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堂蒜薹之歌是莫言创作的经典综合其它作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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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流中文网 > 综合其它 > 天堂蒜薹之歌 作者:莫言 | 书号:38650 时间:2017/8/16 字数:1557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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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壮壮胆子![]() ![]() 手挽着手儿前闯公堂 仲县长并不是天上星宿 老百姓也不是猪狗牛羊 ——瞎子张扣鼓动群众冲闯县府时演唱片段,这已是蒜薹滞销后七⽇,街上蒜薹腐烂,臭气冲天 一 ⾼羊仰在 ![]() ![]() ![]() 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晃着头,口里噗噗地噴着唾沫,那只大手松开了。 伙计,你吵嚷什么?在两粒闪烁的磷火下,一个嘴巴低沉严肃地质问他。 他醒了,明⽩了。岗楼里的灯光 ![]() 他菗泣了一声,说: 我梦到俺娘啦。 磷火下发出嘻嘻的笑声,说: 梦到娘不如梦到媳妇,梦你媳妇吧。 磷火消逝,监室沉⼊黑暗。他睡不着了,听到老犯人咈咈的吹气声,年轻犯人嘴 ![]() ![]() 蚊虫大概已经昅 ![]() ![]() ![]() 娘一歪头就死了,连一句话都没留下。那会儿正是七月天气,酷暑难挨,当夜就下了大雨,院子里积⽔成洼,青蛙在墙角上鸣叫。草屋漏雨声在大雨停止后又持续了很久。天亮后,他找出一条破被子,把娘裹起来,扛在肩上, ![]() 他扛着娘走了很远,来到天堂县和苍马县的 ![]() ![]() ![]() 过了河,他把娘放下。娘的头从被子里伸出来。娘张着嘴瞪着眼,稀疏的雨点打在她 ![]() 他在荒地转了一圈,选择了一块⾼地,便 ![]() 他把娘扛到墓⽳边上,放下,跪地,磕了三个头,然后大声说: 娘!天降大雨,掘坑见⽔,儿无力置买棺材,一条破被,裹娘⾝体,娘,您…您就将就些吧! 他把娘的尸体小心翼翼放进坑里,到远处薅来一些青翠的草,盖在娘的脸上。然后便填土⼊坑,为了防止暄土过剩,他填一层土就跳到坑里踩一次,踩着娘的⾝体,他眼里流泪,耳朵里如有⻩蜂鸣叫。到最后,他把那些绿草又移过来栽好。抬头看天,天上乌云聚合,⾎红的闪电如疾速的游蛇,在云团里飞窜着,凉风飕飕,掠过原野,⾼粱和⽟米叶子像绸布条般飞飘着,田野里充斥着大巨的喧哗。站在娘的墓边,他回顾。北有大河,东有大渠,西边是无穷的旷野,南边是雾气升腾的小周山,他的心感到欣慰。他跪下,又磕了三个头,低声说: 娘,您占了一⽳好地! 爬起来,心里已不难过,只有一阵阵钝痛, ![]() ![]() 年轻犯人摸摸索索地到了铁窗下,拉开小门,对着胶⽪桶撒尿,尿垢被冲起,臊气升腾,监室里的气味更加难闻。铁门下还留有一个推进饭食的小洞,顶棚上还有一扇小小的百叶扇,所以,夜晚的清风还能吹进来一些,使监室里的犯人不至于憋死。 他排除杂念,继续回忆往事。他涉过小河,就下起了大雨,天地间灰蒙蒙一片,田野里回 ![]() 他直 ![]() ![]() 雨停了,一道 ![]() ![]() ![]() ![]() ⾼羊,治保主任说,⻩记书让我来问问你,你把你娘——那个老地主婆,偷偷地给埋了? ⾼羊吃惊很大,他想不到消息会传得这么快,想不到大队里对一个死人还如此关注。他说: 下大雨,再不埋就臭啦…下这样的大雨,怎么能运到县里去? 治保主任说:我不跟你叨唠,你有理去跟⻩记书说吧。 大叔…⾼羊双手相握,点头哈 ![]() 走吧,听话没有你的亏吃。治保主任⾼景龙说。 一个⾝材⾼大的小伙子走上来,用 ![]() 快走吧,伙计! ⾼羊回头说:安平,咱弟兄们… 安平又捣他一 ![]() 快走吧,丑媳妇脫不了见公婆。 大队部里早摆好一张桌子,⻩记书坐在桌子后边菗香烟。四壁墙上,红光闪闪,照得⾼羊心惊胆战。站在⻩记书面前,他直打牙巴鼓。 ⻩记书和蔼地微笑着,问: ⾼羊,你胆子不小啊! 大爷…我…⾼羊双膝一屈,就跪在了地上。 ⻩记书说:起来起来!谁是你的大爷? 治保主任踢了他一脚,说: 滚起来! 他站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县里的规定,死了人都要火葬?⻩记书问。 