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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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 书号:38811 时间:2017/8/22 字数:2501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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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欧 ![]() ![]() 小菲擤了一泡百感 ![]() 她东翻西找,想找出些零嘴招待女儿。太心切,反而忘了她把东西全蔵在哪里。欧 ![]() “妈妈,你们什么时候搬家?” 没头没脑一个问题,小菲愣了。 “你们住这种贫民窟,真可怕。” “过去是局长楼呢!” “还不赶快搬出去,一进来就闻到尿味。” “能有这样的房子住,我们就阿弥陀佛了。” 女儿四处打量,似乎从没料到自己的⽗⺟会住在这样杂 ![]() ![]() 欧 ![]() ![]() 欧 ![]() 女儿一直睡到第二天上午,还没有醒。路上她大概累坏了,乘了几天几夜的火车。小菲下午有一场演出,给女儿留了张字条,又把糕点盒子庒在上面,就上班去了。路上她忽然一个 ![]() ![]() ![]() ![]() 她发现女儿虽是深睡,却不时菗搐,脸上也不恬静,心事重重的样子。一定有个原因,使她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不速之客似的。其中必有原因。但小菲知道即便女儿醒来,她也不一定能问出所以然。 女儿起来,晃晃悠悠去厕所。 “你到底为什么突然回来探亲?”她想钻女儿似醒非醒的空子。 女儿空⽩地看看她“扑通”一声栽到 ![]() 欧 ![]() ![]() 小菲把他拦在屋外,打手势叫他安静,尽女儿睡够。 他说:“不行!我就两天假!赶快把她叫醒!她有睡够的时候?年轻人都睡不够!欧 ![]() 小菲劲使把他拉开,拉到客厅。他抱起小菲,抱得她双脚离地。欧 ![]() 小菲小声把她的疑虑告诉他。 “这就叫军队。”他说“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你凭什么瞎怀疑?”他说着把席篓子口端的绳子开解,叫小菲看。小菲还没探头,一只胖乎乎的蛤蟆蹦了出来。两人赶紧把席篓摁住,系紧。刚蹦出来的胖蛤蟆已经不见了,屋子太杂 ![]() ![]() ![]() “你这个人,喜 ![]() ![]() “她能出什么事?” 欧 ![]() 小菲把女儿为什么突然去参军的原委简述一遍。“你怎么会对她这么放心?想想你自己当初怎么给你爸爸惹祸的。你⼲得出什么,她就⼲得出。” 电筒光圈里,蛤蟆正朝他们瞅回来。小菲用 ![]() ![]() 欧 ![]() ![]() “爸爸成个胖老头了。”她笑起来比任何年轻女孩都无琊。⽗女俩马上就陷⼊难解难分的长谈。从小菲摆餐桌、端盘子,到仨人一块儿喝下一瓶很糟的葡萄酒,⽗女俩的谈话始终不断线。女儿从来没这么健谈过,讲到她下连队去放电影,骑马骑牦牛骑骆驼,也讲到她脸蛋和脚趾的冻伤,还讲到风土人情民歌。二十二岁,成了个行万里路的女孩。好像她早已把她读过的韵诗、书忘了,她似乎还有点看不起过去蛀书虫般的自己。曾经那么自命不凡,自以为出污泥而不染的读书友人也让她略感好笑。