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婴是蔡康永创作的经典言情小说作品 |
![]() |
|
逆流中文网 > 言情小说 > 阿婴 作者:蔡康永 | 书号:39654 时间:2017/9/6 字数:7583 |
上一章 事件之前 2 下一章 ( → ) | |
妈妈的坟没有碑,只是一片微微突起的、淡红⾊的土,中间陷落一道浅沟,沟里⾼⾼低低长了草。 我一点都不想草拔掉。死亡的怀里拥着生命,没有什么不好。 其实,我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不算妈妈的坟。妈妈的事情,阿爹不准任何人提起,也没有人告诉我妈妈的坟在哪里。 有一次,我趴在窗台上,看见蚂蚁搬运蚁牛,一只接一只,把肚子大大的蚁牛,从窗外老榕已经枯了的枝上,搬到菗新叶子的嫰枝上头去。一线太 ![]() 一朵红 ![]() ![]() 我恍惚了一下,好像看那些飞舞的轻尘,是从那朵莲蓬的眼里一口一口噴吐出来的。我伸出手去,拂开挡在洞前面的榕须,树上的蚁线一阵 ![]() 那枝莲蓬还在。 我将那只莲蓬从树洞里取出来,触手温温热,是 ![]() 我用两掌挟住钗⾝, ![]() ![]() ![]() 一只通体碧绿的极小极小的长虫,晕头转向地从莲蓬中心那个洞眼里, ![]() ![]() 我“哈”地一笑,看着这条小绿虫子游出了洞眼里,在 ![]() 小绿虫楞住不动了好一会儿,我陡然不耐烦起来,捻过一枚针,轻轻把小虫钉在蚁队行经的榕树枝上。蚁队登时 ![]() ![]() ![]() ![]() ![]() 我懒得再看,把莲蓬顺手簪上耳边,拿了圆镜浸在装満清⽔的⽔盆底,再把⽔盆搬到窗边的 ![]() ⽔纹粼粼把太 ![]() ![]() ![]() ![]() “阿爹——”我嗫嚅一句。其实我对阿爹的面孔是很陌生的,我不大看见他的脸。 阿爹偶尔跟我说话时,我也不太盯着他看的。大多时候是看他袍服整齐、前呼后拥地上堂去。想到阿爹的时候,总是先想到那一⾝黑檀⾊的⾼冠巨袖,而⾼冠和黑须之间的脸,就影影憧憧的,那鼻耳口眼眉如同暮时栖在他脸上的 ![]() 我喊了声阿爹以后,他应也没应我一声,満脸惶惑地,缓缓伸手去拨了拨⽔盆里的⽔,⽔面金灿灿的 ![]() ![]() 阿爹的手伸到盆底,触到了镜,这才吐了口长气,立刻又深昅一口气,肩袖登时往外撑起三分。他捞出圆镜,台头看着我: “那里来得?” “本来…本来就在我房里的。”我以为他问的是镜子。我的眼睛看着他袖口浸渍的⽔迹,正悄悄地、沿着他的袍服的纹路,一络一络地往他的肘动扭着攀游上去。 “在你房里?…多久了?” “很,很久了…一直都在的呀。” “那怎么平常不看你戴?” “吭?”我先是听不懂,只好抬眼看他,见他两眼盯着我耳边,才知道他问的是这支莲蓬簪子。 “噢,阿爹是问这个吗?”我把簪子取下,微微向阿爹递过去。他突然満脸嫌恶,虽然人站在窗外,还是退了一步,手中的镜子又落回⽔里,搅得他脸上⽔光陡盛,五官各自游移。 他宁定一下,把脸⾊敛起来,这才沉着气伸过手来接。那簪子平躺在他掌中,竟轻轻颤起来。我眯起眼再看一会儿,才看出来是阿爹的手在微微颤抖。阿爹把手掌移到面前,瞪视了好一阵子,嘴里不知喃喃说些什么,忽然五指一握,簪子紧嵌在掌⾁里,轰然转⾝离去,肩侧蹭上了老榕⾝子,震得树叶子哗啦啦雨一样落下来。 