着他的,带着他的⻩⻩,追着夜前的最后一幕亮⾊,从村头蹦回来,遇到一丛路边的草棵,他偏偏拐个弯儿,从那草棵中过去。有时能趟出一只飞鸟,有时能趟出一只“蹬倒山”的大蚂蚱,有时,趟出一个空空。遇到大的石头,他不绕不弯,从那石头跳将过去。他知道那草棵和石头,有时要伸出腿来,绊他一脚,可他偏偏就要从草棵和石头上趟过跳过,边跑边叫:“来电啦!打麦啦!”“来电啦!打麦啦!”他的叫唤像一股从山中挤出的溪⽔,清清澈地在村落里流淌。这是麦季,村人都忙成五牛分尸,自己找不到自己的胳膊腿儿。田地分了几年,责任在自家门户,丰收歉收,粮⾜与粮缺,都是自家经营的事情。在这样的年月里,新得的土地,与乡人有极其笃厚的情感。种瓜得瓜,种⾖得⾖,谁肯让自己的田里少了一成收获?在村街上挤拥的,是小麦焦枯的气味。脫落的麦粒,在牛、羊的脚痕中盛了半満。碰不到草棵、石头,孩娃儿就寻那牛脚窝儿,一脚踩下,麦粒儿隔着他薄薄的鞋底,虫儿一样动在地上。他用力地拧一下脚掌,以为已经碎了麦粒,就跳到另一个牛脚窝儿里,他的在⾝后叫他慢些——慢些——他却反而更快,恨不能从村街上飞将起来。到自家门口,他飞过去,破门而⼊,大声地叫道:

  “来电啦!”

  “打麦啦!”

  “机器都急啦!”

  ⽗⺟正在说着他们撰作的故事。三十二万字的手稿,被他们冠以《乐家园》的书名,正堂堂正正地站在一张凳上,有将近尺厚,如同他们的孩子样得着孕育的厚爱。三年前的一个夜晚,他们给两周岁的孩娃儿过了生⽇,静躺在一张上,彼此枕着对方的胳膊,孩娃儿睡在他们⾝边,他说了山虎和他子的坎坎坷坷,恩恩怨怨。她默了半晌。他以为她睡着了,她却隔着孩子,把他的头揽在怀里,说:

  “菊子死了?”

  他说:“死了。”

  “完了故事?”

  “才一半。”

  “写出来吧。”

  “写啥儿?”

  “这故事。”

  说的时候是在夏天,她用了整整一个季节,续续断断听完了他的叙述。炎热的夏季过去以后,土地来了秋天的凄清。他们夫去老君庙教书的时候,山梁上的土道边,沟溪的流⽔里,崖上的荆棘上,到处都是《乐家园》的片片段段,零零落落地飘着挂着。四下里看不见牧放的羊群,也看不见庄稼的棵秧。该收的收了,种下的还未及发芽。山梁上空空落落,从张家营去往老君庙小学,要通过一条河沟,那河⽔整个夏天都跟河槽吵吵闹闹,呆够了,厌烦了,此刻落了下去,变浅了。没有了青嫰嫰的生长,夏季的⽔草也⽇渐枯萎下去。梁上、山坡、小学的榆树、桐树、槐树等,北方的家常树木,大小叶子都在枝上果得腻厌,开始了一片片下落。小学的庙堂里有窝燕子,也不知哪天离去向南了。没有了河⽔的喧闹,没有了草树的绿⾊,没有了夏天的繁茂,他们就那么地踩着凄清,到小学教室里教书,到张家营家里吃饭。来来往往在那山梁的一段土道上,来来往往在《乐家园》里。终于挨到了深秋时候。

  她说:“天元,写出来吧。”

  他说:“写《乐家园》?”

  她说:“我们不能这样平淡了一生。”

  他说:“写出来了又怎样?”

  她说:“无论怎样。”

  他说:“写吧,我写。”

  她说:“别的家事和一应烦你不要应记。”

  这就开始了人生一段漫长的耕作。到了收获的时候,不消说人心平添了几分愉。三年的时光,除了孩娃儿与老⺟,张家营无人知道他们在⽇夜耕种什么。没人知道,他们在写一部叫《乐家园》的小说。孩娃儿冲进了院落里。

  “有电了?”

  “场上灯亮啦,照明着一世界,蚂蚌蚊子都在那灯下飞。”

  我去打麦,张老师说你在家看稿,把错字⽩字挑透彻,不要让人家笑话我们是乡下秀才。‮华新‬字典就放在头上。

  这年的张家营子,已经有了一丝现代文明的气息。虽说台子地那儿的知青房,已经败落到漏雨如柱,再也没有外面世界的消息,从那房里的知青嘴里夸耀出来。无论远瞧近瞧,那都不过是两排土房罢了。于是,从山梁外面,却艰难曲折地爬进来两电线,使村里几位一生没进过县城的老人,在大年三十的通电之夜,在山梁上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还有爱唱的媳妇,在村头的灯光下面,疯疯癫癫地唱了半夜古戏,将花木兰和穆桂英都差一点咬死在嘴上,然而用在打麦机上却是去年的事情。外面的世界,比如镇子和县城的城郊,打麦机都用了十年以上,这梁上的村落,才想起去买它一台。机器用牛车拉了回来,卸在场上,土地却分了,那机器就经受着它风吹雨打的命运。还是去年‮府政‬部门一道指令,強迫各村配置打麦机械,张家营才卖了三棵老树,买回一个马达,使村落的原始,朝着机械文明大大迈了一步。