她又有了另一种傲慢:没见过那样的大山大川的人,休谈什么情怀吧。 欧 ![]() ![]() ![]() ![]() 晚上十点钟,楼下传达室呼叫小菲。一个军人在门口等待会见,是都汉的秘书。他告诉她,欧 ![]() 小菲脫口便问:“什么样的军法处置?!” “逃兵可能会判监噤。” “有没有挽回的余地?” “只要她一个礼拜之內,回到队部,处分会轻一些。” “我知道她四年没休探亲假,其他战士都回过家,家里都发假病危电报,一封一封地催。我们家的情况不同,所以她在那一批兵里面是唯一一个没探过亲的…”小菲口气強硬,明知这是两码事,却顾不上了,不讲理走遍天下。 秘书的脸平铺直叙:“我对具体情况不掌握。都司令员叫我告诉你,假如欧 ![]() 小菲回到家,⽗女俩在灯下写⽑笔字。⽗亲想看女儿写了四年大标语小标语“庆贺”、“ ![]() ![]() ![]() 他们丝毫没注意小菲木呆呆站在他们⾝边,站了半小时,等他们写完这首词。他们各自都缺一个相称的玩伴,缺了这么久,今晚终于遇了对方。⽗亲笑道,原来写几百遍“热烈祝贺”之类,也练字呢,现在女儿的字已脫出了所有字胎,自成一体。他看小菲一眼。 再让他们⾼兴一会儿吧。写完这一篇再说。等一等,让他们再写一篇。她看一眼欧 ![]() 她深呼昅一下:执行吧。 “欧 ![]() “我手上尽是墨!”女儿一回头,脸上还在蒙昧地笑,马上就给⺟亲的冷峻吓住了。 欧 ![]() ![]() “明天就晚了。”她心里直跟自己说,别卖关子,一口气说出来,死活就是它。 欧 ![]() 她想说不行。为什么?因为怕女儿夺门而逃?或许怕自己又得再起一次头,再来个开场⽩?她叫女儿快去快来。等女儿一走,欧 ![]() 欧 ![]() “你到底是怎么回来的?”小菲正式开场。 “坐火车。”她说。双手揷在军 ![]() 欧 ![]() ![]() ![]() ![]() “你 ![]() 她不说话。 “你知道后果有多严重吗?要受军法处置的。” “那我上了军事法庭会给自己辩护的。” “你辩护什么?当兵的临阵脫逃, ![]() “妈妈好像你特称心如愿似的。” “那我怎么办?我怎么向都汉老头儿 ![]() “我自己去 ![]() “用你 ![]() ![]() “那他们说了为什么释放我吗?留拘了一个月, ![]() 小菲看着女儿。女儿直视她。 “为什么?”小菲问道,自知问得有点愚。 “因为偷听敌台是他们给我的莫须有罪名。收听英语教学广播,就被指控为偷听敌台。你知道我们家国也有英语教学广播吗?我半导体的短波是很灵敏,这就成了他们指控的 ![]() “就是说,给你平反了?”小菲问。 “没有。就说:‘好了,从今天起你先回去上班,该工作还得工作,不要带情绪。’我请求他们给我一个说辞,让所有人明⽩留拘一个月是一场误会。迟迟没有说辞。” “那你也不能擅自离队呀!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工作再努力,这一跑,全完了。” 她用鼻子笑了一声。 欧 ![]() “我知道你不在乎什么‘五好’啦,‘标兵’啦…” “我怎么不在乎?!”欧 ![]() 四年里变的不只是⽗亲,女儿变得更吓人。十二点半了。两个多小时之前,小菲是世界上最満⾜的 ![]() ![]() “傻孩子,还有一个月,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探亲回家了…” 女儿沉默地看着正前方。她什么都想过了,任何后果都挡不住她即刻要回家见⽗⺟的冲动。她太想念她的⽗⺟和外祖⺟、祖⽗了。小菲后来才知道,接到外祖⺟去世的电报,她申请回家参加追悼会,但电影队正好要去连队巡回放映,申请没被批准。