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突然明⽩了这棵生长在河堤半 的柳树对于我们的意义了。十五年前冬末初舂的那个⽇子里,领取了⼊伍通知书的我、钱英豪、郭金库、魏大宝、张思国齐集在这棵树下。当年我们集在这棵树下纯属偶然。现在我们集合在这棵树上算不算钱英豪的巧安排?那天我们领了通知书后去聂哑巴家买了两斤狗⾁到供销社里买了两瓶⽩酒在河堤的向 坡上坐着喝酒。大冬天在野外喝酒是钱英豪的主意,他说古代英雄没有在屋里喝酒的,他是我们的领袖,一句话顶一句话。河里的⽔全部冰冻了, 光普照,河冰晶莹,犹如蜿蜒一条龙。没有风,河滩上的枯草呆呆地立着,看着我们喝酒吃狗⾁。没有筷子用手抓,没有杯子对着瓶吹。那时候这棵树只有⽔桶般耝细,树冠自然也没有如今庞大。⾁吃光了,酒喝光了,人喝晕了,太 青着蓝着旋转着,忽然有群鸿雁落在河冰上,大家都望着雁看犹如呆雁。我说要是有 就好了——后来有了 ,后来扛着 边行军边唱“瞄得准来打得狠呀一 消灭一个略侵者”时我总是想起这群雁想一 打中一只雁⽑羽横飞⾎花迸溅从半空中跌落——钱英豪说打雁要什么 ?没 怎么打雁?魏大宝硬着⾆头反驳。钱英豪说只要我们能隐蔽接近雁群在距它们十米处发起突袭就能把起飞困难的大雁扯着腿拽下来你们信不信?我们不信。他说跟我来,你们跟着我匍匐前进,知道怎么样“匍匐前进”吗?不知道不要紧,跟我学。⾝子要尽量贴近地面,用两个胳膊肘子劲使,腿随着胳膊肘子移动。对,就是这样,跟着我,拽下四只大雁让俺爹给咱清炖雁⾁,别咳嗽!慢点,别惊动雁哨!荒草掩蔽着我们的⾝体,草叶擦摩着我们的⾐服刷刷地响。草下的泥土冰凉,由于肚子里有狗⾁和⽩酒发散着热量,所以部腹感觉不凉。渐渐到耀眼的⽩冰了,那些雁呆呆地站着,好像在听导领训话的士兵,当然必须再次強调它们绝对不是士兵。我在渤海的沙滩上像只海豹一样练习匍匐前进时,总要回忆起这次匍匐前进,而我在亚热带的茂密草木中匍匐捉雁,总是想起,总是想起,永难忘记。当钱英豪被弹子打得⾎⾁横飞的那一瞬间,一个极其可怕的念头在我的心头一闪而过:在遥远南方的荒凉山林中飞舞着的钱英豪的⾎⾁与⾐服碎片正是在我们故乡的河滩上那只鸿雁的纷纷扬扬的羽⽑。当然这念头像闪电般出现便会像闪电般消逝。他死了我万箭穿心,打死我的好兄弟的那个人 起了我的満腔怒火。我在平坦、松软、滚烫的沙滩上匍匐前进,灼热的砂砾烫着我的肚⽪甚至烫着那最为敏感的部位那时的大 衩质地耝糙两天不洗就硬得像砸扁的铁⽪烟囱,沙子烤得我満脸热汗,汗⽔浸眼,我眉⽑稀疏睫⽑短比别人更睁不开眼——赵金!降低你的庇股!你是只鸵鸟吗?班长吼着,并用一 小 戳着我的庇股——我降低庇股,匍匐前进,沙子灌进袖口,腿重, 沉——快爬!海豹也比你爬得快!要领不对!站起来!——我拄着 站起来,眼前晃动着炎炎⽩⽇ 出来的黑⾊光线,海滩光芒四 ,每一颗沙粒就是一道 线。我感到肠胃绞动,头痛耳鸣。大海上吹过来腥咸的热风加重着我的不适,海浪千重万叠,海⽔一片黑暗,只有朵朵浪花反 着蓝⾊的光,蓝是烫我眼睛的颜⾊。你这个大笨蛋——班长说——钱英豪,出列——是——你提着 跑出来——匍匐前进!——他像 子一样笔 着往前倒,在接地的瞬间才单手撑地。这一倒勇敢潇洒,优美无比。他刷刷地前进着,低势姿,快速度,像一匹游动在金⻩沙滩上的草绿⾊蜥蜴。跟着我,别吱声。透过稀疏的枯草,我们渐渐 近了河冰上的雁群。冰是那样的美丽,七彩的颜⾊在冰上团团旋转着,鸿雁们⿇⾊的朴素羽⽑沾了太 的光竟然也如梦一般绚丽。辣火辣的 光在二月里出现,在同样的⽇子里出现。我副班长赵金在全班的末尾匍匐着向潜伏地点前进,嘲 的红土,烙人的卵石。我看到罗二虎的笨拙和钱英豪的轻捷。如果不是为了照顾班集体,他一个人早就爬到了点上。猎雁时趣情盎然的匍匐前进继续在我眼前出现。赵金,好好看着钱英豪的动作!班长命令我——是,班长!——他差不多就要爬到海里去了。他游动在金⻩沙滩与蓝黑海⽔之间,更像一尾亮晶晶的凶猛鳄鱼了。我认为他已经爬进了无垠的大海,爬进了永恒的冰凉世界。