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子是白先勇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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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孽子 作者:白先勇 | 书号:39644 时间:2017/9/6 字数:1724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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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在我们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认,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仍推一个元首一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很随便,很任 ![]() ![]() 到。丛林外播音台那边,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 ![]()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満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生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察警⽪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撤尿的装撇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那一 ![]() ![]() 的 ![]() ![]() 我们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藻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少可歌可泣,不⾜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感伤而又不兔稍稍自傲的叹息道: “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子?” 据说若⼲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內,曾经栽満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面上,象是一盏盏明 ![]() “那些鲜红的莲花呦,实在开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一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年前,脫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湖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巳失踪,音讯俱杏。有的天折,墓上都爬満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中、十中、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又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的。于是我们那些⽩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満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的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2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搁、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內莲花池周围的⽔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天让太 ![]()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我们都到齐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莲花池的台阶上,靠着栏扦,把池子围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围,浮満了人头,在黑暗中,一颗颗,晃过来,晃过去,在绕着池子打圈圈。在幽螟的夜⾊里,我们可以看到,这边浮着一枚残秃的头颅,那边飘着一绺⿇⽩的发鬃,一双双睁得老大、闪着 ![]() ![]() ![]() ![]() ![]() ![]() “这起 ![]() 有一次,小⽟穿了一件猩红翻领衬衫,一条宝蓝喇叭 ![]() ![]() “你这几 ![]() 说着另一只手,在小⽟脖子狠狠一捏,小⽟痛得直叫哎哟,一连讨了二十个饶。我们的师傅杨金海杨总教头,在公园里确实是个很有来历,很有⾝价的人物。他是我们的开国元老,公园里的人,他泰半相识,各人的脾 ![]() ![]() 据说我们师博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弟子。他老爸在陆大上还在山东烟台当地方官呢,跑到湾台却在台北桃源街开了一家叫桃源舂吃宵夜的小酒馆来,扬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人,夜夜都去桃源舂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里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察警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舂。他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舂去,暖一壶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薰薰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一齐哼几支流行曲于,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扬教头提起桃源舂,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舂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全安。我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来。原因是老头子行银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上。阿雄仔是山地郞,会发羊癫疯的,走着走着,嗤通就会倒下去,満嘴吐着⽩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腿双让汽车撞断了,在湾台疗养院住了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六尺三,通⾝漆黑, ![]() ![]() ![]() “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 ![]()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么?”我们师傅杨教头到我们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一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 ![]() 说着杨教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拼命扇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后,庞然大物,好象马戏团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 ![]() “嚯,阿雄仔,你这件新⾐裳好帅,是老⻳头送给你的吧?” 小⽟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 ![]() ![]()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才是老⻳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戮到小⽟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大⾆头,痴笑道。 “傻仔,在哪里买的?” “今⽇公司。” “多少钱?” “一百一”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呦,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后,抢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这双贼手留来做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偷 ![]() “师傅”老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死你了,钢丝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扬教头扬手便给了老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头,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肥⾁,很有节奏的前后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什么东西了?”小⽟问道。 “我不过拿了他一支钢笔罢例,什么庇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那个死郞,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例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呑呑吐吐道: “他要来那一套。” 他伸出他那 ![]() ![]() “喔呦,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用手去摸。 “哎——”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郞用香姻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 ![]() 老鼠咬咬傻笑了两声,呲着他那一口焦⻩的牙齿。 “小⽟,”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不好?” “我替弥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 ![]() “没有问题,”老鼠例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儿枚马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去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 “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 ![]() 我们都大笑起来,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鸦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当保镖,脾气凶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让他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个客人一只手表,察警找到乌鸦家。乌鸦把鼠吊了起来,一 ![]() ![]() “阿青。” 小⽟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裳。我跟着 他,走下台阶,钻进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抓住我的手臂,奋兴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你就说我阿⺟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手笑道“上次也是说你老⺟有病,他还信么?” “管他信不信!”小⽟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小⽟的⼲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中和乡开了一家染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给小⽟—只精工表,小⽟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却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子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 ![]() 常为了这个吵架。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我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他去。”‘ 小⽟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 我叫道: “老周那里千万拜托”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已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庠,往外走去,突然⾝后有—只手,搭到我肩上。 “谁?”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自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中。”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诉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到这里来了。”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不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一层蜡一般,惨自惨⽩,一点⾎⾊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手铐似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下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都翻了出来,淌得一⾝的⾎。