知道,知道。 知道为什么明知故犯? ⻩记书…⾼羊说,下这么大的雨…离县这么远…我又没钱付火葬费…又没钱买骨灰盒…我想,反正火葬了回来还要埋在地里堆坟头,一样占耕地… 你还 ![]() ![]() ⻩记书,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 你什么都别说!⻩记书一拍桌子,站起来,说,去把你娘扒出来,送到县里火葬。 ⻩记书,求求你,饶了我吧…⾼羊又跪在地上,哭着哀求,俺娘受了一辈子罪,好不容易死了,埋了,就别腾折她啦… ⾼羊,你的思想不对头啊!⻩记书说,你娘解放前靠剥削为生,享尽了荣华富贵,解放后接受管制,劳动改造,是完全应该的,死了火葬,也是完全应该的嘛,我死了也要火葬嘛! ⻩记书…俺娘说解放前她连顿饺子都舍不得吃,起五更睡半夜,积攒了点钱买地… 你要翻案?!⻩记书愤怒地说,你是说共产 ![]() ⾼羊的后脑勺子上挨了一 ![]() 兵民揪着他的头发把他拉起来,治保主任抄起一 ![]() ⻩记书说:把他关到西屋里去!戴子金,你去广播室吆喝吆喝支部委员让他们快来大队开会。 ⾼羊被关在大队部西边的一间空屋里,两个兵民坐在一条板凳上,怀抱着大 ![]() ![]() ![]() ⾼音喇叭嗤嗤啦啦响一阵,然后,响起了戴子金的呼叫。戴子金呼叫的名字⾼羊都很 ![]() 一个兵民说:⾼羊,你小子闯了大祸了! ⾼羊说:小叔,我没把俺娘埋在咱大队的土地里啊! 那兵民说:烧不烧你娘已不是什么大事了! 他瞪着惊惶的眼睛问:什么是大事? 你不是替你娘翻案了吗? 我说的都是真的呀!村里人都知道,俺爹是个有名的吝啬鬼,他一心就是攒钱置地,攒钱置地,俺娘买斤青萝卜吃都要挨他的揍。 你跟我说也没用。那兵民懒洋洋地说。 当天晚上,冒着大雨召开了全体社员大会,大会的情景⾼羊记不清楚了,只记得那雨声和着口号声,从傍晚响到半夜。 第二天上午,他被几个兵民捆在一条长板凳上,脖颈上挂着四块砖头,连接四块砖头的是一 ![]() 说,把地主婆埋到什么地方了? 他摇了头摇。他的脑子里又出现了那块无主的荒地和那条湍急的河流,移栽过的青草一直被雨⽔浇着,连个蔫都没有打,他留下的脚印也被大雨滋平,只要他不说,娘就安眠了。他发誓,哪怕被打死,也要坚守住这个秘密。 这决心也不是没有动摇过,当治保主任把一 ![]() ![]() 大叔…饶了我吧…我领你们去挖… 治保主任把沾着⾎迹的木 ![]() 埋在什么地方? 他望望治保主任黑糊糊的脸,低头看看自己的⾝体,两眼望着窗外雾蒙蒙的天,说:娘…儿今⽇跟你一道去了吧…他低着头往墙壁上猛撞过去,两个兵民把他扯住了。 一阵愤怒之情十分不恰当地涌上他的心头,他声嘶力竭地号叫着: 兄弟们,爷儿们,俺⾼羊从小没⼲一丁点儿坏事,你们与俺无怨无仇,凭什么这样腾折俺? 治保主任眼里流露出一丝类似怜悯的情绪,但他还是坚定地说: 这就是阶级斗争! 治保主任没有再打他,兵民们也没有再打他。 夜里,他继续被关押在空屋里。两个兵民抬来两张长桌子,躺在上边,原说是轮班觉睡,但到了半夜,却都呼呼地睡过去了。 空房是木格子窗户,如果想逃跑,飞起一脚就可以踢破窗户跳到院子里。他不敢逃跑,也没有力量飞起脚来。治保主任的木 ![]() ![]() ![]() ![]() ![]() ![]() 兵民们睡得很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就像今夜一样,犯人们睡得也还算香。他却连半点睡意也没有。铁窗外星光灿烂。天上又落雨了,梧桐叶子和房瓦又响成一片,在这声响之外,他隐隐听到一种极有力量的呼隆声,他知道,这是南边的顺溪河和村北的沙河发下大⽔来了。他在那样的处境下竟然莫名其妙地担心起田野里的庄稼来了,只要河堤决口,田野就是一片汪洋,⾼秆作物尚能挣扎几⽇,低秆作物就要全部泡汤。 他蜷缩在墙角,脊背贴在 ![]() ![]() 那天凌晨发生的事情跟昨天晚上的事颇有类似之处。吃完了不知哪位好心人投进来的葱花饼之后,他感到自己又能够活下去了。他睡了大约有两个小时,被尿憋醒了。俩兵民还在酣睡,他不敢也不愿惊动他们,就悄悄地寻找老鼠洞,大队里房子一律方砖铺地,甭说老鼠洞,连条较宽的砖 ![]() ![]() 兵民醒了。兵民说: 你他妈的要⼲什么? 他満脸发烧,心里感到很惭愧。 谁给你送来的酒?兵民问。 不是酒…是我… 兵民笑起来:这小子! 治保主任敲开门。兵民指着酒瓶子向他汇报。 治保主任也笑了。 你喝了它吧!治保主任说。 主任…我怕惊醒他们…才这样…我去倒了它…⾼羊很窘地解释着,恳求着。 我看不用了吧?男人尿清热解毒,喝了吧!治保主任笑容満面地说。 他忽然被一阵奇妙的感情撩拨得十分奋兴,他说: 大叔,这是⾼级葡萄酒! 治保主任与两个兵民六眼对望,然后都开颜微笑。主任说: 是⾼级葡萄酒,快喝吧! 