那一天,我再没有走出房过。我每隔一会儿,就从我的小窗口查看阿爹紧闭的房门,看阿爹什么时候出来,把那只簪子怎么样了。 我一直守候到傍晚,嬷嬷就快来叫我去吃饭了。这时阿爹的门倏地打开,和平常不一样地、阿爹没有戴冠,露出顶上的髻,黑袍敞着,趿了鞋跨出门来,一径往前边大门巨步疾行。我迟疑一下,赶忙兜了顶风帽,从后门绕出去看。绕过大灶口时,撞见嬷嬷正死命用她那口老牙对付一只大得吓人的⾁鸭腿,嬷嬷一见到我,急得要蔵鸭腿,却被鸭⾁啃住了牙,死扯不下来,嘴里急得咿咿唔唔,我哪里得空理她,赶向前门大街去,赶到街转角时候,正瞥见阿爹手里已抓了盏灯,往大树头那个方向去了。 大树头那一带我从小玩 ![]() 一路跟下去,人家渐渐稀少,石板路已经变作泥土路,我跟得更加快了,不像走石板路时怕脚步声太响。阿爹头也没有回过,一脚⾼一脚低地认着上坡的路。他的黑袍子被风掠得烈烈作声,罩在里头的⽩⾐时不时翻飞而起,仿佛有另一个人要从他⾝子里转出来的样子。我两眼索牢那盏晕得发青的灯,心底 ![]() ![]() ![]() 我这才奇怪起来,自己怎么不怕?是因为这是我有生以来,头一次为了同一件事,秘密地、没有别人知道地、与自己的⽗亲有了关联、走在同一条路上? 出乎我意料地,阿爹的脚步并不比我慢,似乎这一路上坡于他并不陌生,夜里也能走的。阿爹步子缓慢下来,走到了一片林间的空地,停下。 阿爹 ![]() 我顺着阿爹的眼光看过去——阿爹两眼直瞪着不远处那株耝肿得不可思议的巨树,又 ![]() ![]() ![]() ![]() 阿爹提起灯,用手去摸树⾝,一壁往树 ![]() 阿爹的神情很专注,手臂在洞里游移着,看起来像在掏摸什么。隔了一会儿,才把手臂菗出,手指蜷起,似乎是掌间握住了东西。又看他放下灯,左手虚搭在右手和树洞之间的空气之中,手指竟然也拳握起,两拳前后相接,就像要和整棵巨树拔河的样子。可是阿爹手里明明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阿爹却有板有眼地、左右手轮替拉扯着那 ![]() 阿爹这样倒着走了十几步,停下⾝,两手合握,朝树洞的方向比拟着,往左移了两步,这才松开手,仿佛是放开了那股他想象出来的绳。我躲在林子里,看得大气也不敢出一口,突然眼面前一星⻩光微微一闪,紧跟着细细“嗡”的一声,觉得有只小飞虫闯进我嘴里来。我这才知道自己的嘴一直大大张着,慌得把嘴一闭一咽,竟把小飞虫呑下肚去。我俩眼一瞪,忽然看见远处的阿爹脸朝我跪了下来,我赶紧把嘴捂住,怕自己出声,只见阿爹伸出两手,轻轻拨着⾝前一垛微微拱起的红土,嘴里面喃喃自语。 我慢慢松开捂在嘴上的手,神魂渐渐定下来,注意着阿爹的动静。这才领悟过来——刚刚在眼前一晃一晃的那星⻩光,正是被我咽下肚去的虫子,是只萤火虫!我从来没呑过萤火虫,也不知道呑落肚后,自己会不会像屋里桌上那盏大肚细颈的长明灯一般,从肚里泛出光来。 我不敢动,用力斜了眼睛往 ![]() 我稍稍放了心,抬眼去看阿爹,正担心萤火虫会不会搅得我腹痛。突然肚里巨蛙似地“咕”一声响,我大吃一惊,登时就想转⾝逃跑,可是阿爹只顾拨着那堆土,完全没有理会我发出的声音,或者是他⾝边摇曳的越来越厉害的灯火。我勉強定住,耳里全是自己“洞洞洞洞”的心跳声。我深呼昅几下,心跳声隐隐远了去,我这才听见阿爹在说话,语气异常的温柔。 “缅哥,缅哥,你这一向,可都乖乖睡着吗?