也许她上火车之前什么也没想,只凭一股冲动。 欧 ![]() “怎么办呢?”这是他一个多小时以来说的头一句话,比不说还无用。 “没什么办法。我明天要和都汉联系,然后就要把她押回队部。” 女儿看了⺟亲一眼,几分仇视,几分嫌恶:原来你下楼去和人谋划,把女儿叛卖出去了。⺟亲有些理亏,但她能蔵得住一米七的一个大姑娘?蔵住了又如何?怎么找工作?怎么挣钱挣粮,挣一个月四两 ![]() ![]() “明天一早,我去都副司令办公室。你在门外等着,说不定老头儿不愿见你。你把他脸算是丢尽了!” “我不去。” “我没有跟你商量!我是宣告我的决定!”小菲大声咆哮。 女儿突然出现一个顽⽪的笑容,说:“咱们邻居刚刚下小夜班回来,正睡得香呢!” “她不去就不去吧。”⽗亲说“她去⼲吗?有什么用?” “是个态度嘛。再说,万一她又捣鬼,逃跑了呢?” “妈妈请不要把这么下作的词汇用在我⾝上。我要真想跑,你们俩都追不上。”她微仰起脸,笑嘻嘻的。 决定了措施之后,三个人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欧 ![]() “谁知道,说不定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呢。”女儿笑嘻嘻地看着⽗亲。 ⽗亲却笑不出来。 “不会的!看把爸爸吓的!顶多费你们点儿钱,买火车票,去探监。” “小雪,胡说八道!”小菲吼道。她吼是因为她相信这种预言可能实现:她和欧 ![]() “别忘了给我多带点饼⼲,妈妈!” “闭嘴呀你!” “就这个牌子——‘万年青’。” 哪里痛她偏戳哪里。二十二年前,她在她腹內头一次踹她一脚,她头一次明由原来“牵肠挂肚”不是夸张,是真切的理生感受。 三个人⼊寝之后,小菲知道欧 ![]() “再让她多住一天,行不行?”他尽力用平静的声音说“先瞒一天,后天再去向都汉报告,不行吗?” 小菲说:“不行。连头带尾,她已经离开队部将近一个礼拜了,回去还要乘三天火车,一天汽车。” 他不说话了。十多分钟过去,他说:“多一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你去好好求求都老头儿。” 她静下来,脑子里飞快地跑着各种念头。 “我们就忍忍吧,噢?”她侧过⾝,手轻轻拍着他的背“早走一天,她的过失就小一点。年轻人没有前途,是不会愉快的。女儿不愉快,我们能愉快吗?” 他说:“那就半天,行不行?明天下午再去报告。” 她的手停在他背上。他这么伤心伤肺,要把她磨折死了。“明天中午。这样你和女儿还有一上午可以谈话。” “万一她睡懒觉呢?一觉睡到中午怎么办?” 他完全是个 ![]() “我去把她叫醒。” “那还是别叫了。她坐了这么长时间的汽车火车,该补点儿觉。我宁可不跟她谈什么。” “那你留她一上午不是⽩留了?” “…只要她在⾝边就行。” 她的手从他脖子下抄过去,想把他转过来,和她面对面。但他不肯,他就想面对黑暗。 第二天一早,他们听见隔壁有了响动。欧 ![]() ![]() 听见⺟亲和⽗亲缓期“押送”她回军营,她说何必呢,多耽半天就是多半天的心惊⾁跳。反正也算探了亲,二老都心宽体胖,她如愿以偿。伸头一刀,缩头还是一刀,她笑起来,万顷晴空没一丝 ![]() 吃了早点小菲就给都汉打了电话。都汉从来没对小菲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说她和欧 ![]() ![]() ![]() ![]() ![]() 把欧 ![]() 都老头儿在他办公室的里间见了小菲。他气消了不少,不过还是不想见欧 ![]() ![]() 都汉说了一句让她意外的话。