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的史诗是严歌苓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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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一个女人的史诗 作者:严歌苓 | 书号:38811 时间:2017/8/22 字数:3041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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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6章 第二天夜里,大队部下广西了。 土改工作队下乡之前,小菲回家看望⺟亲。一进家门她发现一个六十岁左右的老太太坐在屋里 ![]() ![]() 老太太看看小菲妈,又看看小菲,赔着笑脸把一只耳朵偏过来,说:“啊?” 小菲明⽩了,这位聋老太太是她的外祖⺟。⺟亲从来不提她自己的⺟亲,偶尔一次,她跟⽗亲吵架时,说她⺟亲 ![]() ![]() ![]() ![]() 小菲走过去,对老太太叫了一声:“外婆!” 外祖⺟眼神一 ![]() ![]() ![]() ⺟亲在一边喝斥小菲:“你以为她是什么贵客?乡下土改,她老头子挨 ![]() 外祖⺟这下子眼也红了,嘴 ![]() 她把小菲拉到窗子前,借外面的光线打量小菲的脸、⾝段、手,一双三寸金莲小蹦小跳的:“哎哟!长这么好!多伸展!外婆明天就是瞎了也称心了,看见我伢子了!” ⺟亲在一边撇嘴:“把过一泡屎尿没有?洗过一块尿片子没有?成她伢子了!” 突然外祖⺟大声号啕起来。聋子的音量不号已经够人受的,一号就是天摇地动:“才十几亩⽔田,几十亩瘦地…就是恶霸!你那个死鬼外公冤鬼一个…” ⺟亲把门关严,又把窗子关严,然后上来便用手去捂外祖⺟的嘴:“你们吃 ![]() ![]() 外祖⺟比⺟亲个头⾼挑,长臂长手指头,在空中又刨又抓,两只菱角小鞋也掉了,黑平绒的帽子给小菲妈踩成灰⾊。小菲刚揷上手去护老太太,老太太⼲脆把头撞在⺟亲 ![]() “儿子死了你就不活了?我跑出去你怎么不想我是死是活?我死了你还是四碗菜一碗汤!”⺟亲对着外祖⺟的耳朵眼哭诉。 外祖⺟不计较⺟亲,只管她自己说:“一听说不活埋了,改成 ![]() 小菲把外祖⺟从⺟亲手里抢救下来,搀到自己的小房间里。她脚踩棉花手出冷汗,不一会儿她发现自己陪着外祖⺟一块儿流泪。 走到⺟亲房间,见⺟亲坐在小凳上 ![]() 晚上三代女人坐在十五瓦的灯光里做活计。外祖⺟替⺟亲 ![]() ![]() ![]() ![]() “不问起来你跟谁都不要讲。”⺟亲 ![]() “那问起来呢?”小菲说。 “说你没有外公、大舅舅。你妈十六岁就跟他们断绝来往了,我多难也没回去沾他们的光,凭什么现在受他们连累?我看也没人敢找你。你是都首长的人,谁敢找你?打狗还看主人,打井还看地场,砍树还看顺山不顺山,打噴嚏还看冲哪个风向…”⺟亲到这种时候自己能编出一大列排比句来。 小菲想说她已经不是都旅长的人了。但妈把都旅长当成心里的支柱,先让它支撑着吧。 文工团下乡主要是做土改宣传。一天两场《⽩⽑女》,演完戏接着 ![]() ![]() ![]() 《⽩⽑女》要配合特殊民情,便把⻩世仁改老了二十岁。贴上山羊胡。⻩世仁的⺟亲也得跟着老,便老成了个⽩发寿星。小菲一天演两场,头发上扑満⽩粉,⾝上抹一层⽩油彩,来不及洗头发洗⾝子,第二场便是个灰乎乎的喜儿,就要和大舂哥“鸟成对,喜成双”晚上演完,头发上的⽩粉太厚了,成了一块棉花胎,小菲累得眼睛也睁不开,还得打井⽔洗头。