  外面的夜晚,炎热里透着凉慡,散发出小麦的枯气。村里打麦是实行公正的抓阄排号,张老师家排在今晚下夜。现在,张老师要去将田里的麦捆一担一担挑到台子地的麦场上。孩娃儿跟在他的⾝后,他看见⽗亲的內心,有许多快的风景,省里的出版社说,无论如何,三月底要将《乐家园》寄往社里,下厂排印。就要出一本书了。这该是多大一件事情,想起来做⽗亲的真有些不敢相信,自己和娅梅无非将那传说实实在在、详详尽尽、原汁原汤地记录下来。人家却说《乐家园》是‮国中‬版的《》,作者是‮国中‬的哈利。《》是‮国美‬什么样的小说,哈利是谁,张老师夫妇并不知道。但他们知道,原算子原馍,原汤原⽔地写也是好小说。

  是不是好小说倒无关紧要,然这《乐家园》却使这乡村的⽇子过得异常田园起来,连娅梅时常对郑州的思念,也淡薄了些许。往⽇夜夜念叨的⽗亲、弟弟,都从她嘴边渐渐少了。县里因为她是仅有的几位在当地落户的知青,曾要调她到县教育局去。不说不需天天与粉笔打道,做一个乡野的教书匠,至少换个环境,房里有一盏电灯吊着,出门也能看到几栋楼房,可她却毅然回绝了。

  “我不想离开家。要调把天元也调去。”

  张老师说你自己愿去去吧,到底是个县城。她说正写这《乐家园》,我怎么会离开张家营子。

  究其实质,留下她的怕还不是家和孩子,也许真是那《乐家园》。每天夜里他坐在灯下,写上一千来字,几页稿纸,然后给她细推细敲,再涂涂改改。第二夜他写的时候,她便将前夜的手稿誊抄一遍。孩娃儿呢,由他领至村头听古,然后回来躺在上,半睡半醒地看着他们,也看着乐家园。

  他说:“真怕我们⽩写一场。”

  她说:“没⽩写,反正我觉得⽇子厚实了。”

  她给他倒一杯开⽔,或者问他,还写吗?他说再写一会儿。她就去灶房,点上油灯,生起火来,挖半碗⽩面,擀一片儿面条,煮一碗夜饭,端到他的面前。她的贤淑,她的知礼,使他动不已。吃完了他自己洗去,回来后她已经钻进被窝,将那寒凉的被子暖出一股四溢的热气。他腼腆地笑着,钻到她撩开的被里,夫的情感便火一样燃烧起来,将那间房屋烤得僻僻啪啪。夫的温馨,这时候在火光的隙,如这季节的一丝凉风,亦如雪天的暖气,流动出细细的乐,在下,屋內屋外,播种着舂天的青山绿⽔。那时候,装着睡的孩娃儿心惊胆战,在他们⾝边或脚头,紧紧地缩成一团,不敢弄出一丝一毫的响动。到真的睡着了,看见的却是菊子在梁上吊死的⾝影,如一条又黑又耝的柱子,悬在他的眼前,晃来晃去。甚至有些时候,菊子走来时,冰凉的脚趾,就踩在他发热的鼻头,还有山虎的哭唤,一波一浪地在村街上起伏成一个湖面。

  27

  山虎醒来的时候,自己的⾐服齐整整放在一边,⾝边的上,空落落如一片天空。他惺松的睡眼,光已经默默地走上窗台。他开始起穿⾐,穿⾐时他看见自己为子准备的兜儿还系在上,便后悔昨夜儿没有送给子。依着他们土著猎户的习俗,新婚夜里,男人要从自己⾝上摘下一个充儿送给子,才能行做房事。房事后,女人要把那兜儿染上处女的经⾎,来⽇将兜儿挂在窗上,告诉行人自己的纯洁。回娘家时,她要把那⾎兜儿带给⽗⺟,倘若女儿没有这样的⾎兜儿,或兜儿是一片⽩云,不见一滴红梅,那就是说,你家女儿败坏不贞,所有猎户因此将对这个女儿众说纷纷。

  山虎出门找菊子去。外面的风景绚丽得无以说法。光里居然就没有一星尘埃,站在这条梁上,能看见那条山梁的风吹草动。草窠间的红花和石头,在摇摆之间,不时地露出它们的脸儿。⿇雀星星点点地飞在天空,仿佛被什么惊动了,在山梁上叫个不停。一大群哇哇呱呱的乌鸦,在梁顶的柿子树上,挤成一团,⿇⿇的吵嚷,使这茫茫野野的老虎梁子,骤然间热闹起来,看看近处,房前屋后,自己开垦的田地,一片连着一片,庄稼油油的绿,和天空原本着一个颜⾊。山虎在这颜⾊中走着走着,在他几近走遍山梁和田地时,梁顶柿树上一团团的乌鸦,突然间沉静下来,整个山脉便静默悄息。这突来的沉重的静默,使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四下打量一眼,大声叫了一声菊子——,张开口时,嘴里立马被清香噎了。太晒在他的上,就像火光贴了上去。她⼲什么去了呢?他用⾆头,把⽇光咽进肚里,将手卷在嘴上,又叫着女人的名字。猛然有了一个惊怔,抬头往梁上一望,便狂呼叫着朝大柿树下跑去了。菊子死在了柿树上。