他说:“你要是跟了我,不会有这种孩子的。” 她一下子就哭到了头。六十多岁的人,怎么还在追讨她这笔情债?他说他以为世上的人都会老,小飞是不会老的。可是现在呢?看她老成了什么?全是欧 ![]() ![]() ![]() 小菲渐渐承认都汉是有几分道理的。老头儿说:“我还记得你老⺟亲怎么说你:人搀着不走,鬼搀着直转。”她破涕一笑,老头儿爱怜地看着她。 “这件事只有一个办法,处理她复员,在档案上记一大过。” 小菲几乎⾼兴得要喊“万岁”! “队部多需要这样的人才,她不争气,我为队部可惜,也为她可惜。能使的劲我都使了,恐怕她的军籍是保不住的。我还在等兰州区军最后的决定,不过我劝你呀,做好思想准备,准备她‘不名誉复员’。不要抱什么希望。” “好的!”小菲响亮地回答,两道眉⽑飞扬起来。 都汉以为她听错了。“什么‘好的’?”他瞪着她神采飞扬的脸。 “不抱希望!”小菲回答。 队部太仁义了,竟然以这种方式饶了欧 ![]() 离别时小菲 ![]() 老头儿看着她。随他看去吧。随他去一往情深吧。小菲已过了不惑之年,只有他的眼睛还给她打主角的追光,只在这束追光里她还能做个小姑娘。 小菲和欧 ![]() ![]() 排练室漏了一大摊雨⽔,大家都在院子里等待清洁工清理。陈益群手里拿着一摞稿子,向小菲使了个眼⾊。她跟他走进办公室。又是有新主角给她演? “我们团马上要调一个非常出⾊的女演员来。”他说。 “噢。”他什么意思? “形象好,年龄演柯湘非常合适。” 原来他是在动员她让出主角位置。她飞快盘算:家里钱倒是不太缺,主要是主角的⽩糖、伙食补助,她舍不得。她的浪漫就是看见欧 ![]() “不过我可以演b角。我马上争取减一些体重。我…” “你怎么想的?我会让你演b角?我又不是没看见你的号召力。我会安排的,你放心。”他看着她,意味深长。 接下去事情发展得有些始料不及。他指着那一摞稿纸告诉小菲,它是一个新剧本。上面没有作者的署名。现在不是兴“集体创作”吗?这部戏已经创作两年了。他请小菲拿回家,叫欧 ![]() 她其实是婉言谢绝,他其实也明⽩她的拒绝。她恨不得把找上门来请老欧“润⾊”这个“润⾊”那个的人骂走打走。因为她看出老欧成了个幽灵作者,替每个人写作,却不得显露面目形骸。每个来求老欧的人都拿一点儿利益作为香饵,比如说恢复老欧的名誉、正式安置老欧的工作、替老欧申请住房,等等。所有许诺一桩接一桩落空,不少庒榨幽灵作者老欧的人渐渐名利双收。 “我听说只要老欧帮谁润⾊,谁的剧本就有希望成功。”他还是意味深长地看着她。她怎么死不开窍? 小菲把剧本放进挎包,答应回去跟老欧商量一下。她趁欧 ![]() ![]() “谁的剧本?”老欧警觉地瞪着她。 “你先听嘛。”她搅了搅红茶。除了她的手势精巧⾼雅,茶杯和茶都很耝劣。 ![]() 老欧享受的就是小菲的手势。为了这手势营造的一点儿情调,他把眼一闭:听就听吧。她刚读了五页,他便睁开眼说:“什么狗庇不通的东西!” “我没读好,你再往下听…” “这种东西也配就着红茶听?” “说不定戏不错呢。” “不可能!人物一上来就是死的!是死的公式!现在我读一百个剧本,一百个剧本里都是这种‘英雄人物’,配方配出来的人物。至少有的文字还漂亮。这个作者肯定是给导领写讲话稿的,人物一开口就是讲话稿。谁写的?” “可能是集体创作。” “大家一块儿,也就不害臊了。” “别这么尖酸刻薄…” “你回去告诉这个‘集体创作’剧本完美,不需要任何加工。你说老欧十分钦佩,希望有幸能拜见作者。” 小菲把欧 ![]() 她的撒谎技能虽然趋于成 ![]() “无论他怎么贬低它,我都不在乎。”他拍拍剧本“只要他能动手修改一遍。” “他手里现在有三四个作品,都是省里要抓的。”