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是冯梦龙创作的经典历史小说作品 |
![]() |
|
逆流中文网 > 历史小说 > 醒世恒言 作者:冯梦龙 | 书号:10228 时间:2017/3/27 字数:21594 |
上一章 卷二十七 下一章 ( → ) | |
李⽟英狱中讼冤 人间夫妇愿⽩首,男长女大无疾疚。男娶 ![]() ![]() 这篇言语,大抵说人家继⺟心肠狠毒,将亲生子女胜过一颗九曲明珠,乃希世之宝,何等珍重。这也是人之常情,不⾜为怪。单可恨的,偏生要把前 ![]() ![]() ![]() ![]() 后 ![]() 第二等乃中户人家,虽则体面还有,料道幼时,未必有啂⺟养娘伏侍,诸⾊尽要在继⺟手內出放。那饥寒打骂就不能勾免了。若⽗亲是个硬挣的,定然卫护女儿,与老婆反目厮闹,不许他凌 ![]() ![]() 又有那一种横肚肠,烂心肝,忍心害理,无情义的汉子。 前 ![]() ![]() ![]() ![]() ![]() 到得打骂,莫说护卫劝解,反要加上一顿,取他的 ![]() ![]() ![]() ![]() ![]() ![]() ![]() 任他打骂亲生女,暗地心疼不敢呵。 第三等乃朝趁暮食,肩担之家。此等人家儿女。纵是生⺟在时,只好苟免饥寒,料道没甚丰⾐⾜食。巴到十来岁,也就要指望教去学做生意,趁三文五文帮贴柴火。若又遇着个凶恶继⺟,岂不是苦上加苦。口中吃的,定然有一顿没一顿,担饥忍饿。就要口热汤,也须请问个主意,不敢擅专。⾝上穿的,不是前拖一块,定要后破一爿。受冻捱寒,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个冷字。那几 ![]() ![]() ![]() ![]() ![]() 打骂饥寒浑不免,人前一样唤娘亲。 说话的为何只管絮絮叨叨,道后⺟的许多短处?只因在下今⽇要说一个继⺟谋害前 ![]()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里?就在本朝正德年间,京北顺天府旗手卫,有个荫籍百户李雄。他虽是武弁出⾝,却从幼聪明好学,深知典籍。及至年长,⾝材魁伟,膂力过人,使得好刀, ![]() ![]() 那时⽟英刚刚六岁,承祖五岁,桃英三岁,月英止有五六个月。虽有养娘 ![]() ![]() ![]() ![]() ![]() ![]() 李雄千择万选,却拣了个姓焦灼人家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双亡,哥嫂作主。那哥哥叫做焦榕,专在各衙门打⼲,是一个油里滑的光 ![]() 那焦氏生得有六七分颜⾊,女工针指,却也百伶百俐,只是心肠有些狠毒。见了四个小儿女,便生嫉妒之念。又见丈夫十分爱惜,又不时叮嘱好生抚育,越发不怀好意。他想道:“若没有这一窝子贼男女,那官职产业好歹是我生子女来承受。如今遗下许多短命贼种,纵挣得泼天家计,少不得被他们先拔头筹。设使久后,也只有今⽇这些家业,派到我的子女,所存几何,可不⽩⽩与他辛苦一世?须是哄热了丈夫,后然用言语唆冷他⽗子,磨灭死两三个,止存个把,就易处了。” 你道天下有恁样好笑的事。自己方才十五六岁,还未知命短命长,生育不生育,却就算到几十年后之事,起这等忍残念头,要害前 ![]() ![]() 不是妇人心最毒,还因男子没长筹。 