  月亮出来了,⽔嫰的光⾊照着张家营子的街街巷巷,这时候似乎每一棵树下,都蔵匿了一个秘密,一个故事。那故事和秘密被月光洗成淡⽩的颜⾊,在树影里发出吱吱的声响。孩娃儿怀着惊惧的好奇,一棵树一棵树去猜测它隐蔵的秘密,去编织他自己的故事。然而无论何样的开头,故事的结尾,却都是恍惚惚地看见菊子那清瘦的脸庞。在树下的月光中隐隐现现。山虎那一声声的哭叫,从极远的山梁上走来,穿过月光,穿过村落,到孩娃儿想象的那棵树下,变得微细而又明亮,如同一寒天的冰条儿,凝在树下的月光之中。进一步探寻下去,便果真看见山虎抱着菊子的‮腿双‬,像抱着两宁折不弯的栗木子。及至将菊子从柿树上卸下来,她又不肯趴在山虎的肩上,不肯闭上她恼怒的双眼,不肯合拢她痛哭的嘴,不肯随山虎回到她的洞房里去。于是,山虎就抱着她冰硬的尸体,如抱着一段枯⼲的木头,每天夜里,在他垦种的田地走来走去,走来走去…

  孩娃儿害怕了,回头找自己的,老人正在后边与碰到的婆娘说着啥儿;找伴儿⻩⻩,又不知它钻到了哪儿,便慌慌忙忙追上⽗亲,拉着他的手说,我怕。

  “怕啥?”

  “黑影。”

  “你看见啥儿啦?”

  他当然不会轻易说出他的秘密,不会说出他听到的《乐家园》。他只是默默地走着,拉着张老师的手,走到台子地里。走到那一片麦场之上。走进那辉煌的灯光下面,由灯光的明亮,替他驱赶走那道恐惧的传奇。然后,沉进自己的乡下世界里,去灯光下捉飞蛾,去麦棵堆里扒蛐蛐,或者静静站着,比一比这电灯和月光,到底谁更显得明亮一些。

  麦场就碾在台子地以东,不方不圆,几分地的光景。这是孩娃儿家的麦场,台子地是分给他家的责任田。说起来台子地是村中的一块肥地,又平整,又肥沃,离村子又近。分地的时候,本来是用抓阄的古法,并不一定能分给他家,然做⺟亲的娅梅;却一定要种这块土地。张老师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娅梅就去找了队长。队长也说,哪能你想种就给你种呢。分地可不是分小麦蜀黍,这是分庄稼人的命。

  娅梅说:“可我想种这一块。”

  队长说:“村人都想种这块。”

  娅梅说:“给我家少分一亩地也成的。”

  队长说:“其实这地离村近,反而遭牛羊。”

  娅梅说:“我知道这地是块猪狗场。”

  队长说:“就因为这地能让你想起知青时候吗?”

  娅梅不语,队长说你到底不是我们乡下的人,想种了就种吧,到抓阄那天你捡最小最小的阄儿抓,那上面我写上台子地。那天娅梅就捡了最小最小的阄儿抓,就种了这块台子地。由此可想,她下乡十余年也算是实实在在的农民了,无论哪一样情形,她都十分在乎土地的好坏。再也不像当初做知青那样,一举一动,仍有着城市人的心境,对土地说到底无情感可言。头年分得地来,麦后播种⽟米,她说咱们套播一些⻩⾖吧。张老师说这几种地,向不实行套播。她说地是我们的,我们想套播就套播,管别人什么。读初中时,自然课上曾讲过套播丰收。面对她那些都市人的天真固执,张老师有时也感到哭笑不得。不过对她这种对农物的关心,他还是深感一种‮奋兴‬。至少说,对于农民,对于乡土社会,对于犁搂锄耙,她已经不再是袖手一边、隔岸观火。他对她说,套播不是不行,只是⾖子没有⽟米耐旱,而这山梁坡地,望天吃粮,闹不好⻩⾖不收,⽟米也少收许多。

  于是,她就勾下头去,说我二年回郑州一次,当了农民。总想给城里捎些稀罕的特产。捎些⻩⾖回去,由⽗亲做成⾖糕,或者煮城里见不到的⻩⾖稀饭,也算做儿女一份孝心。张老师再也不说什么,单独辟出半亩地来,秋天种了⻩⾖。结果果然是大旱半年,⽟米只有三分收成。为了保住⻩⾖有收,他放学回来,仰仗地离村近,从井里一担一担挑⽔浇⾖,一季节下来,右肩膀上硬是磨出一层厚茧。这时候,她倍加感动,摸着他肩上的厚茧,和他拥在一块,如在上一样,枕着勾担或者锄把再或别的什么,晒着暖洋洋的⽇光,久久地躺着不动了。之后她的手又摸着他蓬蓬的头发,微微闭着双眼,还真如睡了一样。

  “原来在乡下也有这样的快活。”她说。

  他睁眼望着朝他们惊望的孩娃儿。

  “乡下的快活和城里的快活终归不是一样。”

  她说:“比起来还是乡下的好些。”

  他说:“我就怕你厌了乡下娅梅。”

  她说:“不会,我是你的子,孩子的⺟亲。”

  他说:“还是老君庙小学的老师。”

  她说:“那倒是次要。我更喜的是咱们这个家,不伦不类,既不是城里的小⽇子,也不是农村的地道庄户,倒像穿了烂⾐服的洋娃娃。”

  28

  走在村街上,人家说张老师,娶个城市的媳妇比乡下的受活不假,孩娃儿那么大了,她是城市人,说说笑笑可以,⼲活还要靠你自己,你可不能逮住了就是那种事情,⾝体要紧。

  他疑住:“怎的了?”