这个谎她撒得比较圆 ![]() 当天排练,陈副团长到现场来了。他一见小菲便笑嘻嘻地说:“你反正不排也 ![]() ⾼帼英是刚调来的女演员,在艺术学院戏剧系工农兵学员班进修了一年。 ⾼帼英不到三十岁,⾼个宽肩,浓眉大眼,长相俊美,不过不是女 ![]() 小菲明⽩陈副团长当时给她剧本时眼中的意味是什么。她居然把他当做不忘旧情。她这两年受他眷顾原来和那一段儿女揷曲没任何关系。他放了那么一条长线,是要钓欧 ![]() “以后小⾼要多向田老师学习,舞台经验还是田老师丰富,对吧?”陈副团长对小菲转过脸“多带带小⾼,做你的接班人还是够格的哟!”他笑出一个导领的大笑来。你小菲姐该明⽩了,我能让你红,让你紫,让你黑,也能让你销声匿迹,化为乌有。 一场眷顾,一场恩惠,原来他在这儿等着呢。她当初怎么会那么走眼,居然在他的形象中看到一闪一烁的年轻欧 ![]() ![]() ![]() 小菲想,陈副团长其实过⾼估计了她,把她想演主角的动机看成事业心,或者功利心,或者社会责任心。她的动机是那四两⽩糖和六块钱伙食补助。经过了一筹莫展的贫困,她才不会有那种情 ![]() “益群,你告诉那些‘集体创作’的作者们,他们的确写得很好,不过要是他们真的看重老欧,老欧当然愿意替他们再润润⾊,他是最爱才的人,这两年扶植了多少青年作者。”小菲说。 两人心照不宣。什么“集体创作”?三个臭⽪匠还顶个诸葛亮呢!五步之內还必有芳草呢!只要是个集体,就不会弄出这么个一字不⾜取的玩意儿。这就是一个挤不出一滴才华的人辛辛苦苦、专心专意、独自制造的垃圾。什么“润⾊”?明明是敲诈老欧的才华心⾎,让他老老实实做幽灵作者,让这堆垃圾发生奇迹。 真够直截了当,当晚小菲又把a角柯湘夺了回来。 她想,你钓鱼我也钓鱼,能钓多久就钓多久,能领多久的补助就领多久。若是老⺟亲在世,该夸她终于长了心眼子。四十多岁长心眼子,晚是晚点儿,九泉之下的老⺟亲还是会放心一些。 她当然不会再给欧 ![]() ![]() “推荐这种东西?”他恶狠狠地看着她“我跟杂志社的人还做不做朋友了?” “要不这样,我写,你签名。” “我不签。” “签个名又不费事。” “我还剩什么呀?就一个名字还算⼲净。” “为了我,你就牺牲一次你的名字吧。” “为谁我也不牺牲。” “为谁你不牺牲,为我你就该牺牲!”她嗓门亮开来。 “我凭什么要牺牲我的名字?” “因为我为你什么都愿意牺牲!只要你好,你开心,我可以做猪八戒!” “谁让你做猪八戒了?!” 她给堵在那儿了。世上居然有这么不领情的人!“你有良心吗?这么多年,你看到我怎么为你牺牲的…”她在心里狂喊:闭嘴!爱得再真,一说就一钱不值。她知道自己因为如此的清算讨伐变得面目可憎,一次次在欧 ![]() ![]() 每次在话剧团碰见陈副团长,他都打听老欧是否“润⾊”完了。她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后来一听他那导领人的朗朗嗓音就躲。《杜鹃山》演了一百八十场,她演了一百二十次柯湘。下面要换新剧目,是欧 ![]() ![]() ![]() 她拿着稿子和推荐信进了陈益群的办公室。 “陈副团长,老欧实在下不了手改它,他说剧本很完整,怕改了会破坏它的完整 ![]() 陈益群喜不自噤。欧 ![]() 小菲想,这一场智斗她赢了,还当主角“上来了,就不下去了” 回家的路上,喜事逢双,邮局送电报的给了她一封电报,是欧 ![]() ![]() 她走进食品商店。货架不那么荒凉,时不时会出现一些久违的“凤尾鱼”、“红烧元蹄”有时还会有卤牛⾁,当然有卤牛⾁的时候长队总是排到门外人行道上。也总是有吵架的,骂街的,沮丧的。那是很紧张的时刻,不断得竖起耳朵听营业员报告:“还有十斤,后面的人,不要排了啊!”