自此之后,焦氏将着丈夫百般殷勤趋奉。况兼正在妙龄,打扮得如花朵相似,枕席之间,曲意取媚。果然哄得李雄千 ![]() ![]() ![]() ![]() ![]() ![]() 正打之间,李雄已回。那孩了抱住⽗亲,放声号恸。李雄见打得这般光景,暴躁如雷,翻天作地,闹将起来。那婆娘索 ![]() ![]() 焦榕假意埋冤了妹子几句,陪个不是,道:“舍妹一来年纪小,不知世故;二来也因从幼养娇了 ![]() ![]() 少顷,雇乘轿子,差个女使接焦氏到家。那婆娘一进门,就埋怨焦榕道:“哥哥,奴总有甚不好处,也该看爹娘分访上个好对头匹配才是,怎么胡 ![]() ![]() ![]() ![]() ![]() 焦榕道:“毕竟容不得,须依我说话。今后将他如亲生看待,婢仆们施些小惠,结为心腹。暗地察访,內中倘有无心向你,并口嘴不好的,便赶逐出去。如此过了一年两载,妹夫信得你真了,婢仆又皆是心腹,你也必然生下子女,分了其爱。那时觑个机会,先除却这孩子,料不疑虑到你。那几个丫头,等待年长,叮嘱童仆们一齐驾起风波,只说有私情勾当。妹夫是有官职的,怕人聇笑,自然 ![]() ![]() ![]() ![]() 不题焦榕兄妹计议。且说李雄因老婆凌 ![]() ![]() ![]() 过了数⽇,只得差人去接焦氏。焦榕备些礼物,送将回来。焦氏知得请下先生,也解了其意,更不道破。这番归来,果然比先大不相同,一味将笑撮在脸上,调引这几个个男女,亲亲热热,胜如亲生。莫说打骂,便是气儿也不再呵一口。待婢仆们也十分宽恕,不常赏赐小东西。大凡下人,肚肠极是窄狭,得了须微之利,便极口称功诵德, ![]() ![]() 那焦氏巴不能生下个儿子。谁知做亲二年,尚没⾝孕。心中着急,往各处寺观庵堂,烧香许愿。那菩萨果是有些灵验。 烧了香,许过愿,真个就⾝怀六甲。到得十月満⾜,生下一个儿子,啂名亚奴。你道为何叫这般名字?元来民间有个俗套,恐怕小儿家养不大,常把 ![]() ![]() 不誇红有 ![]() 蕊绽莺忘啄,花香蝶未窥。 陇头羌笛奏,芳草总堪疑。 因有了这般才藻,李雄倍加喜 ![]() ![]() 你想军情之事,火一般紧急,可能勾少缓?半月之间,择⽇出师。李雄收拾行装器械,带领家丁起程。临行时又叮嘱焦氏,好生看管儿女。焦氏答道:“这事不消分付。但愿你阵面上神灵护祐,马到成功,博个封 ![]() 夫 ![]() 不则一⽇,已至陕西地面,安营下寨,等大军到来,一齐进发。与贼兵连战数阵,互相胜负。到七月十四,贼兵挑战,赵爷令李雄出阵。那李雄统领部下精兵,奋勇杀⼊。贼兵抵挡不住,大败而走。李雄乘胜追逐数思。不想贼人伏兵四起,团团围住,左冲右突,不能得脫,外面救兵又被截断。李雄部下虽然精勇,终是众寡不敌。鏖战到晚,全军尽没。可怜李雄盖世英雄,到此一场舂梦。正是:正气千寻横宇宙,孤魂万里占清寒。 赵忠出征之事,按下不题。却说焦氏方要下手,恰好遇着丈夫出征,可不天凑其便。李雄去了数⽇,一乘轿子,抬到焦榕家里,与他商议。焦榕道:“据我主意,再缓几时。”焦氏道:“却是为何?”焦榕道:“妹夫不在家,死了定生疑惑。 如今还是把他倍加好好看承。妹夫回家知道,越信你是个好人。那时出个不意,弄个手脚,必无疑虑,可不妙哉。”焦氏依了焦榕说话,真个把⽟英姊妹看承比前又胜几分,终⽇盼望李雄得胜回朝。