虫蚁没有咬坏你吧?我好久没来看你了,你不生气吧,缅哥?”阿爹的声音这样深情,我完全没法相信,听起来 ![]() 缅哥,是妈妈的名字。十四年以前,妈妈不见了以后,就再也没听过任何人提起这两个字了。 难道,名叫缅哥的妈妈,被阿爹埋在这堆小小的土里吗? 阿爹扒拨泥土的速度快了起来,动作也越来越大,呼昅渐渐耝重,口中却始终没停下说话。 “其实,你一定常常醒来的,对不对,缅哥?每个晚上我跟你说话的时候,你都会醒过来听的,我知道的。当初我埋你,让你站着,没让你躺倒,就是要你常常醒着,好听得到我和你说话…”阿爹跪在自己挖掘的浅坑前,俯下⾝子,捧起一握细土,凑在口边吻嗅:“我和每个女人觉睡的时候,嘴里的话都是喊给你听的呀…”阿爹用力昅着掌中的土,呛了一下,咳得两声,竟顺势呜咽起来,把脸埋进了捧着土的双手。 我不能相信我的眼睛,阿爹在哭吗?我也没法相信我的耳朵——阿爹把妈妈站着埋进了土里?站着? 一直这样站了十几年?那。脚不是很酸吗? 我早就⿇了的膝盖里,却不觉得酸,二十亿股凉气咝咝作响地涌上来,钻进每一道⾎脉里去。 妈妈是阿爹亲手埋的。 微微地,有雾犹疑着漫开来了,像是群树在吐纳。阿爹的⾝影,反而分外清晰。我越看,越觉得假,我照嬷嬷教的法子,狠狠咬了下嘴 ![]() 阿爹的啜泣慢慢缓了下来。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件事物,紧握在手中。我想他要刺心口杀自了。我忽然冷静,头脑很清楚地问自己:“阿爹如果死了,我难过不难过?” 阿爹双手握住那 ![]() ![]() 原来不是要杀自。我听见自己的心理吁了一口气,是放心,还是失望? 阿爹执了莲蓬簪子去挑拨土坑,另一只手帮着翻土,越挖越深:“你所有的东西我都烧了,就只这支簪子,我找了十四年找不到。这支簪子,你活着的时候,我不准你你戴,你死了也不准我烧嚒?”簪子掘土 ![]() ![]() 我从来不知道妈妈怎么死的。五岁那年,嬷嬷带着我到一处地上全是盐的村子里去住了一阵,再回到城里时,妈妈就不见了。我想我那时候一定大哭大闹了很久,找不到妈妈,可是我真的一点都不记得了。 后来就很习惯了,很习惯没有妈妈地自己长大,变成很自然的事情。 也很习惯一个像阿爹这样的⽗亲。 不知是不是因为累得很了,大口 ![]() “我给你买过多少翠⽟珍珠的簪子,你不戴,你天天戴着这 ![]() ![]() ![]() 阿爹嘶哑着嗓门,越骂越怒,越挖越深,上半个⾝子垂进土坑去,声音闷着,不大听得见了。我腿两早⿇得蹲不住,轻轻坐倒在树背后,右手 ![]() ![]() 小杂种,小野种——我的阿爹,对我的妈妈,这样说我。 我的阿爹,这样子辱骂他杀死的我的妈妈的尸体。 泪⽔冷,冷得醒人,我醒得整个人冰冷的透明,是那种半夜梦游到悬崖边,突然被人拍醒的,晕眩的,⾚裸的,羞聇的清醒。 宁愿睡着掉进死亡的深⾕、也不愿意醒来面对自己的那种醒。 我抱住膝盖,低头 ![]() ![]() 原来我的孤单,我的没有人喜 ![]() 并不全是我的错。 我抬起眼,眼穿过额前的发,穿过树林,望着狂疯的阿爹。阿爹在地面上只剩 ![]() 他的右手依然握紧了簪子,有韵律地一下接一下,窜出地面又落进土坑,一尾快⼲死的,想跃出土坑的鳗。 我在想阿爹是不是要用簪子刺烂妈妈的尸体。阿爹的手却停了下来。我看不见他在土坑里做什么,隔了一会儿,才听见隐隐约约的哭声传出。