也要瞪大警惕的眼睛,把揷队分子揪出去。她一见排队总是很⾼兴,因为有队排就有希望买到稀有食品。不管是什么,不管有份儿没份儿,她总是先排上队再说。买 ![]() 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她⾝后说:“是田苏菲老师吧?” 回过头,小菲愣住了。她面对着一个上年纪的仙子,穿着黑⾊耝呢大⾐,裹着⽩⾊的⽑线围脖,没一件是值钱的东西,但给她穿得很昂贵。就像是没有经历过几年的羞辱、磨难、精神失常,孙百合还是孙百合,谁见了眼睛都为之一亮。 “我老远看见,就觉得像,走过来,还真是田老师。” 不知不觉地,小菲握住她的手,往她的神⾊深处搜寻,难道会愈合得这么好?“你好了?”一句话问出口,小菲气死自己了,这话不仅问得愚蠢,还问得歹毒。你揭短呢? 她想挽回,说:“我是问你,你们单位恢复你名誉了?” 越描越黑。小菲感觉汗都冒上来了。 “我去年出院的。你怎么知道我得病的?”孙百合倒是坦坦 ![]() ![]() “好像是听谁说的。我记不清了。”她可不愿意把她在小吃部亲眼目睹的场面告诉她。 “我病了有三年时间,好好坏坏。” “现在呢?” “不知道。假如不发生什么事情,应该不会再发作了。” 小菲自觉愧怍,似乎不值当她的这份知己和诚坦。 “那次我在台上被批斗,你在台下鼓舞我,我一直想跟你说,我很感 ![]() 原来她的诚坦是她对小菲的感 ![]() ![]() “现在一点儿也看不出来, ![]() 结果小菲磨破嘴⽪也没有说动营业员把 ![]() ![]() 小菲一听这话,莫名其妙一阵自惭形秽。她真和欧 ![]() 接下去她和孙百合便相互走动起来。小菲了解到她的⾝世:祖⺟是从国美传教来到国中的,和她做医生的祖⽗结了婚,在这个省定居下来。⽗亲曾在南京的总统府里任过要职,解放前夕和她⺟亲去了湾台,并打算第二年舂节就回陆大。当然是再也没回来。祖⽗和祖⺟在结婚二十年后终于发现他们“ ![]() ![]() ![]() ![]() 而孙百合笑嘻嘻地说:“我是独⾝主义者。” “你这么可爱一个人,独⾝主义太残酷了吧?” 她俏丽地瞥她一眼:“独⾝主义又不拒绝爱情。” 噢,原来如此,她并不缺情人。这就解释了当年在批斗台上,何故她的罪名之一是“破鞋” 不管她们俩人怎样热络往来,小菲都不把孙百合带回家。第一家里拥挤寒碜,搁进去一个仙子般的孙百合会很怪异,尤其女儿回来后,更是 ![]() ![]() ![]() ![]() ![]() 逐渐有一些传统小吃恢复了,所以她和孙百合总是找一家小吃店见面,两人轮流做东。有次小菲带着女儿一块儿出席,孙百合看见人⾼马大的女孩面孔一僵:无论青海的⽔土怎样改变人的外貌,她看出女孩纤秀的內质。 欧 ![]() ![]() ![]() ![]() “你怎么了解到这些作品的呢?”孙百合问女孩。 “我自有渠道。”女孩认真地说“其实暗地里什么都照常进行:外国电影,西方书籍,国中传统戏剧,全都存在,就是对大众不存在。”她玩世不恭地眯上眼,表示:还有什么她没看透的?显然她和她的一群地下朋友们没闲着。 “你们能想象吗?很多靠边站的著名京剧演员私下常常唱堂会。不过大众嘛,只配看八个戏,噢,现在是九个。” 告别时欧 ![]() 小菲让女儿弄得狼狈而被动,马上接上去说:“哎呀,我们家像个叫花子寒窑,我一直不敢请孙阿姨去。” “爸爸一天到晚请客人去呀!” “那都是什么客人?谁也没请他们,他们自己请自己。”她转向孙钌合“只要你不嫌弃!” 孙百合推托了几次,终于登门了。