谁知巴到八月初旬,陕西报到京中,说七月十四⽇与贼 ![]() 又过了月余,焦氏向焦榕道:“如今丈夫已死,更无别虑,动了手罢。”焦榕道:“到有个妙策在此,不消得下手。只教他死在他乡外郡,又怨你不着。”焦氏忙问有何妙策。焦榕道:“妹夫阵亡,不知尸首下落。再捱两月,等到严寒天气,差一个心腹家人,同承祖去陕西寻觅妹夫骸骨。他是个孩子家,那曾经途路风霜之苦,⽔土不服,自然中道病死。设或熬得到彼处,叮嘱家人撇了他,暗地自回。那时⾝畔没了盘 ![]() ![]() ![]() ![]() ⽟英料道不是好意,大吃一惊,乃道:“告⺟亲:爹爹暴弃沙场,理合兄弟前去寻觅。但他年纪幼小,路途跋涉,未曾经惯。万一有些山⾼⽔低,可不枉送一死?何不再差一人,与苗全同去,总是一般的。”焦氏大怒道:“你这逆种。当初你⽗存⽇,将你姐妹如珍宝一般爱惜。如今死了,就忘恩背义,连骸骨也不要了。你读了许多书,难道不晓得昔⽇木兰代⽗征西,缇萦上书代刑?这两个一般也是幼年女子,有此孝顺之心。你不能够学他恁般志气,也去寻觅⽗亲骸骨,反来阻当兄弟莫去。况且承祖还是个男儿,一路又有人服事,须不比木兰女上阵征战,出生⼊死,那见得有什么山⾼⽔低,枉送了 ![]() ![]() 李承祖道:“姐姐,爹爹骸骨暴弃在外,就死也说不得。待我去寻觅回来,也教⺟亲放心,不必你忧虑。”到了次早,焦氏催促起程。姊妹们洒泪而别。焦氏又道:“你若寻不着⽗亲骸骨,也不必来见我。”李承祖哭道:“孩儿如不得爹爹骨殖,料然也无颜再见⺟亲。”苗全扶他上生口,经出京师。 你道那苗全是谁?乃焦氏带来赠嫁的家人中第一个心腹,已暗领了主⺟之意,自在不言之表。主仆二人离了京师,望陕四进发。此时正是隆冬天气,朔风如箭,地上积雪有三四尺⾼。往来生口,恰如在绵花堆里行走。那李承祖不上十岁孩子,况且从幼娇养,何曾受这般苦楚。在生口背上把不住的寒颤,常常望着雪窝里颠将下来。在路晓行夜宿,约走了十数⽇。李承祖渐渐饮食减少,生起病来,对苗全道:“我⾝子觉得不好,且将息两⽇再行。”苗全道:“小官人, ![]() ![]() ![]() 遥望沙场何处是? ![]() ![]() 又行了明⽇,李承祖看看病体转重,生口甚难坐。苗全又不肯暂停,也不雇脚力,故意扶着步行,明明要送他上路的意思。又捱了半⽇,来到一个地方名唤保安村。李承祖道:“苗全,我半步移不动了,快些寻个宿店歇罢。”苗全闻言,暗想道:“看他这个模样,料然活不成了。若到店客中住下,便难脫⾝,不如撇在此间,回家去罢。”乃道:“小官人,客店离此尚远。你既行走不动,且坐在此,待我先去放下包裹,然后来背你去,何如?”李承祖道:“这也说得有理。”遂扶至一家门首阶沿上坐下。苗全拽开脚步,走向前去,问个小路抄转,买些饭食吃了,雇个生口,原从旧路回家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李承祖坐在阶沿上,等了一回,不见苗全转来。自觉⾝子存坐不安,倒⾝卧下,一觉睡去。那个人家却是个孤孀老妪,住得一间屋儿,坐在门门纺纱。初时见一汉子扶个小厮,坐于门口,也不在其意。直至傍晚,拿只桶儿要去打⽔,恰好拦门 ![]() 李承祖从梦中惊醒,只道苗全来了,睁眼看时,乃是那屋里的老妪,便挣扎坐起道:“老婆婆有甚话说?”那老妪听得语言不是本地上人物,问道:“你是何处来的,却睡在此间?”李承祖道:“我是京中来的。