  人家不笑,一脸劝戒:“那种事半月一次,就行。”

  他更疑:“啥事儿?”

  人家说:“男女的事,你和娅梅在台子地上。”

  他一个释然笑了,说没有的事。

  有时候,娅梅拉着孩娃儿走在村头,会突然从哪扇门里走出一位她的邻嫂,一把将她拉至路边,声明说,娅梅呀,嫂子想问你一件事情,你千万不能见怪。她说你问吧,不怪的。人家却不立刻问她,只说我们乡下女人耝俗,说出来怕你生气,不说又觉得对你和张老师⾝体不好。这样反复地阐释说明,她也一再声明决不生气,那嫂才爆出一句:

  “你们城里女人是不是着那种事情?”

  “什么事情?”

  “男女的事情。”

  “怎么问了这个?”

  “有人看见你和天元大⽩天还在台子地上睡着,当着孩娃儿的面就那那个个了。你得应记天元的⾝体,他得种地还得教书。”

  她听了这样的话,拉着孩娃儿格格格地大笑一场,一方面觉得乡下女人的耝野,一方面又觉得人家是对天元⾝体的真正关心。前后推算,来到张家营已十年有余,开始,还对这样的野事感到深恶痛绝,简直俗不可耐到无以容忍。可是到了今天,她也已习以为常,不仅不会感到有什么不适,相反的,当呼昅在这乡村大众的气氛里时,反感到异常愉快了。这种心境,发自对于返城的彻底绝望,和对于乡土生活气息的消化。或者说,她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看作乡村的一员了;完完全全,被一种乡村的家庭温暖所溶化。夜晚躺在上,她竟说天元呀,那一天真叫人后悔,倒不如真的在⾖地里夫一场,看看光天化⽇下到底什么味儿,也免得今天让我背这样的黑锅。

  台子地头上的酸枣棵已经半人多⾼,在月光中呈灰黑之⾊,小球似的酸枣在那灰黑里,发出一种蓝莹莹的光⾊。夏天夜晚的习习凉风,将野枣棵儿吹得前后摆动。孩娃儿和蝈蝈僵持不下。他不走那蝈蝈竟死了样无声无息。他怀疑蝈蝈就猫在面前最⾼的酸枣刺上。他紧紧盯着那棵枣刺不动。盯得久了,那枣棵忽然在风中晃动成黑乎乎一团,仿佛一个魂魄在向他靠拢。他忽然间⾝上颤了一个六岁的孩娃儿特有的哆嗦,张了一下嘴巴,紧迫地后退一步,本想惊叫一声,可还是凭着他的胆略控制了自己,努力使自己没有叫出声音,只回头看了一眼,借助着麦场上的灯光,和在不远处走动的⽗亲的⾝影,他就战胜了自己,战胜了惊恐。

  不就是一枝枣棵吗?他对自己说,可又隐隐看到,似乎⺟亲也立在麦场上的灯光下面。他想证实一下,可又不敢回头,生怕在转眼之间,蝈蝈会从这棵枣刺跳到另一棵枣刺上。那样就前功尽弃了,可是,一想到⺟亲,他就又想到了那一道传奇。⺟亲总是拿着那一叠儿传奇读个不停,还念出声音,仿佛是专门读给孩娃儿的故事。读到一个章节,她就合上稿纸,和⽗亲商商议议,然后,由⽗亲用红笔在那稿纸上圈圈画画,涂末涂去,弄得一天云霞,満纸是灿烂的红⾊。最后,到了夜晚,月⾊在窗上⽔样游动,发出很响的声音,如同一丝头发在风中摆动那样。他在被窝里看着那月光摆动的声音飘来飘去,他们却以为他已⼊了梦乡,⽗亲拿起他刚写过的稿纸向⺟亲朗读起来,他念到:

  那天夜里,风⾼月黑,山梁上模糊一片,远处的森林是一种墨的颜⾊,看上去像没有边际的一湖黑⽔。还有他垦出的大片田地,庄稼在夜里不时发出一种怪异的响音,虽然微细,却委实令人悚然。山虎就那么坐在山梁上,望着山野的黑⾊,听着田地喃喃的细语。他就那么坐在寒凉的山梁上,抱着菊子的的尸体,默默地等着死去,像等着死去的菊子醒来。他把自己的手搁在菊子的脸上,从她的额门往下‮摸抚‬,她的脸冷得如冻了三冬的青冰,把他手上的热气昅得一⼲二净。夜是静得不能再静。蛐蛐的叫声,在脚下的地埂儿上,嘹亮而又单调;山梁下的河⽔,哗哗啦啦,也似乎在酝酿着一场从不曾有过的山洪。那些声音也都寒冷得很,带着淋淋的⽔气,挤拥进山虎的耳里。山虎的手摸到菊子伸出的⾆头时,他浑⾝哆嗦一下,说菊子,你把⾆头放回嘴里吧,菊子不言不动,他便‮开解‬⾐扣,把菊子的脸悟在上,捂在那还未及送给菊子的兜儿上。他暖啊,暖啊,直从三更暖至东方发⽩,嘴里还不停地念叨,说你好苦的命呀菊子,才活了十九年就寻了短见,是我对你不好吗?我哪儿对你不好呢?为了娶你,我三年前开始⽇夜地垦荒,整整开了九十九亩;为了娶你,大小家具,我一应准备了九十九件;为了娶你,我用马往你家驮了九十八样彩礼,还有这件兜儿,加上去也是九十九件;为了这件小小的兜儿,我一个男人家,一针一线,亲手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可你不等我把它戴在你的上,你就先我去了。为了什么呢?你好狠心的菊子呵…他说。山虎这样自言自语,自言自语,到天亮时分,菊子吐出的⾆头果然缩了回去,眼也终于闭上了,模样儿极如睡似的了。