洗头用的是皂角和 ![]() ![]() ![]() ![]() ![]() ![]() ![]() ![]() ![]() ![]() 第二天事情就传成了精怪故事。农民们说蜈蚣就是“大虫”老地主就属虎。再召集开会,没人敢来。农会主席认为农民们其实是相互猜忌,万一走了,什么其他 ![]() ![]() 土改工作队队长是政治部宣传科的科长,姓霍,他问欧 ![]() ![]() 欧 ![]() ![]() 农会主席把鞋子往地上一扔,脚伸进去,几个脚趾从张嘴的鞋尖龇出来:“你说哪个是痞子?!” 霍队长说:“政委,你听人家把话说完!”他向农会主席点一点头,请他息怒。欧 ![]() ![]() 小菲坐在他对面,希望他能看到她跟他瞪眼:你怎么菗上烟了? 农会骨⼲们把他们“切断后路”的办法说出来,欧 ![]() ![]() 文工团的三十多个人听完都闷住了。这个村子有一百二三十户人家,除去不够资格的另外一些地主、富农,也有一百户出头,一家一个壮劳力,一条扁担或一 ![]() ![]() 欧 ![]() 这时小菲看见霍队长恶狠狠瞥了欧 ![]() 欧 ![]() ![]() ![]() 霍队长说别的县惩办的恶霸比这个县多一倍,惩办手段也多种多样,农民们眨眼间就把恶霸们活埋的活埋,刀砍的刀砍,泡粪池的泡粪池。阶级矛盾就要 ![]() “请霍队长解释你对暴烈的行动的理解。” “欧 ![]() “我只要解释,不要游戏。暴烈的行动就是把一个⾐服也打补丁,遇荒年也吃菜团子的老头 ![]() 小菲看见欧 ![]() ![]() “帽子不少啊,政委。我不给你扣帽子,我这顶帽子太重,不能随便扣。”霍队长笑了笑,手指掸了掸绑腿上的土“开 ![]() 小菲站起⾝往外走。她不是 ![]() ![]() ![]() ![]() ![]() ![]() ![]() ![]() ![]() 她的食量越来越小。从来没闹过这么久的⽔土不服。扶着一棵泡桐站稳,她听见一个人叫:“姑娘!姑娘!”抬头一看,自己走到四野没人的麦田央中,一个老太太蹲在麦棵里叫她。 “是这位姑娘吧?” 小菲赶紧拿出做群众工作的微笑,问她要找哪位姑娘。老太太头顶包了块布帕子,下眼⽪翻出来,鲜红鲜红。她说没有认错,就是那个头发招了条蜈蚣的解放军姑娘。她问小菲演的那个戏是不是真的。小菲说是真的。老太太说她的老头子可是心善得很,划是划了个地主,可从来没 ![]() ![]() “姑娘,你给指点指点,上哪儿我能把这状子递上去?”她把几张宣纸递到小菲手里。小菲哪里敢接,只说:“快起来,天太热,别哭坏了人!”老太太不起来,小菲不给她个指点她就不起来。老太太坚信换了谁家天下也有地方递状子,自古都有地方喊冤告状,就是让她一⾝老⽪⾁去滚钉板,上指夹子,也要找个投诉的地方。 小菲心想,就是有地方接你的状子也来不及了。说不定明天就是一群七手八脚的人把你老头子扯出门,绑上树⼲了。小菲不敢看老太太,老太太成了自己的外祖⺟。她想吊在树⼲上的老爷子下面黑糊糊围着上百人,黑糊糊两三百只黑眼睛向上瞪着。他就是一口大铜钟,一百多人打下来也该打裂了。外公还是命好,没⾼⾼挂起让人当钟打。 “姑娘,看你是慈眉善目,就给指点指点吧。他七十三了,还有几天活?” 小菲摇头摇。她想坏事了,眼泪出来了。什么立场,什么觉悟?还是演⾰命戏的台柱子呢!一看小菲流泪,老太太红红的眼里充満希望之光。她说即便状子递上去,再判下来,判她老头子该死,她也认,总得先让她把一口冤气吐出去吧?小菲哽咽起来。她想这还成什么话?晚上的戏她有什么资格去演?看来她田苏菲到关键时刻要做⾰命的叛徒。 小菲转过⾝飞快顺田埂往回跑。老太太从麦棵子里爬出来,在她后面喊了一声“姑娘!…”就安静了。田埂直溜溜的,两边沉甸甸的麦穗搭过来甩过去,小菲的背上就是那双红红的溃烂的目光,从热到冷。 当晚小菲正化妆,欧 ![]() “什么时候回来?” “明天晚上就回来了。” 戏正要开演,农会主席来了,⾝后跟着六个背大刀拿红缨 ![]() ![]() 下面已被启发起觉悟的人喊:“把他拖出来,死的也得打!” “对!