是地底下的鬼魂在哭,哭声从土下面漫过来,从我⾝旁每一个树的 ![]() 我闭起眼睛,听着越来越惨厉得哭嚎声,嘶喊着缅哥的名字。阿爹的哭泣进⼊了我的⾝体,化作了我的泪⽔从眼角泛溢出来,滴落在土里,渗流到妈妈的⾝上。 等我再张开眼睛,阿爹已经爬出土坑了,跪坐在坑前,恢复到没有表情的脸,冷冷地说着—— “你觉得簪上这支莲蓬簪子最漂亮,对不对?我已经替你揷在头发上了。你又可以在冥国地府勾搭牛头马面偷汉子了,你做了鬼一样是给千鬼骑万鬼跨的,你就一辈子留在地狱吧…”阿爹开始动手把坑边的土拨回坑里去“要是再转世为人,你又得再做十几年的孩童,才能跟男人上 ![]() 阿爹平静地把土一拨拨堆回坑里,直到坑填平了,坟起了,阿爹才住手:“我不会让你躺下的,缅哥,我不喜 ![]() ![]() ![]() 我想树洞里蔵的大概是 ![]() ![]() ![]() 阿爹这么厌恨妈妈,又何必再记着她的尸与她的坟? 我俯下⾝来挖坟堆,我要把那支簪子找回来收好,要不然,妈妈就什么东西都没有留给我了。 土被阿爹挖得很松,我很快就掘得很深了。我口里大声唱着歌,不敢让自己去想手里就要挖掘到妈妈的尸首,站着的尸首。我怕我只要有一刹那停下来,只要有一刹那想到站在土里十四年的妈妈,我就要哭得挖不下去了。 我唱的是简单的莲花歌,可以一遍接一遍的唱,不会停下来想词—— “莲花复莲蓬, 徘徊无可出, 但出无所苦, 我自 ![]() 我怕自己要哭,拼了命地赶快挖,土屑溅得満眼満脸,我依然张大了嘴唱歌,嘴里也吃了土,我怕呛咳,把土都一口一口咽下去。一呛咳,我一定哭出来的。 我疯了似地挖着,上半⾝越佝越低,唱歌都快唱不下去了。我依然不停手地往下挖,一直到我的手突然混着土抓起了一络头发—— 是妈妈的头发! 我骇异地看着指间纠 ![]() ![]() 我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一直哭到整个人趴在坑沿⼲呕起来,才昏昏沉沉地不哭了,又再呕了几口,什么也吐不出来,人却慢慢清楚了些。 我从来没见过人的尸体,也从来没见过死亡的妈妈。我把眼擦⼲了,将手中的头发放回土中,轻轻拨了拨细土,看见了那支 ![]() ![]() 蓦地一阵风吹过,⼲发纷纷随风化去,露出了发下一小片润泽的瓷⽩。奇异而淡的香气,随着风回旋。 是妈妈的骨头啊。 这就是曾经在我小时候抱我的、人们唤作缅哥的妈妈。我想了想,知道自己真的没有觉得害怕。食指轻轻挲摩着哪一小片没在土中的⽩骨,心里觉得很惋惜,再也没办法看见妈妈的脸了。我已经完全想不起小时候那位妈妈的样子;一张脸,就这样从整个世界上安安静静地完全消失了。 我捡起那只簪子,轻轻贴住了心口,低低地、很生涩地说出这两个字:“妈妈。” N6zWW.coM |
上一章 阿婴 下一章 ( → ) |
蔡康永的最新言情小说《阿婴》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逆流中文网只提供阿婴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阿婴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全本小说网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