只因⾝子有病,行走不动,借坐片时,等家人来到,即便去了。”老妪道:“你家人在那里?”李承祖道:“他说先至客店中,放了包裹,然后来背我去。”老妪道:“哎哟。我见你那家人去时,还是上午。如今天将晚了,难道还走不到?想必包裹中有甚银两,撇下你逃走去了。”李承祖因睡得昏昏沉沉,不曾看天⾊早晚,只道不多一回。闻了此言,急回头仰天观望,果然⽇已矬西,吃了一惊,暗想道:“一定这狗才料我病势渐凶,懒得伏侍,逃走去了。如今教我进退两难,怎生是好。”噤不住眼中流泪,放声啼哭。有几个邻家俱走来观看。 那老妪见他哭的苦楚,亦觉孤#j,倒放下⽔桶,问道:“小官人,你⽗⺟是何等样人?有甚紧事,恁般寒天冷月,随个家人行走?还要往那里去?”李承祖带泪说道:“不瞒老婆婆说,我⽗亲是锦⾐卫千户,因随赵总兵往陕西征讨反贼,不幸⽗亲阵亡。⺟亲着我同家人苗全到场战上寻觅骸骨归葬。不料途中患病,这奴才就撇我而逃,多分也做个他乡之鬼了。” 说罢,又哭。众人闻言,各各嗟叹。那老妪道:“可怜,可怜。 元来是好人家子息,些些年纪,有如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你⾝子既然有病,睡在这冷石上,愈加不好了。且䦶扎起来,到我铺上去睡睡,或者你家人还来也未可知。”李承祖道:“多谢婆婆美情。恐不好打搅。”那老妪道:“说那里话。谁人没有患难之处。”遂向前扶他进屋里去。邻家也各自散了。承祖跨⼊门槛,看时,侧边便是个火炕,那铺儿就在炕上。老妪支持他睡下,急急去汲⽔烧汤,与承祖吃。到半夜间,老妪摸他⾝上,犹如一块火炭。至天明看时,神思昏 ![]() 美恶 ![]() 李承祖这场大病,捱过残年,直至二月中方才稍可。在铺上看着那老妪谢道:“多感婆婆慈悲,救我 ![]() ![]() ![]() 那老妪道:“小官人,你病体新痊,只怕还不可劳动。二来前去不知尚有几多路程,你孤⾝独自,又无盘 ![]() 我的病症,觉得全妥,料也无妨。就是一路去,少不得是个大道,自然有人往来。待我慢慢求乞前去,寻着了⽗亲骸骨,再来相会。”那老妪道:“你纵到彼寻着骸骨,又无银两装载回去,也是徒然。”李承祖道:“那边少不得有官府。待我去求告,或者可怜我⽗为国⾝亡,设法装送回家,也未可知。” 那老妪再三苦留不住,又去寻凑几钱银子相赠。两下凄凄惨惨,不忍分别,到像个嫡亲子⺟。临别时,那老妪含着眼泪嘱道:“小官人转来,是必再看看老⾝,莫要竟自过去。” 李承祖喉间哽咽,答应不出,点头涕泣而去;走两步,又回头来观看。那老妪在门首,也直至望不见了,方才哭进屋里。 这些邻家没一个不笑他是个痴婆子:“一个远方流落的小厮,⽩⽩里赔钱赔钞,伏侍得才好,急松松就去了,有甚好处,还这般哭泣。不知他眼泪是何处来的?”遂把这事做笑话传说。 看官,你想那老妪乃是贫穷寡妇,倒有些义气。一个从不识面的患病小厮,收留回去,看顾好了,临行又赍赠银两,依依不舍。像这班邻里,都是须眉男子,自己不肯施仁仗义,及见他人做了好事,反又振 ![]() 闲话休题。 且说李承祖又无脚力,又不认得路径,顺着大道,一路问讯,捱向前去。觉道劳倦,随分庵堂寺院,市镇乡村,即便借宿。又亏着那老妪这几钱银子,将就半饥半 ![]() ![]() ![]() ![]() 李承祖吹起火种,焚化纸钱,望空哭拜一回。