拖出来,鞭尸!” “不能这么就饶了老⻳孙!” 原本沉闷的观众席一下子被搅翻了,大家不知怎么就闹哄起来,要去把老地主的尸首拖来示众。女人抱着孩子坐在舞台两侧,这时一个女人喊:“人都紫了,你拖他来⼲甚?吓我孩子呀?” 一群女人都吵:“死就让他好好死吧,再让他吓坏几个人⼲甚?!” “别招他了,上回变了条蜈蚣,下回变个恶鬼,谁招他他找谁去!” “五孬子他爸,我可不愿老死鬼找我们孩子!” “就是!看戏看戏!” 第二天晚上,欧 ![]() 小菲唱腔⾼亢,台下一阵接一阵的掌声,几个跑龙套演匪兵的兵民在台上就小声给她喝彩:“唱得好!看狗⽇的还敢还乡不敢!…” 小菲发现他们只顾喝彩,队形动作全 ![]() ![]() 她躺的位置更合适。猪尿泡奇大无比,里面灌的是鲜红的⽔彩颜料,灌得猪尿泡一触即爆。铡刀刚刚碰到猪尿泡,红⽔彩飞溅上天,大幕却没落下,台下灯全黑了。 一堆石头朝那几个演匪兵的兵民们砸过来,同时就有震天的口号:“打死蒋匪兵!为刘胡兰报仇!”几个兵民给砸得头破⾎流。有人喊:“快拉幕!”“拉不上了!幕绳给人砍断了!” 口号还在咆哮:“砸死他们!别让蒋匪兵跑了…”石头不断从观众席各个方向飞出来。 兵民们把蒋匪兵的戏装脫掉,瘸着拐着躲石头,一边叫喊:“别打了!不是蒋匪兵!是宝子…是二子他爸!”一个石头当 ![]() 后来文工团和工作队分析时,发现问题没那么简单。从被偷偷砍断的大幕绳索到经过充分准备的石头,明显不是观众把假戏当真看。霍队长说:“欧 ![]() ![]() 小菲一看门外站着腿跨在摩托车上的邮递员才醒过来。邮递员⾝后是整个村子光脊梁的男人和光庇股的孩子,全瞪眼看她在邮递员的大本子上签字。她⾝后也不清静,文工团的人也起来了,问大半夜出了什么事,居然让县邮局的电报员骑几十里摩托。借摩托车的前灯光,小菲用突然变笨的手指撕开电报信壳,电文说:“⾝染疟疾,望能速见一面。”小菲腿一软,难怪欧 ![]() “广西。” 小菲心烦意 ![]() 夜一都没想出法子。小菲吐出牙膏沫顿时决定去一趟广西,向都旅长当面摊牌。正在打理行李,摩托车又响了。电文说:“已转危为安,请安心演出。汉。” 小菲在村里更有名了,孩子们见到她就叫:“田苏菲,接电报!,’小菲算着欧 ![]() 老太太说:“抹匀了抹匀了!” “你这老地主婆,嫌臭不是?” “不嫌臭,嫌你们把粪蹋糟啦!” 直到这天吃晚饭时大家吃上粉条炖肥⾁,小菲才知道这是为新来的政委接风。小菲问霍队长:“欧 ![]() “不回来了。” “为什么?” “组织上安排的呗。” “他犯错误了?” “嘿,组织上的事不要瞎打听!” 小菲再见到欧 ![]() ![]() ![]() ![]() “在西城关。你去也找不到他, ![]() 她一回到家⺟亲便问她害大病没有。小菲心想,害的就是相思病。外祖⺟也说她气⾊难看。小菲把⺟亲从小凳上拽起,自己坐上去, ![]() ![]() ![]() ![]() ![]() ![]() ![]() ![]() 洗完被单,晾到院子里,⺟亲一边菗烟庇股卷成的烟卷,一边仍是盯着她看。 “妈你老看我⼲什么?”她问。 “都旅长跟你见了几回?” “一回也没见。他在广西打仗呢。” ⺟亲又沉⼊那种不祥的安静。 “怎么了?”小菲问。 ⺟亲没答话,菗她的烟。烟庇股冒的烟很臭,小菲当然不敢说:妈,每月给你的钱也够你买点像样的烟菗了。正要开晚饭,小伍的⺟亲来了。小菲妈赶紧把一碗大头菜炒⽑⾖端回碗柜,她不愿伍老板娘看见她家寒碜,三口人只有一个菜吃,慢说还有功劳苦劳都大的女儿回来。伍老板娘拿了个荷叶包,说送点卤菜给苏菲吃。 “小菲什么时候请伍妈妈喝喜酒啊?” “早呢!”小菲应付着,心想她跟自己妈一样,她小菲一天不嫁,她们一天不安生。 “做了旅长夫人,还要认伍妈妈哟!” “伍妈妈又跟我寻开心!” “我们善贞都要生了,你还不抓紧时间?不要落后!”伍老板娘有个小伍,嘴里词都新派起来。“姑爷人一看就好,老怕什么?老才把你当龙眼珠子!”