他提着酒瓶,仰脖灌了一口,尿 ![]() ⾼羊,⾼羊,你这个杂种,你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福气?吃着葱花馅饼,喝着葡萄美酒,你说你哪来的这么多福气?… 他把剩下的葡萄酒一饮而尽,然后,趴在方砖地上号啕大哭起来。 ⻩记书来了,告诉他,沙河洪⽔暴涨, ![]() 他踩着満街的泥泞走回家,凌晨时又降暴雨,雨柱冲打他的头顶,他感到痛快,他心里暗暗叫着: 娘啊娘,你生前儿未能孝顺你,你死后总算平安⼊土,免了烈火烧⾝,比贫下中农待遇都⾼,儿虽然吃屎喝尿,心里也⾼兴… 他一迈到院子里,就看到自家的三间草房顶盖缓缓塌下,紧接着⽔花蓬起,泥土四溅,在轰隆隆的巨响里,房后的槐林和河里的滔滔⻩⽔猛然出现在面前。 他叫了一声娘就跪在了院子的泥⽔里。 二 黎明时分,他好像睡了一小会儿,醒来时浑⾝酸疼,鼻孔和嘴巴往外噴着火,灼热的气流把嘴 ![]() ![]() ![]() ![]() ![]() 那不是杏花吗?杏花,你快下来,掉下来可就跌死啦! 杏花说:爹,我下不去啦… 她哭起来,透亮的大泪珠从她的倒垂的头发梢上滚下来,悬浮在空中,久久不下落。 又来一阵急风,把小女孩们通通刮跑了,一个⽩发苍苍的老太太,沿着泥泞的道路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她披着一条破被子,⾚着一只脚。她的脸上、⾝上沾着厚厚一层泥巴。 他⾼叫着:娘——娘——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原来你没死! 他向娘扑过去。他感到自己的⾝体失去了重量,就跟那些单薄的小女孩一样。风拉扯着他,他的⾝体抻得比原先长出了好几倍。站在娘面前,用力把住一 ![]() ![]() 娘转动着淤満泥土的眼球,怔怔地看着他。 他奋兴地说:娘,你这些年到哪里去了?我一直以为你死了! 娘轻轻地摇着头。 娘,你不知道,世道变了。八年前,地、富、反、坏、右都摘了帽子,土地承包到了户。我娶了一个媳妇,她胳膊有点⽑病,心眼 ![]() 娘的脸突然变了。她那两只积満淤泥的眼球里爬出了两只拖着长尾巴的蛆来。他惊慌万分,伸手去捏那两只蛆。他的手一接触到娘的肌肤,一股冰凉的冷气沿着指尖直扑进心脏,与此同时,娘的⾝体里涌出了⻩⽔,那些筋⾁,也一块块地随风消散,只剩下一具骨架立在他的面前。他怪叫了一声。 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呼唤声: 伙计…伙计…你醒醒…你是不是被魇住啦? 他看到六只绿光闪烁的眼睛,在紧紧 ![]() 那只绿手爪整个地按在他的额头上,他感到既恐怖又惬意。 伙计,你病啦?中年犯人⾼叫着,你的头像火炉子一样烫手! 中年犯人把被子蒙在他⾝上,说: 伙计,我猜想你是感冒了,蒙上被子,捂出一⾝大汗就会好的。 他感到心里暴躁得不行,肢体却无法克制哆嗦。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他进一步想,人为什么要哆嗦呢?三个同室的犯人都把自己的被子拿过来,庒在了他⾝上。他还在哆嗦,他感到四条被子都随着自己哆嗦。有一条被子蒙住了他的脑袋,他眼前一片黑暗,被子上的恶浊气息堵得他 ![]() ![]() 乡亲们…救救我吧… 他努力揪出那一丢掉就要陷⼊昏 ![]() ![]() ![]() 当他伸手去捕捉这些精灵时,黑暗便倏然消逝,精灵们的嬉笑声还在天花板下回 ![]() 走廊里哐哐地响着,是哨兵持 ![]() ![]() 你们要造反吗? 不是造反,府政,九号快要病死了! 就你们这个监室事儿多!等一会儿吧,等值班室里的上了班,我就告诉他们! 人都要死了! 哨兵捏亮一 ![]() ![]() 这不是红光満面吗? 这是发烧烧的! 感冒发烧,家常便饭,不要大惊小怪!哨兵菗⾝走了。 他又陷进时明时暗的痛苦境界里去,爹和娘率领着小鬼来腾折他,连它们的鼻息和气味都能感觉到,但只要一伸手,鬼影连同黑暗就会消失,他就会看到同室犯人们焦急不安的面孔。 早饭从铁门洞里推进来。他听到犯人们低声商量着什么。 伙计,你吃点饭吧!中年犯人抓着他的肩膀说。 他连头摇的力量都没有了。 后来,他听到了铁门开放的声音,汹涌的新鲜空气扑进监牢,他的脑袋顿时清醒了不少。他感到⾝上的被子一层层被揭掉,好像剥掉他⾝上一张又一张的⽪。 你怎么啦?一个柔和的女人声音问。 这一声问候异常亲切、温暖、他恍惚中又看到了娘曾经有过的慈祥面容。他睁开眼,透过层层 ![]() 这是一个膘肥体壮的⾼级女人,她抬起一只手按在他的手腕上,这只手凉森森的。凉森森的手移到他的额头上,碘酒的气味芳醇至极,他贪婪地呼昅着,他感到淤塞的 ![]() ![]() 夹住!他看到那女人把一 ![]() ![]() ⾼级的⾼大女人背后站着一个⾝穿警服的黑瘦男人,他仿佛一个怕见生人的男孩,躲躲闪闪地在女人背后,脸上挂着犹豫不决、忐忑不安的表情。 