起来仔细寻觅,团团走遍,但见⽩骨 ![]() ![]() 心下苦楚,又向空祷告道:“爹爹 ![]() 行不上一里田地,斜揷里林子中,走出一个和尚来。那和尚见了李承祖,把他上下一相,说道:“你这孩子,好大胆。 此是什么所在,敢独自行走?”李承祖哭诉道:“小的乃京师人氏,只因⽗亲随赵总兵出征阵亡,特到此寻觅骸骨归葬。不道没个下落,天又将晚,要觅个宿处。师⽗若有庵院,可怜借歇一晚,也是无量功德。”那和尚道:“你这小小孩子,反有此孝心,难得,难得。只是尸骸都焚化尽了,那里去寻觅。” 李承祖见说这话,哭倒在地。那和尚扶起道:“小官人,哭也无益,且随我去住一晚,明⽇打点回家去罢。”李承祖无奈,只得随着和尚。又行了二里多路,来到一个小小村落,看来只有五六家人家。那和尚住的是一座小茅庵,开门进去,吹起火来,收拾些饭食,与李承祖吃了。问道:“小官人,你⽗亲是何卫军士?在那个将官部下?叫甚名字?”李承祖道:“先⽗是锦⾐卫千户,姓李名雄。”和尚大惊道:“元来是李爷的公子。”李承祖道:“师⽗,你如何晓得我先⽗?” 和尚道:“实不相瞒,小僧原是羽林卫军人,名叫曾虎二,去年出征,拨在老爷部下。因见我勇力过人,留我帐前亲随,另眼看承。许我得胜之⽇,扶持一官。谁知七月十四,随老爷上阵,先斩了数百余级,贼人败去。一时恃勇,追逐十数里,深⼊重地。贼人伏兵四起,围裹在內。外面救兵又被截住,全军战没。止存老爷与小僧二人,各带重伤,只得同伏在 ![]() 亏他服事,调养好了金疮,朝暮劝化我出家。我也想:死里逃生,不如图个清闲自在。因此依了他,削发为僧。今年舂间,老师⽗⾝故。有两个徒弟道我是个氽来僧,不容住在庵中。我想既已出家,争甚是非?让了他们,要往远方去,行脚经过此地,见这茅庵空间,就做个安⾝之处,往远近村坊抄化度⽇。不想公子亲来,天遣相遇。”李承祖见说⽗亲尸骨尚存,倒⾝拜谢。和尚连忙扶住,又问道:“公子恁般年娇力弱,如何家人也不带一个,独自行走?” 李承祖将中途染病,苗全抛弃逃回,亏老妪救济前后事细细说出,又道:“若寻不见⽗亲骨殖,已拚触死沙常天幸得遇吾师,使我⽗子皆安。”和尚道:“此皆老爷英灵不泯,公子孝行感格,天使其然。只是公子孑然一⾝,又没盘 ![]() ![]() 和尚笑道:“公子差矣。常言道:‘官情如纸保’总然极厚相知,到得死后,也还未可必,何况素无相识?却做恁般痴想。 李承祖道:“如此便怎么好?”和尚沉昑半晌,乃道:“不打紧。 我有个道理在此。明⽇将骸骨盛在一件家伙之內,待我负着,慢慢一路抄化至京,可不好么?”李承祖道:“吾师肯恁般用情,生死衔恩不浅。”和尚道:“我蒙老爷识拔之恩,少效⽝马之劳,何⾜挂齿。” 到了次⽇,和尚向邻家化了一只破竹笼,两条索子,又借柄锄头,又买了几陌纸钱,锁上庵门,引李承祖前去。约有数里之程,也是一个村落,一发没个人烟。直到土墙边放下竹笼,李承祖就哭啼起来。和尚将纸钱焚化,拜祝一番,运起锄头,掘开泥土,露出一堆⽩骨。从脚上逐节儿收置笼中,掩上笼盖,将索子紧紧捆牢,和尚负在背上。李承祖掮了锄头,回至庵中。和尚收拾⾐钵被窝,打个包儿,做成一担,寻 ![]() ![]() 离城尚有十里之远,见旁边有个店酒,和尚道:“公子且在此少歇。”齐⼊店中,将竹笼放于卓上,对李承祖说道:“本该送公子到府,向灵前叩个头儿才是。只是我原系军人,虽则出家,终有人认得。倘被拿作逃军,便难脫⾝,只得要在此告别,异⽇再图相会。”李承祖垂泪道:“吾师言虽有理,但承大德,到我家中,或可少荆今在此外,无以为报,如之奈何?”