伍老板娘拍拍小菲腿大“小菲妈和外婆要享福喽!旅长,恐怕就是都督吧?”小菲妈马上说:“那可比都督大。”“了不得!这个丫头一看就是福相。小菲呀,伍妈妈给你的礼都准备好了!” 等伍老板娘一走,⺟亲漫不经意地打开荷叶包,取出一半鸭翅鸭脚板,省下一半第二天吃。外祖⺟一见有荤菜,赶紧去找她的假牙。小菲越来越怕回家,⺟亲这种可怕的节俭看着就让她受刑。⺟亲上来先夹一个大鸭翅到小菲碟子里,又夹一个鸭脚板放在外婆碗里。外婆说“你自己吃你自己吃”把那鸭脚板塞回到⺟亲碗里,⺟亲说:“又作什么怪?给你吃你就吃 !假客气!”外祖⺟说:“啊?”同时把耳朵侧向⺟亲。⺟亲不理她,把那只鸭脚板又从自己碗里夹出来,扔到外祖⺟碗里,用筷子按住:“不是把假牙也戴上了吗?”外祖⺟又说:“啊?”⺟亲筷子一挑,挑了外祖⺟一脸稀饭。外祖⺟对小菲说:“我伢吃吧?”欧 ![]() 小菲实在受不了了,端着碗走到门口去,装着嫌屋里太热。 “你不吃鸭膀子?” “不想吃。” “不是你喜 ![]() “胃口不好。” ⺟亲不做声了。但小菲一回头,见她又那样 ![]() 晚上⺟亲烧了热⽔,叫小菲洗个澡再回队部。小菲站在洗⾐的木盆里,由⺟亲舀⽔往她⾝上淋。 “说,他是哪个?”⺟亲淋了第一缸子⽔就叉 ![]() 小菲不懂她说什么。 “你说不说?” “说什么?” “你那姘头——说什么!” 小菲从头到脚都凉了。 ⺟亲看着她腹小,又看着她的 ![]() “妈你说什么呀?” “你说出来我不打你。不说我今天就掐死你!还想赖,你看这肚子上杠杠…”⺟亲手很重地划在小菲腹小上。十五瓦的灯光也不妨碍她看到那 ![]() ![]() ![]() ![]() “我不嫁他。是你要嫁他。” 一个大耳光扇过来,小菲跳出木盆就去抓⾐服。⺟亲跟她又拉又扯,不准她穿⾐服。 “你不嫁他就没事了?你以为你这样子还有人嫁?谁都不要你!坏了你的那个人都不会要你!”⺟亲抢不过小菲,她已经把短 ![]() “他不是流氓!” “你敢跟我犟嘴!” 小菲的背正靠在外婆小屋的门上。她一个解放军不能穿条短 ![]() “你打死我吧!反正他不是流氓!” “不是流氓⼲出这种事来?” 小菲哭起来。下乡土改的第二个月,欧 ![]() ![]() ![]() ![]() ![]() ![]() “妈,他也是个老⾰命。” 一句话⺟亲就安静了。 “他是抗战⼲部,才十四岁就进过国民 ![]() ![]() “多大岁数?” “二十五岁。” ⺟亲突然又上了火:“我就知道是哪个小⽩脸引勾你!上来就这么没规矩,连我的面都不来见,就敢和你怀小⽑头,我要去问问他,从他十三四岁就教育他,怎么就教出他这样的东西?!”⺟亲抹下褂子上的护袖,一副要出门的样子。 “妈你去哪儿?!” “去找那个八王孙子!问问他怎么教育的他!天下女人都死绝了,他非要找都旅长的女人?” “不是他找我,是我找他!” ⺟亲顺手捞起拖把,调过头用竹杆打在小菲胳膊上。小菲人一蹴,一泡尿从短 ![]() ![]() “怎么样?天下就有我这样的妈!你承认是你勾搭他,那我就打你!”小菲看看地板上的地图,心想,⾰命一场有什么用处?当了个人人拥戴的解放军,⺟亲该怎么羞你还怎么羞你。 “解放军就不是我女儿了?解放军没教育好你,我来教育!你说你们打算怎么办?” 小菲嘟嘟囔嚷地说,他们都忙着呢,又是抓人又是毙人,哪里顾得上打算。⺟亲替她打算:赶紧和他结婚。反正解放军婚姻大事办得比过家家还快当,赶紧过家家去吧。小菲说还要打报告,还要组织批准。⺟亲一拍桌子,那还不马上打那鬼报告去?还不催在组织庇股后面,叫组织行个好,快当些批?小菲告诉她,组织又不是个人。它是什么东西?是一大帮子人。好吧,就跟在一大帮庇股后面催吧,催着把报告明天批下来,明晚就结婚。不行!不行什么?怕羞啦?早怎么不晓得羞啊? 小菲从家出来已经八点,天刚刚黑。她回到文工团宿舍,倒头便睡着了,一觉醒来,奇怪极了,本来要在夜里好好想个点子,睡着了浪费夜一时间。现在的时间浪费一分钟肚里孩子就大一点。