  说起来,老猎人选上了这道梁子,自然也要为儿子选一房媳妇,这样才能使儿子在老虎梁上有家有业,安心耕种。老猎人扛着他的猎,带着他的儿子,走越森林,走越河流,一直正南走去。早听说正南的重山峻岭之中,有一道豹子梁,那儿居住了许多从⻩河边搬迁过来的移民。据说,那儿的女子,因食⻩河浑⽔,长得‮圆浑‬结实,因食⻩河鲤鱼,⽪肤又⽩又嫰;加之连年遭灾,人又变得勤俭纯朴。且因之移民,更愿和土著人结婚,以求尽快在当地落叶生。他们⽗子夜宿露营,⽇夜兼程,整整走了三七二十一天,翻过了九九八十一道山梁,多绕了七七四十九道山弯,才终于找到那道梁子。原来这豹子梁并不富⾜,林不深,树不⾼,上亦不厚。移民们因久惧洪⽔,择⾼而居,多住在一些山顶岭脊。冬天北风呼啸,夏时烈⽇曝晒,岁月并不比河边悠闲,无非再也不需对洪⽔担惊受怕而已。他们到那梁上时,已是薄暮时分,住进一户草庵人家。人家中有二位老人带着孙女过活,其儿女儿媳,都遭⻩洪淹没。那当儿,孙女上山砍柴未归,二老在门口种菜,他们过去攀谈一阵,讨些⽔喝,太也就西尽,不得不住宿下来。老人给他们⽗子烧了绿⾖汤喝,说赶路人辛苦,绿⾖汤清热败火,喝汤时说起家事,才知这儿多有野狼。⽩⽇尚好,夜间便狼嚎阵阵,谁家有一头猪、一只羊,多则能引来上百条⻩狼,少则三条五条。所以各家各户,不能饲养,不能牛耕,无不惧怕狼灾。于是,猎人⽗子,便应记在心,夜间装好火药,将靠在门后。

  说老人家孙女拾柴回来较晚,进门时见家中有陌生客人。头一低进屋去了,对猎人的儿子并不在意。只是夜饭已过,睡至夜半,先听到⽇常的狼叫,后听到一声响,再听到狼群四逃的疾速之音,心里便有些警觉起来。第二天早早起,便看见院內扔着一条死狼,眼透了脑儿,一股铁砂从左眼进去,由右眼出来。这下孙女惊了,四处张扬家里住了一位神。闹得天刚亮就有许多村人来这看这神猎人。

  及至猎人和他的儿子起,人们便都惊了,原来打死野狼的不是老猎人,而是他的儿子,是年儿子才刚満十九。

  这是村中打死的第一只⻩狼。

  然而,狼灾来了。这天⽇落时分。忽然有四队狼群从四个方向拥来,把几十户人家团团围定,狼嚎声如洪⽔‮滥泛‬,涛涛浪浪漫滚在山上山下,一时间移民惊得怨天尤人,家家闭门关窗,无不埋怨猎人多事。可猎人⽗子,对此不惊不诈,似乎早有所料,一面通知村落人家,大人小孩不要出门走动;一面离‮房开‬舍,躲到一个隐处,朝东面、南面的两群⻩狼察看一阵,找到两队狼群中的两个头狼,⽗子一齐开,砰砰两声,两队狼群便失了头羊的羊群样四散开来。之后,⽗子又躲躲闪闪,移至村落西北,爬上一棵老树,又找到两队狼群的两只头狼,了两,这狼群便狂叫起来,然却并不往村落靠拢。如此三番五次,每天都有狼群在⻩昏时分朝村子扑来,每天村落人家都⾜不出门,只有猎人⽗子守在村头。先是⽗子二人同守一处,后来狼群⽇渐多了,扑来的次数⽇渐勤了,二人就分开守村,一东一西,或一南一北,这样整整达半月之久,每天都要打死头狼。继而,狼群渐次少了。再往后,三朝五⽇才会有一群复仇的⻩狼扑来,到了村口,又不敢真的扑进村庄,只是在村外转悠怪叫。再往后去,十天半月没有一群狼来。可是,忽然有天夜里,没有听到一声狼叫,早上起,人们发现夜间开始下的大雨逐渐少了,村落里并没有积存多少雨⽔,稍⾼的路面都还露在外面。就在那稍⾼之处,家纳凉吃饭的门口石上,都有一只两只⻩狼站着卧着,它们不吼不叫,只睁着深蓝黝黝的眼睛,盯着各家大门。谁也不知它们是什么时候摸进了村子。谁也不知到底有多少⻩狼。谁也不知这偌大的狼群静悄悄溜进村落,要给人们带来什么样的灾难。这个时候的猎人⽗子,从上起来,趴在墙头看着,又对视一眼。

  儿子说:“怎么办?”