和尚道:“何出此言。此行一则感老爷昔年恩谊,二则见公子穷途孤弱,故护送前来。那个贪图你的财物。”正说间,酒保将过酒肴。和尚先捏在竹笼前祭奠,一连叩了四五个头,起来又与李承祖拜别。两下各各流泪。饮了数杯,算还酒钱,又将钱雇个生口,与李承祖乘坐,把竹笼教脚夫背了,自己也背上包裹,齐出店门,洒泪而别。有诗为证: ![]() 老妪周旋僧作伴,皇天不负孝心人。 话分两头。却说苗全自从撇了李承祖,雇着生口赶到家中。只说已至场战,无处觅寻骸骨,小官人患病⾝亡,因少了盘 ![]() ![]() 一⽇,焦榕走来回复妹子说话,焦氏安排酒肴款待。元来他兄妹都与酒瓮同年,吃杀不醉的。从午后吃起直至申牌时分,酒已将竭,还不肯止。又教苗全去买酒。苗全提个酒瓶走出大门,刚 ![]() 且说李承祖到了自家门首,跳下生口,赶脚的背着竹笼,跟将进来。直至堂中,静悄悄并不见一人,心內伤感道:“爹爹死了,就弄得这般冷落。”教赶脚的把竹笼供在灵座上,打发自去。李承祖向灵前叩拜,转着去时的苦楚,不觉泪如泉涌,哭倒在拜台之上。焦氏听得哭声,假意教丫头出来观看。 那丫头跑至堂中,见是李承祖,惊得魂不附体,带跌而奔,报道:“ ![]() ![]() ![]() ![]() ![]() ⽟英姊妹,已是知得李承祖无恙,又惊又喜,奔至堂前,四个男女,抱做一团而哭。哭了一回,⽟英道:“苗全说你已死,怎地却又活了?”李承祖将途中染病,苗全不容暂停,直至遇见和尚送归始末,一一道出。焦榕怨道:“苗全这奴才恁般可恶。待我送他到官,活活敲死,与贤甥出气。”李承祖道:“若得舅舅张主,可知好么。”焦氏道:“你途中辛苦了,且进去吃些酒饭,将息⾝子。”遂都⼊后边。焦榕扯李承祖坐下,⽟英姊妹,自避过一边。焦氏一面教丫头把酒去热,自己踅到后门首,恰好苗全已在那里等候。焦氏接了药,分付他停一回进来。焦氏到厨下,将丫环使开,把药倾⼊壶中,依原走来坐下。 少顷,丫头将酒镟汤得飞滚,拿至卓边。焦榕取过一只茶瓯,満斟一杯,递与承祖道:“贤甥,借花献佛,权当与你洗尘。”承祖道:“多谢舅舅。”接过手放下,也要斟一杯回敬。 焦榕又拿起,直推至口边道:“我们饮得多了,这壶中所存有限,你且乘热饮一杯。”李承祖不知好歹,骨都都饮个⼲净。 焦榕又斟过一杯道:“小官人家须要饮个双杯。”又推到口边。 那李承祖因是尊长相劝,不敢推托,又饮⼲了。焦榕再把壶斟时,只有小半杯,一发劝李承祖饮了。那酒不饮也罢,才到腹中,便觉难过,连叫肚痛。焦氏道:“想是路上触了臭气了。”李承祖道:“也不曾触甚臭气。”焦氏道:“或者三不知,那里觉得。”须臾间药 ![]() ![]() ![]() ![]() ![]() 焦榕道:“看这模样,必是触犯了神道,被丧煞打了。如今幸喜已到家里,还好。只是占了甥女卧处,不当稳便。就今夜殓过,省得他们害怕。”焦氏便去取出些银钱。那时苗全已转进前门,打探听得里边哭声鼎沸,量来已是完帐,径走⼊来。焦氏恰好看见,把银递与苗全,急忙去买下一具棺木,又买两壶酒,与苗全吃勾一醉。先把棺木放在一门厢房里,然后揎拳裸臂,跨⼊房中,教⽟英姊妹走开。向 ![]() 过了两⽇,焦氏备起⾐衾棺椁,将丈夫骸骨重新殓过,择⽇安葬祖茔。恰好优恤的覆本已下:李雄止赠忠勇将军,不准升袭指挥。焦氏用费若⼲银两,空自送在⽔里。到了安葬之⽇,亲邻齐来相送。李承祖也就埋在坟侧。