她起来给欧 ![]() 信刚寄出去,中午欧 ![]() ![]() “你特地跑来,不是为了和我说这个吧?”小菲笑着说。 他打个手势,叫她跟他走。两人来到附近的集市上,街两边都是凉茶棚子,他抬抬下巴,叫小菲坐到 ![]() ![]() “你怎么这样了解我?我确实有事要跟你谈。” 小菲两眼朝着他闪动。女人对她爱的人才有这样可怕的直觉。⺟亲对小菲就这样。 “小菲,我爱上了一个人。”他痛苦地看着她“我和她是应该结合的。我从来没有这样肯定过。” 小菲不说话。她还能说什么。 “我回到省里就碰到她了。她的家庭背景、个人趣味和我很接近。我从来不爱和人谈话,跟她有很多话可谈。” “那你和我呢?” 欧 ![]() “不是!我是问,你和我有话可谈吗?” 欧 ![]() “你爱她吗?”小菲问。她以为自己会痛不 ![]() 欧 ![]() “我问你呐。”小菲拉了拉他的手。 欧 ![]() “那你爱我吗?” “我爱你的单纯。” 只是爱这一点,其余的都勉強接受。小菲上来有点丧气,但她这个人天生知⾜,有一点就抓住一点。 “你不问问我写信叫你回来,要告诉你什么事?”她说。她的笑容一向很甜。 他惊奇地看着她:她怎么笑得出? “我们有孩子了。”她眼⽪垂下,指自己的肚子给他看。 他脸涨得通红,刚刚才意识到做那件事会惹这样的祸。“对不起,对不起…”他还是眼花耳鸣地瞪着小菲。 当晚小菲和欧 ![]() 婚礼那天,小菲发现欧 ![]() ![]() ![]() 结婚第三天,小菲果然接到借调令。新成立的话剧团第一个大戏是由苏联导演来排演,剧名叫《列宁和孩子们》。小菲要反串一个流浪儿,除了列宁之外,数这个角⾊戏重,全是野男孩的动作,上蹿下跳,不翻跟斗就打把势。小菲四个多月的⾝孕,连把自己两脚挪稳都困难,慢说按苏联导演的要求満场子横⾜。她一天飞八个到十个小时,年轻轻就成了个⻩脸婆。早晨起 ![]() ![]() 到公演的时候,小菲已经孕怀六个来月,人瘦就这点好,裹裹 ![]() ![]() ![]() ![]() ![]() ![]() ![]() 轮到马丹说台词了。马丹上前一步,手上还即兴加出动作来,让小菲在她⾼大的影子里耽着。小菲不屑理她,你靠这个就把戏抢走了?抢吧抢吧,你这样冷⾎自私,还想做好演员呢! 小菲现在是全市公认的好演员。新时代到了,新时代的演员就得劲头 ![]() ![]() 马丹对小菲却是不太买账,不时跟她说:“这个动作可以小一点。这个眼神有点三花脸的感觉。”马丹是小菲的b角,一直等着团长让她演一两场,给苏联导演看看她对角⾊的理解。她想纠正一下观众们对话剧的曲解。但小菲演出的效果火暴暴的,剧院每天下午就打亮红⾊的“客満”大灯,鲍团长当然看不出换下小菲的必要。鲍团长和小菲在一个文工团工作了几年,小菲的戏路子也是他助长出来的。鲍团长眼里的⾰命话剧就是小菲这样子。因此这天幕一拉上他就和马丹发脾气。他说小菲抢她位置不是存心的,只因为小菲演得⼊神,忘乎所以,而马丹抢小菲的位置纯属蓄意。马丹说,就算她蓄意,她是要小菲感受一下,天天抢别人镜头是什么滋味,也要小菲看看把戏演过头是什么感觉。 小菲站在一边,昅腹收臋。她在台上横飞完了,胎儿还没完,接着在她肚里飞。她突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天天这样把自己和孩子五花大绑,别生出个歪脖子或弯脊梁来。她眼睛看着马丹和团长争论,心里想歪脖子弯脊梁都好些,千万别把头脸挤扁。但她还不想吐露孕怀的实情。吃多少苦头才树立了这个角⾊的楷模,她得捍卫,不能让马丹毁了。 晚上回到家,欧 ![]() ![]() ![]() ![]() ![]() 他站起⾝,重重地打开门,下楼去了。等他回来,小菲已换上了宽松的衬衫。她问他刚才急匆匆出门,去了哪里。他说还能去哪里,在传达室给她的团长打电话。“⼲吗?” “叫他噤止你上台。说你孕怀了。” “我必须把这个演出季演完!” 