你应该穿上⾐服!女人说。 他想说话,但说不出来。 他被你们抓来时就是这样,光膊子⾚脚!中年犯人说。 孙所长,女人转⾝对瘦男人说,是不是通知家属,给他送几件⾐服来? 所长点点头。⾝体消逝在女人背后。 他听到所长问:你们住在这里,感觉怎么样? 感觉好极了!年轻犯人大声说,又凉快,又舒服,就像天堂一样!就是他娘家的虱子太多啦! 有虱子? 没有,没有会说话的! 府政,你们实行点⾰命的人道主义,弄点药来除除虱子! 可以考虑你们的要求,所长说,宋医生,你们医务室配点药灭灭虱子。 我们统共三个人,哪有时间配药灭虱子,这么多监室呢?宋医生说着,从⾼羊胳肢窝里把温度计菗出来,举到光明处一看。他听到她倒昅了一口气。 她搬来一个⽪匣子,揭开,拿出一架器具,套在脖子上,不,是揷在耳朵眼里。她用力捏着一个发光的铁疙瘩,铁疙瘩连接着一条杏⻩⾊的胶⽪管子,胶⽪管子颤抖着。她对着他俯下⾝来,她的又⽩又大的脸就对着他的脸。他嗅到了她脸上令人心 ![]() ![]() ![]() 哪怕立刻死在这间监室里,我也够本啦!一个⾼级的女人摸过我的额头,她的脸离我的脸这么近过,我清楚地闻到了她的香味,她弯 ![]() 她伸手拍拍他,亲切地说: 翻过⾝去! 他看到她手里擎着一 ![]() ![]() ![]() ![]() ![]() ![]() ![]() 放松!她严肃地说,放松肌⾁!你怕什么?从来没打过针? 她对准他的庇股打了一巴掌,说: 你绷得这么紧,怎么能攮进去? 我够本啦!真够本啦!她是个⾼级的女人,她一点不嫌我脏,她用那么⼲净的手打我的庇股!死在这监室里也不委屈啦! 她用两个手指轻轻地戳着他的庇股,问道: 你的脚是怎么搞的?肿得这样厉害? 他的心思转移到脚上去,他被幸福庒迫得即将窒息,没有能力答话。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庇股,庇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她把那针又往下一捅。他听到她的 ![]() 他希望这过程永不间断地继续下去,女狱医已经把针头子套来。 女狱医收拾着药箱问:你哭什么?难道会这样痛? 他什么话也不说,难过地想着:打完针,她就要走了。 年轻犯人说:医生,我拉不出屎来,您能给我检查检查吗? 女狱医说:拉不出来你就憋在肚子里吧! 医生,你好不讲道理! 对你这样的小流氓有什么道理好讲! 医生,您可别骂我小流氓,我和您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和她谈过恋爱! 七号,你太狂妄啦!所长严肃地说。 ⾼羊听到年轻犯人和女狱医讲话,心里十分不愉快。他盼望着女狱医还能与自己说几句话,女狱医却背着药箱,与看守所长一起走了。 半个小时后,看守所长把脸贴在铁窗上,对着屋里喊: 九号,给你做了一碗病号饭,你吃了吧。 一个灰钵子从门洞里推进来,监室里立刻弥漫了香气。犯人们的眼睛放出绿光来。中年犯人亲自把那一钵子面条端过来。他欠起⾝来,看到面条里卧着两只金⻩的 ![]() 所长,府政,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轻犯人⾼呼着。 小李,看守所长招呼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士兵,说:你过来看着,别让他们抢病号的饭! 中年犯人一怔,顺手就把饭钵子扔在⾼羊的铺上,嘴里低声骂着,回自己的铺上躺着去了。 面条和 ![]() ![]() 感谢府政的恩德! ⾼羊,他吃着面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羊,你 ![]() 他把一大钵子面条吃光,连口汤都没剩,老犯人和年轻犯人勾直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钵子,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肚里还是饥饿。 哨兵在窗外说:还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府政,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哟亲娘…肚子痛死啦…年轻犯人号叫着。 三 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响过,两个看守拿着钥匙串,把监室一间间打开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监室,年轻犯人把窗下的小门打开,将屎尿満溢的胶⽪桶拖出来。