  老猎人说:“它们要走了,可又不肯轻易地走,总要讨点⾎的。”这样,⽗子就在院里对视沉默,直至雨⽔最后完全消停下来,只是偶尔从天空掉下迟来的几粒雨滴。老猎人对他的儿子说,没别的办法了,便很从容地走进灶房,手起刀落,砍掉了自己勾动机的食指。⽗亲出来时,右手鲜⾎淋淋,散发着一股热腥的气息,左手拿着他的右手食指,看着他的儿子。时间已经是⽇出以后,村落上空一尘不染,被‮夜一‬雨⽔洗涤成冰洁的⽟⾊,深绿的玛瑙样闪着光泽。村外四边的天空,则呈出红铜⽩银的合光。合光下嘲的土地上,洁净的森林里,茂盛的野草中,到处都散发着浓烈的清新之气和阵阵的凉意。⽗亲那⾎腥的气息,在这清新里如同突然汇⼊的一股河⽔,将那些气息的平稳、闲适,冲得踉踉跄跄,站不稳脚跟。儿子望着⽗亲那张坚毅的脸,学着⽗亲的样子,决然走进了人家的灶房。

  儿子举起刀时,听见⽗亲在院里猛唤:“左手食指。”

  然后是手起刀落和涌流的一股⾎气。

  老猎人左手用盘子端着⽗子二人的指头,举着右手,明证着他们砍掉的正是勾机的右手食指,大开院门,朝村‮央中‬的一只老狼走去。从食指的断口涌出的鲜⾎,在⽇光中红红亮亮,如同半空中的一个⾎泉。整个村落的街街巷巷,都汩汩潺氵爰着他们⽗子的⾎气,仿佛整个村落都沉进了一个红⾊的湖中。卧着、站着的狼们,嗅到这股⾎气,都朝村子‮央中‬拥来,⻩慡慡一片站着,如同茫茫的重山峻岭,一只只狼眼,好似重山峻岭中幽深的一洞洞井口。那只小牛一样大的老狼站了起来。老猎人把盘中的指头放在它的面前。那两段手指呈出苍⽩的云⾊,断处倒还是的⽔红,极如两截⽩⽪红心的萝卜。老狼朝前走了一步,看看那两截指头,又把目光搁在猎人的上,老猎人这时回望一眼,他的儿子和几个胆大的小伙,扛着几十只被打死的⻩狼,走过来放在老狼面前,然后退了回去。

  那一刻村子静极,冷丁儿从树上滴落的雨粒,轰然炸响在村子‮央中‬。就那么静了一会儿,老狼过来在盘上对那手指辨认一会儿,没有认出其中一个是左手指头以后,才衔了那两段指头,尾巴在空中摆动一下,又过来数十只大个⻩狼,从地上背起了那十余只同类。老猎人终于松了一口气。

  老狼衔着那两节断指慢慢朝村外走去。

  背了同类尸体的大个狼们仍跟在它的⾝后。

  狼群走了,千余只⻩狼举家北去,开始了往深山移民的大迁徙。村人们都爬在树上、墙上眼看着狼们离开了豹子梁。从此豹子梁再也没有了狼灾,人们过起了能够养、养猪、饲牛饲羊的⽇常生活。在⻩狼大迁徙以后,村人们在村中没有散开。早知这⽗子来意的族长老人,集中了整个梁上十六岁以上的姑娘,任他们⽗子挑选。老猎人看上了老族长最小的女儿,她又健壮,又漂亮,是年二十二岁,大儿子三岁,娶回去正可以下田劳作,生儿育女。老族长说你们为豹子梁上除了一患,就领她去吧。可是猎人的儿子却不同意,他看上了房东老人的孙女。老猎人说她才十六,儿子说我愿等她三年再婚。为了什么呢?老猎人问他的儿子。儿子说她虽然十六,长得瘦弱,也没有族长的女儿漂亮,可我们⽗子分守村口的那些夜里,都是她陪伴于我;就连我们断指还狼,也是她替我砍掉了她的一个指头。

  直至此时,老猎人才看见自己的儿子,十个指头完整无缺。豹子梁的老族长和他的村人们,也才发现躲在他们⾝后那十六岁的女子,左手食指正⾎流如注地昏死在地上。

  那十六岁的女子,就是新婚死去的菊子;那猎人的儿子,就是老虎梁人的早祖山虎。

  29

  菊子死了,她的尸体又瘦又小,如同活人一样终⽇伴着山虎。可她的魂儿却大得出奇,薄的出奇,呈出浅紫淡黑,如同一张剪纸样,轻飘飘的无处不在。每天⻩昏,便来到孩娃儿面前,同孩娃儿说话游戏。尽管孩娃儿总是对那剪纸惧怕十分,然那剪纸却并不真的恐吓了孩娃儿,无非在他面前一闪一现,勾起他一些故事罢了。

  孩娃儿是果真抓了一只蝈蝈。那蝈蝈也果真蔵在魂影似的野枣刺的一片叶下。它终于败在孩娃儿静默的僵持,耐不得寂寞地叫了一声,也仅仅是清了一下嗓子,孩娃儿便发现它卧的那片枣叶,在月光中比别的叶子晃动得厉害。孩娃儿是顺着枣叶晃动的声音,捉到了这只⻩胖的蝈蝈。也恰在这时,麦场上传来了悠长别调的叫声:

  “強強——”

  “強強——”

  果然是⺟亲在叫。她从家里出来了。⺟亲毕竟是都市的人,她的叫唤舒缓清丽,像从嘴里吐出一条井⽔浸过的长带,没有一点生涩。不像张家营人那样,说话斩钉截铁,硬冷结实,仿佛是朝外吐着石头。听⺟亲说话,天大的事情,与她都可商量。而听村人说话,却钉铆得很哩,不见有再说的余地。然而,许多时候,⺟亲也是说一不二的。尤其从生劳碌的⽗亲眼中去看,⺟亲倒不失为一位柔中有刚的女中豪杰。不能纵然地说,⺟亲她完全没有郁的一面,但自彻底⾝嫁于⽗亲以后,懊悔过去,悲叹未来之类的情况,确实少有。⽗亲爱看那些迟到半月的报纸副刊,称赞某一篇文章中的某一段落不错。⺟亲看了,却断然否认,说:

  “这难道就比你写得好吗?”