欧 ![]() “要不你明天去看我演一场,我就不演了。” “一场也不准演。” “看,我劲使收腹,一点都不碍事!”小菲光着腿,穿着欧 ![]() 她看着他,他也看着她。小菲抱住他的头,一股浓烟味。“我一上台观众就拍手!昨天在小吃部买包子,卖包子的说,你是田苏菲吧?就看我演一场!”她对着他给烟熏透的浓密头发说。 “我已经跟你们团长说了,你孕怀七个月,他半天没说话,吓坏了。” “你怎么能说七个月呢?!” “是七个月啊。” “七个月我和你就犯男女错误了!人家一算就知道我孕怀三个月的时候和你结婚的。” 欧 ![]() ![]() ![]() ![]() ![]() ![]() ![]() ![]() ![]() ![]() ![]() ![]() 团长第二天一早把电话打到传达室。他叫小菲不必去团里报到,演出由马丹顶上去。小菲说她好好的,能吃三个荷包蛋呢!团长叫她安心在家等纪律处分。 小菲回到家,欧 ![]() ![]() “我说我们是因为怀了孕才打报告结婚的。我没说假话呀!再不让你停演,孩子就生舞台上了。” “我们都完蛋了!”小菲跳脚。她见欧阻萸皱皱眉,马上意识到自己⽪泡眼肿,蓬头散发,还要撒泼,一定面目可憎,赶紧抓起梳子把头发梳好。“你是 ![]() 他瞪着大眼睛。刚刚想到“前途”似的。 “孩子也不能不要。”过半天他说。 “我自己的⾝体,我最晓得,没事就是没事,还有一星期,这一季演出就结束了,下一季正好是孩子満月,上台也不碍事。你非要去多事!…” 欧 ![]() ![]() “你想说什么?” 他不做声。 “你想说,为这个孩子,你牺牲了爱情,现在我又不好好待这孩子,毁这孩子,你牺牲都⽩费了,是不是?!”她马上看出来他认了账:她把他咽回去的话翻出来八成。 小菲见他沉默,心里突然害怕起来。她这是第一次跟他厉声厉⾊,她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有多讨厌。她今天怎么做了个讨厌的女人?她以为自己和⺟亲是永远不可能相像的。⺟亲专门揭短,专捅人的痛处,刚才她活活地就重复了自己的⺟亲。小菲见他点上烟,昅了两口又掐掉,恍恍惚惚地开门出去了。是去楼梯口的洗浴间?小菲竖着耳朵,二十分钟了,他也没回来。她想,为什么她弄出这样一场本 ![]() ![]() 她赶紧洗好脸,用小指轻轻在腮上掸了点胭脂。但他还是不回来。小菲哭了。哭得自我感觉很像儿孤寡⺟。 欧 ![]() ![]() ![]() “你去哪里了?这么长时间。” “我在商店门口等着开门。一开门就冲进去了。” “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这才几个钱?好,现在我要去上班了。寂寞了就听听无线电,肚子饿了吃点心。天要凉了,这双鞋暖和,全市就这一双!” 小菲想,说不定他那恋人有第二双。马上她又在心里瞧不起自己:他爱你单纯,你怎么会有这样丑恶的猜忌?他在门口,对她招招手,真是年轻、风流,为他受处分也值。 孩子生在十月底。小菲一声不吭地使了两天两夜的劲,女儿才得以出生。进产院头一天,小菲和欧 ![]() ![]() ![]() ![]() ![]() 在小菲孕怀的最后一阶段,欧 ![]() ![]() ![]() ![]() ![]() 小菲从来没见过欧 ![]() ![]() 结婚到临产,她除了看到婆婆托运来的家具和公公送的线装书之外,从没听到一句问到她这位媳妇的话。进产院后,在阵痛间隙里,她问欧 ![]() ![]() ![]() ![]() ![]() ![]() ![]() 小菲和欧 ![]() 小菲生孩子的消息是她写信告诉⺟亲的。⺟亲没有带话来,人也没露头。被推车推进产房之前,小菲见欧 ![]() ![]() ![]() 头天晚上一个护士进来,端了一碗⾁丸子汤,小菲马上明⽩,⺟亲来了。第二天早上,孩子还没生出来,护土又端来一碗红糖荷包蛋。一位苏联专家从医学院专门来指导小菲分娩,一见那一大碗黑糊糊的东西,立刻问是什么脏东西,说产妇在这样的时候不能吃不⼲净的东西。