偶有人问及,只说路上得了病症,到家便亡。那亲戚都不是切己之事,那个去查他细底。可怜李承祖沙场內倒䦶扎得 ![]()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常言道:“痛定思痛。”李承祖死时,⽟英慌张慌智不暇致详。到葬后渐渐想出疑惑来。他道:“如何不前不后,恰恰里到家便死,不信有恁般凑巧。况兼口鼻中又都出⾎;且又不拣个时辰,也不收拾个⼲净。棺木小了,也不另换,哄了我们转⾝,不知怎地,胡 ![]() 那焦氏谋杀了李承祖之后,却又想道:“这小杀才已除,那几个小 ![]() ![]() 看看过了残岁,又是新年。⽟英已是十二岁了。那年二月间,正德爷晏驾,嘉靖爷嗣统,下速招遍选嫔妃。府司着令民间挨家呈报,如有隐匿,罪坐邻里。那焦氏的邻家,平昔晓得⽟英才貌兼美,将名具报本府。一张上选的⻩纸帖在门上。那时焦氏就打帐了做皇亲国戚的念头,掉过脸来,将⽟英百般奉承,通⾝换了绫罗锦绣,肥甘美味,与他调养。又将银两教焦榕到礼部使用。那⽟英虽经了许多磨折,到底骨格犹存。将息数⽇,面容顿改,又兼穿起华丽⾐服,便似画图中人物。府司选到无数女子,推他为第一,备文齐送到礼部选择。礼部官见了⽟英这个容仪,已是万分好了。但只年在幼小,恐不谙侍御,发回宁家。那焦氏因用了许多银子,不能勾中选,心下懊悔气恼,原翻过向⽇嘴脸,好⾐服也剥去了,好饮食也没得吃了,打骂也更觉勤了。 常言说得好:“坐吃山空,立吃地陷。”当初李雄家业,原不甚大。自从阵亡后,焦氏单单算计这几个小儿女,那个思想去营运。一窝子坐食,能够几时。况兼为封荫选妃二事,又用空了好些。⽇渐⽇深,看看弄得罄荆两个丫头也卖来完在肚里。那时没处出豁,只得将住房变卖。谁知苗全这厮,见家中败落,亚奴年纪正小,袭职⽇子尚远,料想目前没甚好处。趁焦氏卖得房价,夜间捵⼊卧房,偷了银两,领着老婆,逃往远方受用去了。到次早,焦氏方才觉得。这股闷气无处发怈,又迁怒到⽟英姊妹,说道:“如何不醒睡,却被他偷了东西去?”又都奉承一顿⽪鞭,一面教焦榕告官缉捕。过了两月,那里有个踪迹?此时买主又来催促出房。无可奈何,与焦榕商议,要把⽟英出脫。焦榕道:“⽟英这个模样儿,慢慢的觅个好主顾,怕道不是一大注银子。如今急切里寻人,能值得多少?不若先把小的胡 ![]() ![]() 愁对呢喃终一别,画堂依旧主人非。 元来焦氏要依傍焦榕,却搬在他侧边小巷中,相去只有半箭之远,间壁乃是贵家的花园。那房屋止得两间,诸⾊不便。要桶⽔儿,直要到邻家去汲。那焦氏平⽇受用惯的,自去不成,少不得通在⽟英、月英两个⾝上。姊妹此时也难顾羞聇,只得出头露面。又过了几时,桃英的⾝价渐渐又将摸完。一⽇傍晚,焦氏引着亚奴在门首闲立,见一个乞用女儿,止有十数岁,在街上求讨,声音叫得十分惨伤。有个邻家老妪对他说道:“这般时候,哪个肯舍。不时回去罢。”那叫化女儿哭道:“ ![]() ![]() ![]() 正在沉昑,恰好月英打⽔回来。焦氏道:“小 ![]() ![]() ![]() 自明⽇为始,也要出去寻五十文一⽇,若少一文,便打下你下半截来。”⽟英姊妹见说要他求乞,惊得面面相觑,満眼垂泪,一齐跪下,说道:“⺟亲,我家世代为官,多有人认得,也要存个体面。若教出去求乞,岂不辱抹门风,被人聇笑。” 焦氏道:“见今饭也没有得吃了,还要甚么体面,怕甚么聇笑。” 月英又苦告道:“任凭⺟亲打死了,我决不去的。”