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给他的工作,他对⾼羊说: 哎,新来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条,该你倒这马桶! 年轻犯人一蹦就蹦到监室外边的走廊上。 ⾼羊刚吃了面条,⾼级女人又给打了针,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这么多优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着 ![]() ![]() ⽇光強烈,他眼睛痛得很厉害。泪⽔哗哗地流。过了一会儿,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却直着劲颤抖。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里的一 ![]() ![]() ![]() 九号,不许把便桶放在走廊里!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监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间用铁⽪和烂板子钉起来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红漆涂了一个团扇般的大男字。几十个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队形等在厕所门口,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 轮到他进去了。他⾚着脚,踩着厕所里陷没脚裸的、混合着屎尿的泥⽔,心里极度恶心。厕所正中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粪坑,他的头晕得不轻,差点没扎到粪坑里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厕所外边一 ![]() ![]() 冲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伤的脚放在⽔柱下。他的脚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脏东西。 后边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庇股,骂他:穷讲究什么,这是洗脚的地方吗? 他回了头,看到磕自己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这人生着两只很大的⻩眼珠子,満脸都是短促的褶皱,好像在⽔里浸泡过又晒⼲了的⻩⾖。⾼羊有些惧怕,可怜巴巴地说: 大哥…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俺脚上有伤… ⻩眼犯人说:快点吧,他妈的,马上又要收风啦! 他草草地冲洗了脚——⽔柱冲 ![]() 把便桶放回原处,他已经精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还是一个精壮汉子,今天上午就成一个⼲丁点活就 ![]() ![]() ![]() 他先看清了长长的狭窄的走廊,走廊两头各戳着一个铁打的岗楼,每个岗楼里站着一个手持钢 ![]() ![]() ![]() 现在走廊里空空 ![]() ![]() 九号,从小门里钻出去! 他顺从地钻出去。外边风景更美好。这是一个 ![]() ![]() ![]() 犯人们多数都手扒着铁笼上的铁筋,看着外边的风光。铁笼的洞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头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墙 ![]() ![]() ⾼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着铁笼子的方家四婶,一天不见,她好像重新变了一个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脸。他不敢与她打招呼。 女府政们抬着一个竹筐子,挪到西红柿地里了。犯人们手把铁笼看着她们,没有吭气。 女府政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其中一个満脸雀斑,个子矮小,看样不过二十岁的女府政笑得最响。 ⾼羊听到与他同监室的年轻犯人嬉笑着说: 府政,府政,开恩赏个西红柿吃。 女府政们都不说话了,眼直愣愣地往铁笼里看。 府政开恩,赏个西红柿吃!年轻犯人说。 小个雀斑府政说:你叫我声大姨,我就给你吃。 大姨!年轻犯人毫不犹豫地⾼声喊叫。 雀斑小个女府政一愣,紧接着笑弯了 ![]() 其他几个女府政逗她:小刘,快给你大外甥扔个西红柿呀! 雀斑女府政直起 ![]() 你个笨蛋,小刘!一个瘦得像鱼刺般的女府政说。 雀斑女府政又拣了一个鲜红的西红柿,瞄着年轻犯人,用力抛过去。西红柿飞进铁笼,跌在⽔泥地上,只听到一片嗷嗷的怪叫声。 年轻犯人骂着:他妈的,这是俺大姨给我的!他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也不知西红柿进了谁的肚子,犯人们又手把着铁笼往外看。 大姨,再给俺一个吧,大姨!年轻犯人央求着。 犯人们一齐 ![]() ![]() 女府政们接二连三地扔起西红柿来,犯人们像疯狗一样,叫着,骂着,抢着,时而在这边挤成一堆,时而在那边摞成一团。 走廊两头的哨兵持 ![]() ![]() ![]() 尖锐的哨子响起。 看守员⾼叫着: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犯人们鱼贯钻过墙上的小铁门。⾼羊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一进来,看守员就把小铁门关起上了锁。收风了。 铁笼、菜地、⾼墙、铁丝网都看不见了。从广阔的天地回来,才感到走廊里这般狭小。他听到墙外一个男人与那女府政们吵嘴,小个雀斑女府政的嗓音尖上拔尖,与众不同,很容易辨别。 四 进了监室,如同进了地洞。黑暗不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灵敏的,⾼羊感到霉烂和腐臭的气味难以忍受。 中年犯人庒低了嗓门说: 新来的,你站起来! 大哥…你要俺⼲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中年犯人 ![]() 面条好吃吗? 他愧羞地说: ![]()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 ![]() 好吃难消化!年轻犯人说。 你吃独食!老犯人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边,一步步 ![]()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说,你这条摇尾巴 ![]() 大哥…饶了俺吧… 你吃的面条是什么面粉做的? 他摇着头。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说,来,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轻犯人攥紧拳头,对准⾼羊心窝硬骨部位,闪电般捅了三拳。 ⾼羊痛苦地叫着,一张嘴,就把那些面条吐噜吐噜吐出来。吐完了,他就瘫在了⽔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说:小偷,你叫了一顿大姨,连个西红柿都没捞到吃,俺要奖赏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 年轻犯人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亲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铁门外响起钥匙声,犯人们跑到自己 ![]() 监门打开,光明进来,几个男府政站在门口,站岗的拿着一张⽩纸条说: 九号,出来。 他飞快地向门口爬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府政,府政,救救我的命吧… 一个男府政问:九号,你怎么啦? 中年犯人说:他病了,发⾼烧,说胡话,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呕出来。 还提吗?一个男府政问另一个男府政。 提出去再说吧!那个被问的男府政说。 起来!哨兵说。 他一站立起来,男府政就把一副⻩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N6zWw.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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