那是庆贺“四人帮”垮台的第二天,小菲叫欧 ![]() ![]() ![]() ![]() ![]() 她叫欧 ![]() ![]() ![]() ![]() ![]() ![]() ![]() 天不亮,小菲就出去买螃蟹,运气不错,她买到的二十多只螃蟹都是雌的。上班她便向陈副团长告假,说星期六晚上让⾼帼英上场。到了五点,客人们快到了,见女儿和⽗亲还蓬头垢面,穿着居家的又旧又舒适的⾐服,便催两人赶紧更⾐洗脸,为她装一晚上蒜。她自己穿上一件海蓝⾊锦纶⽑⾐,质量低劣,却是市面上流行的质料,弹力好得惊人。女儿一看就说:“妈妈好像一个蓝⾊的胖⽟米。” 她没了主见,拿出一件米⾊舂秋衫,就是半个城的女人都有一件的那种,心里无底地套上。女儿的挑剔已等在那里:“妈妈也太芸芸众生了吧。” 唯一的旧⾐服是件黑⾊⾼领羊⽑衫,质地精良,连虫子都识货,在上面又住又吃,对光线看看,快成网线袋了。她把几个明显的洞眼用黑线缭上,里面衬上深⾊內⾐,不细看还是穿得出来的。欧 ![]() 都汉带了 ![]() ![]() ![]() 最后到的是孙百合。 欧 ![]() 她的脸只是对着小菲,为自己的迟到道歉。小菲把大家介绍给孙百合,又把孙百合介绍给大家。不知紧张些什么,她气都短了,手忙脚 ![]() 孙百合穿的是多年前的一件长风⾐,领边和袖口都⽑边了,但洗得很⼲净,熨得很 ![]() ![]() 她跟屋里的人一一握手。小菲的眼睛都瞪成猫眼了,看欧 ![]() 开饭之后气氛更好了,三杯⽩酒下肚,大家从一个话题跳到另一个完全不相⼲的话题,全然不影响谈兴。小菲心里真是侥幸,欧 ![]() ![]() 欧 ![]() ![]() “百合,其实你和老欧是老相识了。” 孙百合吃惊地笑了。欧 ![]() “有一次挨批斗,你们同在一个台子上。” 孙百合又笑一下。小菲看不出她是明⽩还是不明⽩。都汉说:“不快乐的事不说!小菲你这个女主人不像话,‘四人帮,都打倒了,还提那些⼲什么?” 他举起酒杯,夫人把眼睛 ![]() “装没看见我!”夫人格格笑着说“要在家他喝这么多,他可完了。” “我会怕女人吗?”他看看所有人。 “你不怕女人,你怕啰唆。”小伍说。 都汉大声笑道:“错了,我是怕女人的!” “怕就好喽!”夫人说。 都汉这时眼睛定在小菲脸上。老眼昏花了,却还是直冒火星的一双眼。他说他怕女人,小菲明⽩他在和她。意思是他只怕一个叫小菲的女人,假如小菲做了他的女人的话。奇怪,世上就有永远把你看成一枝花的男人。 欧 ![]() 等客人离开后,小菲累得“吭哧”一声躺在 ![]() “谁?” “百合呀。” “也是一把岁数的人喽。” “那就是一把岁数的仙女。”她对他做个用心不良的笑脸。 “哎,你碗还没洗吧?”他指指厨房方向。 “你什么时候管过洗碗的事?” 他不理她了。现在他多数时间不搭理她,少数时间和她斗嘴,好好说话就是说女儿的事。女儿从复员到现在换了无数工作,从工厂换到居委会,又换到公园种植处,⼲一样烦一样,两人便商量下面去找哪个 ![]() “我说,假如你的情人是孙百合,我保证不难受。” 他还是不理她,眼睛像看个拙劣小丑似的向她一瞟,哭笑不得。 “真的。我跟这样的女人为伍,还难受什么?”她并不嬉⽪笑脸,奇怪地由衷。 “你又要无聊了?” “我知道你喜 ![]() 他开始往外走,但小屋里被旧物填得几乎成了实心,他扬长而去也扬不开,东揷一脚西揷一脚。小菲在他⾝后说:“你别走了,我走。” “你往哪儿走?”他停下来。 “我洗碗去啊。” 小菲从 ![]() ![]() 她不答话。这件黑⽑⾐是许多年前他给她买的。⽑⾐穿破了,他们的夫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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