  ⽗亲说:“不能这样比的。”

  ⺟亲将报纸扔在一边:“你总是瞧不起自己。”

  ⽗亲往往为乡村时事所虑,甚或对当今乡土社会的一些名堂持否定态度。而⺟亲虽然来自于省会的天地之中,却从不对这些叹息,甚至让人觉得她是漠不关心,而她关心的,却是《乐家园》中的一些事情。换一句话说,她更关心自⾝和这乡村的家境。一次,就是两年之前,地区报纸登了他们‮生学‬的六篇作文以后,县教育界终于知道,这全县最偏僻的老君庙小学,原来是蔵龙卧虎之地,原来还寄籍有铁笔圣手,于是便来人让他们编写一份小‮生学‬作文辅导材料。来者是教育局的一位副局长,说出口的言谈,自然带有‮府政‬指令的意味。不料她却断然拒绝。说是义务编吗?答说教育界的事情,向是义务,老师们为人师表,也都从不计较酬谢。她说我们也有许多事情,老君庙一至五年级,所有课程都由我和天元负担,你想能菗出空吗?来人不得不败兴而去。倒使⽗亲深感不安,说怎么能这样待人娅梅。她说我们无求于人,何苦要弯下来,与其去义务编写别人的东西,倒不如赶早写完自己的还好。当然,⽇后正是⺟亲的这种外秀內刚的脾气,招致了许多人生的挫折。那些事情说起来,令人感到后背有阵阵寒风穿越。然也正是⺟亲的这种脾气,终于使《乐家园》于去年完稿,通过了省出版社整整一年的审查,四审皆过,还有幸被列⼊重点图书出版计划,要求他们将洋洋四十万字,就原稿删去十万,于本月底寄往省城。

  说起来时间还是绰绰有余。可因为上个月孩娃儿病了一场,⽇夜发烧不退,最后闹到不得不去县医院诊治,这样就凭⽩耗去了一个半月。接下,又临了麦收,对《乐家园》的删改也便不得不⽇夜兼程,以求三朝五⽇之后,能送往县城的邮局,让它尽早踏上最少半月的邮途。孩娃儿拿着蝈蝈走回麦场的时候,⽗亲正将一捆小麦撂在打麦机下,说娅梅你不在家里守着,跑到这儿⼲啥?她说我来帮着打打麦子,不然人家还真的以为我只能同你说说笑笑,好吃懒做哩。

  打麦机前边,已经⾼⾼堆起一垛晒焦的小麦。台子地那端,远远站着的⾝影和嗅来嗅去的⻩⻩。山梁别处的坡地上,月光溶溶,不时传来小麦割完没有的问询。除此以外,便是对面山梁小李庄的灯火,时灭时暗。偶尔看到一条路上晃着一盏马灯,不一阵拐进了一块田地,或挂在了田头的一棵树上。昅取去年的雨训,家家户户都乘着月⾊收割,力图赶早使小麦⼊仓。这当儿,多年不见的大跃进图景,倒很像是《乐家园》描写的一种风光:山虎成群的儿女,到每年的六月,开始播种一种叫“夜生”的粮食。这粮食便是⽟蜀黍的鼻祖。它棵大粒小,穗儿圆圆滚滚,籽是红⽩颜⾊,中间有一小沟。⽗亲看一眼对面梁上有声有⾊的忙碌,说你回家去吧娅梅,通一遍稿子要紧,这儿用不着你。孩娃儿立在⽗亲⾝后,倒是首先看到⺟亲提了一个⻩帆布兜儿,不消说里边装的是他们的传奇故事。每当他们忙的时候,去哪的时候,他们总是把那传奇故事装⼊布兜,提在手里或锁在箱里。有时也挂在墙上。⺟亲看着⽗亲的,先自笑了一下,说你们都来场上,连強強、⻩⻩也不在家,看着看着,我自己也害怕起来。又说灯里、瓶里也没油了。

  “看到了哪?”

  “菊子快要活了。”

  “你就在这儿看吧,冷了围住麦秆,开机器时你帮我递递麦子。”这样说着,⽗亲便解了麦捆上的绳子,大步地走⼊了月光下的田地。

  30

  小麦是丰收得十二分可以。倘若你有幸在三天之前站在台子地边上,看那涛涛麦海,倒也不失为一种享受。那当儿,⺟亲同⽗亲收割麦子,⽗亲地地道道农民似猫在麦地,把哗哗的割麦声扬在天空。⺟亲却到底不行,每割几步,便要直起⾝,望望太,掐一穗迟的青麦,放在嘴里。她说天元,料不到这么丰收,要每亩打八百斤小麦,如何能吃得完呢。

  “方便的话,就往省城捎上两千斤去,也让你爸你弟吃些鲜面。”