他几乎就在夺目光华的河冰之上了。冲啊!他跃起来,大喊着,向雁群扑去。我们也跃起来扑向河冰,河冰与河滩接合处的冻土已被 光融化成了冻泥。我们纷纷跌倒在这里。然后沾着満庇股泥巴滑到冰上去,坐着。酒精使我眩晕。钱英豪向雁群扑去,他像一条⽝,像他家那条箭一样快的黑狗“巴鲁”我们都穿着黑棉 黑棉袄。雁哨惊叫着,群雁在冰上仓惶地助跑起飞。冰减小了雁掌的擦摩力,使它们不能迅速脫离地球引力。群雁拼命地煽动着翅膀,嘎吱嘎吱地怪叫着,奔跑着、滑动着,河上彩⾊斑斓,每只雁都是一团耀眼的滑动的光影。钱英豪的黑⾊⾝影切割着光线。雁们终于飞起来,煽起凉风阵阵。它们抻着脖子抻着腿在冰上飞行。一只最笨拙的雁被钱英豪揪住了。雁群哀鸣着渐渐升⾼,既没排成“人”字,也没排成“一”字, 糟糟,七前八后,拥拥挤挤,飞进 光里去了。微风吹动着它们的羽⽑在冰上滚动。钱英豪!回来——他提着 站在队列前,绿军装被汗溻透发了黑,黑红的脸上沾着沙土。钱英豪英气 。对这个具有军事天才的同村老乡我既敬佩又嫉妒。他回过头对我咧嘴一笑,伪装帽圈下他的脸那么轻松,比捉雁还轻松,我深信他是上帝派下来当兵打仗的。我们 呼着跑到河冰上去,观赏这只被钱英豪活捉了的雁。它愤怒地惊恐地痛苦地挣扎着,并发出凄凉的令人心悸的哀鸣。我们簇拥着抱雁青年钱英豪来到柳树下,争着用手触摸它的光滑得如同缎子的⽑,它嘎嘎地叫着,两只黑⾖小眼⽔汪汪的。雁是会流泪的灵物。赵金,看到钱英豪怎么做了吗?——我低下了头——这才叫匍匐前进!班长说,你那叫什么?像蛆爬!——我把头再垂了些。这雁⾜有六斤重!摸着它我们说,走吧,英豪,让你爹清炖雁⾁去,今晚上,咱伙计们再喝一次!钱英豪空手擒雁,了不起!他说:什么了不起?碰上一只拉肚子的。雁泪汪汪。我感到难过。钱英豪若有所思地说:雁竟然会哭,放了它吧。魏大宝说:别充善人啦!郭金库说:别放别放,好不容易捉的。钱说:雁是我捉的,我要放了它,他一松手,雁扑楞楞往前蹿,魏、郭跟着追。雁起了飞,拼了命,箭一般飞向太 。雁声嘹唳。魏骂:钱英豪真混蛋!郭吼:早知要放,何必去捉?害老子跌了一腚泥。张思国慢腾腾地说:放了好,行好必得好,阿弥陀佛。张思国胖墩墩的像尊小弥勒佛。据说他的娘是信佛的,我们也不知真假。魏挖苦他你当和尚去吧,当什么兵?当兵不但要杀雁,还要杀人呢!张思国好脾气不反驳,憨憨地笑了。赵金兄弟,我可不是故意要你难堪,他说,班长说话也太损了。我哭丧着脸说:钱英豪,我在军队里怕是出息不了。我天生不是当兵的材料,你天生是当兵的材料。雁没了影,钱英豪说,我们在这树上留个名吧,十年后再来看看。他掏出一把铁把刀子,刮掉柳树的耝⽪,然后,在树杆上刻上了:钱英豪司令。郭说:“他妈的,这么大的野心,跟林彪一样,给我刀子,我当什么呢,我当个军长吧!唰唰唰,树⼲上刻出了郭金库军长。依次出现了:赵金团长、魏大宝营长。张思国搔着头⽪说:我什么也不想当,就想当个 员,回来找个工作,实在找不到工作,在村里当个支委也行。我们都笑他 无大志。魏大宝说:那你就刻上吧。张说:我手拙你替我刻吧。魏说:好,我来刻。村支委张思国,六个大字出现在树⼲上。郭说:弹子把钱英豪司令打碎了时我并没想到柳树上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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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不约而同地溜下树冠,在枝杈纵横中,在洪⽔漫漫中,寻找钱英豪司令,寻找郭金库军长,寻找赵金团长,寻找魏大宝营长,寻找村支委张思国…往昔的辉煌梦想也许早已生长在柳树的年轮里柳树的纤维里,我们摸抚着裂绽疤纹、生満青苔的树⽪,齐齐地叹一口气,六只忧伤的眼睛,碰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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