吴敏没钱 ![]() ![]()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脆些?还要小爷来输⾎!”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到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你死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淋淋。 “阿青——”吴敏嗫哺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背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恩?”我望着他。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 我伸手到 ![]() “就是这点了。”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笑了一下“住院的钱都 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 钱的⼲爹,替你还债吧“我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自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 半晌,幽幽的问道: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来着?” 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着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膊,一双光⾜,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搽,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容厅正面墙有一座⾼酒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 吴敏仰起面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 ![]() ![]() ![]() “小精怪,你那嘴巴那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到客厅里便对张先生说道“吴敏杀自了。” 张先生起初吃了一惊。 “人呢?死了么?”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 “哦——” 张先生舒了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菠萝甜藌藌 菠萝就象你 萧勤快也折了过来,——庇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昅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一下。青山挽着婉曲的 ![]() 问我道: “吴敏杀自,你来找我⼲什么?” 张先生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健的男人,鼻梁修 ![]() ![]()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一包旧⾐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服来。那是几件发了⻩绉成一团的內⾐ ![]()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瓣鲤鱼跟峨媚的差不多了。“我⾼兴得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 ![]() 吴敏的声音从黑睹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他那张⽩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是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张。亭子那边,我们那位年⾼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傅杨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已经老耋,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 ![]() ![]() ![]() ![]() ![]()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没有尊卑,没有贵 ![]() ![]() ![]() 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的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给望渴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里,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材⾼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后凑近我耳 ![]()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裸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 ![]()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嶙峋的瘦骨,一 ![]() ![]() ![]() ![]() “我们到圆环去。” 3 瑶台旅社二楼三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小蓬莱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懊热异常, ![]() 在黑暗中,我们⾚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旁,一⾝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一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张开,好象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 ![]() “我信。” “你几岁了?” “十八。”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助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里,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夜午,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 ![]() ![]() “五天前,我的⽗亲下葬了。” “恩?”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菗一 ![]()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道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昅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国美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一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有些什么东西?” “稻子。” “当然,当然,”他播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走道,⽩纷纷的便飞了起采。在国美这么些中,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鹭鸶。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鹭鸶。 小弟,有一首湾台童谣,就叫《⽩鹭鸶》你会唱么?“ “我听过,不会唱。” ⽩鹭鸶 车粪箕 车到溪仔坑—— 他突然用湾台话轻轻的哼了起来,《⽩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音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湾台孩子。我仍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湾台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国美留生学么?”我问道。 “我不是去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亲从港香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把我送到⾼雄,搭上了一只⽇本邮轮,那只船叫⽩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昅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亲临走时,对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 来!“所以,我等到我⽗亲过世后,才回到湾台,我在国美,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你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stePhenNgo广东人把‘吴’念成‘恩,’所以那些国美人都从鼻子限里叫我‘恩,恩,恩,——”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我的真名字。那个‘夔’字真难写,小时候我总写错。据说夔龙就是古代一种孽龙,一出现便引发天灾洪⽔。不知道为什么我⽗亲会给我取这样一个不吉祥的名字。你的名字呢,小弟?” 我犹豫起来,对陌生客,我们从来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姓名的。 “别害怕,小弟,”他拍了一拍我的肩膀“我跟你,我们都是同路人。从前在国美,我也从来不肯告诉别人自己的真姓名。可是现在不要紧了,现在回到台北,我又变成王夔龙了。StePhenNg,那是一个多么可笑的名字呢stePhenNg死了,王龙又活了过来” “我姓李,”我终于暴露了自己随⾝份“他们都叫我阿青。” “那么,我也叫你阿青吧。” “你是在国美旧金山么?”我试探着问道,我们公园里有一个五福楼的二厨,应聘出国,到旧金山人唐街一家饭馆当起大厨师来。他写信回来说,旧金山満街都是我们的同路人。 “旧金山?我不在旧金山,”他猛昅了一⽇烟,坐起来,把烟头扔到 ![]() ![]() “是纽约,我是在纽约上岸的,”他的声音,又飘忽起来,让那扇电风扇吹得四处回 ![]() ![]() “纽约也有公园么?” “怎么没有?那儿的央中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象 ![]() 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国美到处都是疯子。” “央中公园里,也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央中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大概总有七八十个吧。有几个人黑,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 ![]() ![]() ![]() ![]() ![]() “奥,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 ![]() “我要试试,我还有没有感觉。” “不痛么?”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腥味。” “哎,”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上,⽑⽑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吓得大叫—察警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没有。”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怎么会?”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个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镇静剂;笑眯眯的哄我呑下去,我猛—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 ![]()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掀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了,央中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 ![]() ![]()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奥,那些莲花么?听说市府政派人去拔光了” “唉,可惜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说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费摘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到我的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我⾝上滚动起采,那样急切,那样強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的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 ![]() “我得回去。”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见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木楼梯,跑出那条 ![]() ![]() ![]() ![]() ![]() ![]() ![]() ![]() 离开圆环,我漫步 ![]() ![]() ![]() ![]()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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