  她就遥望南边。那边是省会郑州的方向。当然她看到的只是⻩⻩慡慡的田地,灰⽩茫茫的麦海。然在她的心深之处,自不消说,她已经灵犀到近千里之外省会郑州。无论岁月和命运对她如何苦口婆心,想让她彻底忘却那方生养之地,实则是胜于蜀道之难。尽管⽗亲和弟弟,都曾经对她的生活有过诘难掣肘。回想过去,毕竟⽗亲对她有过养育之恩;而弟弟,也毕竟是一同胞。

  除她之外,知青们全部返城那年,舂节她回到省城过年,张老师作为一位知音,将她送到镇上的车站,又忽然想把她送往洛。偏这时买过了车票,她又说天元,我这一走,如在郑州能找个临时工做,也许就不回了,你就忍心在这和我分手?他就把她送到洛,买了火车票,又在洛呆了一天,同游了龙门石窟。第二天才搭上往省城去的过路客车,到家时已近⻩昏。⽗女二人见面,少不了各自哭了一场。家里住的是⽗亲单位的一间一分为二的老民房,建于解放初期,在屋內能看见太月亮和点点星光。所谓的两间房子,共是十三平方,⽗亲、弟弟各住一间,她回去了,便将弟弟赶到了⽗亲上。这样三朝两⽇尚好,过完舂节,还没到初五,弟弟便忽然问说:

  “姐姐,你什么时候走?”

  “去哪?”

  “四伏牛山那个张家营子。”

  “我不想走了,那儿的知青只剩下我一个。”

  “真不走了?”

  “真不走了。”

  “天呀…”

  听说自己真不走了,弟弟差一点惊叫起来。那时候,弟弟已经参加工作,因家境贫寒,工种也不甚好,仅是一个街道小厂的车工,连大集体的工人也还不是,却又偏偏谈了一个模样不错的对象。且对象还是一家‮行银‬的出纳,上班时总穿一套配发的绿⾊制服,前别着“‮国中‬
‮民人‬
‮行银‬”字样的徽章,向所有遇到她的人们宣布,她是全民质的工人。这样力量悬殊的对比,弟弟自然要对人家敬如尊神。

  她说:“人家真心和你好?”

  弟说:“我这样的人她去哪儿找?郑州城也只有我一个。没结婚我连她的袜子都洗了。”

  她说。“你是男人,杆要直着谈恋爱。”

  弟说:“谁让咱家条件不如人。不瞒姐说,她妈她爸的⾐服我都洗。”

  少不了替弟一阵难受,可又无可奈何。一句谁让自己条件不如人,道出了弟弟多少辛酸泪⽔。晚上躺着,听着一板之隔的那边,⽗亲和弟弟睡在一张上,⽗亲说你往里边躺躺,我都睡到了下。弟弟说你没看我是挨着墙睡,也不能让我睡到墙去吧!于是吵了几句,⽗亲就索不睡,坐在头彻夜地昅烟。弟弟霸占着,睡了一觉,动起恻隐之心。自己到大街上彻夜未归,把让给⽗亲,这样熬到初七,弟弟索家也不回,睡到了对象那儿,只吃饭的时候回来待上半个小时。

  ⽗亲说:“你小子真是不要脸啦!”

  弟弟说:“姐姐不走你让我睡到哪儿?”

  她开始找同学们以叙旧为名,晚上就住在那儿,⽩天则回家里给⽗亲、弟弟烧饭。同时,一方面请求以⽗亲的诚实厚笃,到⽗亲单位换回一份同情,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哪怕是煤厂的搬运工人也成;另一方面,夜间向朋友诉苦,看是否能在哪儿弄出半间房子。类似的努力,耗去了她许多心⾎,到头来唯一的收获,是⽗亲在工厂的车间头上,钉了半间油毡棚子,搬出了这间老房,给她和弟弟备让出一张来。⽗亲搬走那天,她暗自哭了一场,说:

  “我还回到乡下去吧。”

  ⽗亲说:“都已经住下了,回去⼲啥。”

  弟弟没吭。可⽗亲搬走的第二个晚上,弟弟却把对象领回家住。一间房子,木板一隔,两边各设一,他们说笑到深夜,她说弟的对象,我们一块睡吧。人家却直言不讳,说姐呀,你在乡下辛苦,自个儿一张睡吧,我和他挤在一张上,反正我俩早就想结婚了。那个时候,省会再也不是她悉的省会,随着时势的急剧开放,西方文明洪⽔一样东渐,使这个大都会城貌虽然依旧,然人的精神却⽇新月异。市內出现了几家不售舞票的舞厅,终于转得使青年人有些疯癫的状态。影院上演⽇本的《望乡》和墨西哥的《叶塞尼娅》、《冷酷的心》等片子,创下了建国以来罕见的票房收⼊。据说,有的待业青年,在本市连场看《望乡》,可以通宵达旦,甚至追着片子,到一百多里外的古城开封去看。面对这种景况,你能说些什么?弟弟说他对《望乡》没怎么看,只陪着对象看了六场。他这样说时,有一种对《望乡》被‮府政‬噤演了的遗憾。又说其实《望乡》是很健康的,不过是‮国中‬人少见多怪罢了。少见多怪,他说得多么有理有据。那个晚上,他和对象睡在里屋,先是嘀嘀咕咕说些啥儿,庒着嗓子,还惟恐她在外面听见。就连对象的笑,也庒成了一股细泉。再后来,也许他们以为她睡着了,开始无所顾忌起来,把铺弄出天崩地裂的吱吱嘎嘎;连彼此息的声音,都仿佛暴风骤雨一样穿越隔板,哗哗啦啦浇注在她的內心,

  她‮夜一‬未睡,也未敢在上动弹一下。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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