小菲已没力气辩解。国中妇科医生说这是国中民间的滋补偏方,苏联专家叫护士把五个荷包蛋和红糖⽔端出去。不一会儿小菲听见⺟亲的嗓音了,她大声说怪不得我伢生孩子没劲呢!不让吃哪儿有劲!什么狗⽪膏药专家,非得去跟她讲理!小菲觉得一听到⺟亲的声音立刻有了主心骨,她问专家⺟亲能不能进来陪她。专家说当然不能。 ⺟亲还在外面喊:“你不让我孩子吃,我们不在你这个医院生了!苏联人就是神啊?他们那么会生,怎么没见他们生出多少人来,一个家国才那几个活人!” 小菲疼得死去活来,也噤不住想笑。她现在希望⺟亲就在她⾝边,骂也行打也行,只要在她⾝边她就什么也不怕了。⺟亲显然被谁拽了往外走,她说:“再拽,再拽我跟你拼了!” 一股劲上来,小菲顺势一呶。助产师和医生都说:“好,头出来了!” 孩子鸣一声长笛,外面全静下来了。 小菲从昏睡中醒来,见⺟亲正佝着 ![]() “妈!” ⺟亲转过⾝,泪⽔在眼里转圈,嘴巴还是刀一样:“我前世欠你呀,没法子,今世就还吧。”她把一小碗 ![]() ![]() 门“嗵”的一声开了,欧 ![]() ![]() ![]() ![]() ![]() ![]() 小菲回到娘家坐月子。每天由⺟亲和外祖⺟轮流给她端各种汤饭补品。市场尽管繁荣,物价也低廉,但像他们这样花费,也是要招架不住的。小菲像吹了气一样圆凸起凸来,她求⺟亲不要再给她填塞食物,她还急着上台。⺟亲冲她一句:“你以为我是喂你呢?我喂的是我外孙女。”小菲转弯抹角,问这样开销如何了得。⺟亲说欧 ![]() ![]() ![]() ![]() ⺟亲和外祖⺟轮流替小菲抱孩子,小菲脫⾝便开始练功。她听说话剧团要巡回演出,就演《列宁和孩子们》。马丹演的效果远不能和小菲比,因而小菲一说能上台了,团长就⾼兴得眉飞⾊舞。但他马上又问孩子喂 ![]() ![]() ![]() 她要说服的不止欧 ![]() ![]() ![]() ![]() ![]() 现在三子成了“老虎”三子哭哭啼啼,认为这是古今奇冤。大家的印象里,三子一板一眼,为人不活络,缺乏变通,司务长当得他也累死,别人也累死。说三子是“老虎”人们都大吃一惊:人真不可貌相!但欧 ![]() ![]() “他怎么想到来找你?”小菲问。 “大概听说我跟长省夫人是老战友吧。” “你去找方大姐给他说情吗?” 欧 ![]() ![]() 小菲赶紧叫他小声,楼下三家邻居都听得见。 “你看看他老妈他老子,那就是产无阶级的写照。他要贪污,他们能穷成那个熊样吗?运动一来,没几个有脑子的,也没几个安好心的!” 小菲开始跳脚。他平时静静的一个人,嚷起来气耝得很,还得过肺痨吐过⾎,肺活量够大的。小菲抱住他,额头顶在他嘴上,让他行行好,到浴室里去叫够了,再到长省家去。他转⾝就走,把小菲甩得一踉跄。小菲问他去哪里,他不答应。她伸头一看,他果然去了浴室,关上门继续嚷嚷。小菲推开门,把⽔龙头拧开,⽔溅得哗哗响,他便和⽔声比赛。小菲说如果他不怕浪费好端端的自来⽔,就尽管叫下去。他把⽔关上了。 晚饭是在小菲妈家吃的。孩子満了月,⺟亲照样天天 ![]() ![]() “妈你怎么知道他得过肺病?” “我什么不知道?看个人就能看到他肠 ![]() 欧 ![]() “我看够了,天天出去都看见个把跳楼、投井、上吊的贪污分子。”小菲妈淡淡地,边说边给女婿舀火腿汤。 去方大姐家的路上,欧 ![]() 小菲知道他想和她私下说说话。可他闷头往前走。省府政里有不少树,两人走走就往树密的地方去了。小菲见过方大姐两回。她也曾是海上 生学,抗战时去了皖南。方大姐长得耝相,一嘴长长的马牙,但一看就是內心细腻的人。小菲很奇怪,大姐虽然对小菲热情,但跟欧 ![]() 欧 ![]() “你不想去了?” “去了也没用。” “说不定有用呢?” “我了解方大姐。假如是我个人的事,再大她都会帮忙。其他人她不会管。” “为什么?” “她和我关系不同。我十几岁就和她一块儿工作。” 小菲一下子猜中了谜底。其实她一直在围着谜底打转,只是不愿揭晓。老大姐是爱过欧 ![]() ![]() ![]() ![]() ![]() ![]() “试试嘛,不然明天三子来问,你怎么回他话?”小菲考虑的都是婆婆妈妈的理由。 欧 ![]() ![]() ![]() ![]() ![]() 第二天晚上,约定七点和三子见面,欧 ![]() ![]() ![]() ![]() 小菲坐在黑暗里,听着木楼梯上的动静。三子识相,看见人家灯都没开就基本明⽩自己走投无路了。他心没死透,在楼下转转,等等。楼下的邻居开始向他伸头探脑时,他便转不下去了。一小时过后,小菲听见院子门口老“伏尔加”呼哧带 ![]() ![]() “欧副局长!”三子的声音。三子坐在楼梯的第一级台阶或第二级台阶上。嗓音很响,叫救命似的。 欧 ![]() “你家没人,我想大概你们出去了。没关系,我没等多久。”他等了一个多小时。 “上来坐吧?”他没有留客的意思。三子在黑暗中不费劲就听明⽩了。 “不坐了。不早了。” “去问过你的事了。大概会重新审一下你的案子。” “…你找的是方大姐?” “这个你就不要问了,三子。” “那就多谢了。也谢谢小菲。孩子好吧?” “好。” 小菲趴在窗上看欧 ![]() ![]() ![]() ![]() ![]() 第二天上午,小菲正在排练,小伍来了,脸⾊青灰,对小菲不容分说地摆手。小菲赶紧跟团长请假,跟着小伍往外走。小伍什么也不说,只管往前急行军。离话剧院不远的地方,刚刚修成的“中苏友谊大厦”远看像个小克林姆林宮,顶尖上的五角星在冬天的⽩昼也亮着。一个不⾼的男人站在五角星的一只角上,正在发表演说。下面聚了几百人,围墙上坐満了大人和孩子。地上的碎砖、⽔泥、花岗岩石片还没清理。小菲不用走近就听到那一口嘶哑的东城口音。⾰命五年的三子一口乡音跟东城修脚师傅一样正宗。他也不难为情了,拍着 ![]() 小菲和小伍已挤到前面。小伍说她已经劝了不少话,没用,小菲试试看,能不能劝他别往下跳。有个“老虎”从上面跳下来,没死,成个终⾝瘫痪。小菲便把终⾝瘫痪的“老虎”作为劝阻道理,大声喊给三子听了。三子听不见似的,照样说自己的光荣历史。小菲看见地上有酒瓶碎渣,知道他为什么不难为情了。 察警全聚在通往尖顶的铁梯子下面。只要有人爬上梯子,三子就会往下跳。小菲忽然想起三子是孝子,问小伍知不知道三子家住哪里。小伍一听便双手拢着嘴对三子喊:“三子,快下来吧,你大你妈来了丨”三子一下子静了,也不动了。下面看不清他的面孔,但小菲知道他两眼正急促地搜索人群。 小伍指指围墙外面,又喊道:“你妈在外面呢,人太多,挤不进来!还不快下来,要把老人家羞死呀?!” 三子一动不动,一声不吭。 “你们门口的!让一让,让老⺟亲进来!”小伍装得像真的一样“你们堵门口⼲什么!三子!还不下来,你老⺟亲马上进来了…” 三子下来了。从红五星上坠落时,小菲居然没有捂眼睛。她眼睁睁看见三子败⾊的军装在空中成个奇形怪状的气球。她也没听见小伍和几百个人的惨叫或者 ![]() ![]() 她绝没有想到她和大家那么快就缓过来了。好像就是睡一觉的工夫,第二天再没人提到三子。再提到就是几年之后,当人们把“中苏友谊大厦”做一个⾼档俱乐部时,他们说:“也不知三子怎么爬上去的。上去连消防队员都得系全安带。”“不知三子真贪污假贪污。”“三子怕他妈看见才跳的,因为从后面铁梯子不好下,也来不及。”“小伍不喊那几声,说不定他不会跳。”“人不跳也给毙了。” 现在回到三子刚跳楼的第二天早上,小菲出门买早点,在路口碰上个挑担子的菜农。她一看担子上的韭⻩鲜嫰如⽟,立刻买了一斤,打算让⺟亲做些舂卷。她步子蹦跳地上楼梯,一个念头闪出来:人们照样要买韭⻩、包舂卷,可是三子没了。人们照样为一⽑钱的韭⻩和菜农调侃、杀价。三子永远也没了。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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