焦氏怒道:“你这 ![]() ![]() 光 ![]() ![]() 直哭得个有气无力,没情没绪。放下针指,走至庭中,望见间壁园內,红稀绿暗,燕语莺啼,游丝斜袅,榆荚 ![]() 云鬓⾐裳半泥土,野花何事独撩人。 ⽟英昑罢,又想道:“自爹爹亡后,终⽇被继⺟磨难,将那昑咏之情,久已付之流⽔。自移居时,作了《别燕诗》,倏忽又经年许。时光迅速如此。”嗟叹了一回,又恐误了女工,急走⼊来趱赶,见卓上有个帖儿,便是焦榕请妹子吃寿酒的。 ⽟英在后边裁下两折,寻出笔砚,将两首诗录出,细细展玩,又叹口气道:“古来多少聪明女子,或共姊妹赓酬,或是夫 ![]() 天⾊傍晚,刚是月英到家。焦氏接脚也至,见他泪痕未⼲,便道:“那个难为了你,又在家做妖势?”⽟英不敢回答,将做下女工与他点看。月英也把钱 ![]() 到了明⽇,焦氏见卓上摆着笔砚,检起那帖儿,后边已去了几折,疑惑⽟英写他的不好处,同道:“你昨⽇写的是何事?快把来我看。”⽟英道:“偶然写首诗儿,没甚别事。”焦氏嚷道:“可是写情书约汉子,坏我的帖儿?”⽟英被这两句话,羞得彻耳 ![]() ![]() ![]() ![]() ![]() ![]() ![]() ![]() 那邻家每⽇听得焦氏凌 ![]() ![]() ![]() ![]() ![]() ⽟英哭了一回,忍着疼痛,原⼊里边去做针指。那焦氏恨声不绝。到了晚间,呑声饮泣,想道:“人生百岁,总只一死,何苦受恁般聇辱打骂。”等至焦氏 ![]() ![]() ![]() 至次早,分付月英在家看守,教亚奴引着到焦榕家里,将昨⽇邻家说话,并夜来⽟英上吊事说与。又道:“倘然死了,反来连累着你。不如先送到官,除了这祸 ![]() 焦氏大喜,便教焦榕央人写下状词,说⽟英奷 ![]() ![]() 少顷升堂,准了焦氏状词,差四个校尉前去,拘拿⽟英到来。那问官听了一面之词,不论曲直,便动刑具。⽟英再三折辩,那里肯听。可怜受刑不过,只得屈招,拟成剐罪,发下狱中。两个噤子扶出衙门,正遇月英妹子。元来月英见校尉拿去阿姐,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锁上门儿,随后跟来打探。 望见噤子扶挟出来,便钻向前抱住,放声大哭,旁边转过焦氏,一把扯开道:“你这小 ![]() 月英见了焦氏,犹如老鼠见猫,胆丧心惊,不敢不跟着他走。 到家又打勾半死,恨道:“你下次若又私地去看了这 ![]() 再说⽟英下到狱中,那噤子头见他生得标致,怀个不良之念,假慈悲,照顾他,住在一个好房头,又将些饮食调养。 ⽟英认做好人,感 ![]() 且说那噤子贪爱⽟英容貌,眠思梦想,要去奷他。一来耳目众多,无处下手;二则恐⽟英不从,喊叫起来,坏了好事。提空就走去说长问短,把几句风话撩拨。⽟英是聪明女子,见话儿说得蹊跷,已明⽩是个不良之人,留心提防,便不十分招架。一⽇,正在槛上闷坐,忽见那噤子轻手轻脚走来,低声哑气,笑嘻嘻的说道:“小娘子可晓得我一向照顾你的意思么?”⽟英知其来意,即立起⾝道:“奴家不晓得是甚意思。”那噤子又笑道:“小娘子是个伶俐人,难道不晓得?” 便向前搂抱。⽟英着了急, ![]() ![]() ⽟英在狱不见又经两月有余,已是六月初旬。元来每岁夏间,在朝廷例有宽恤之典,差太监审录各衙门未经发落之事。凡事枉人冤,许诸人陈奏。比及六月初旬,⽟英闻得这个消息,想起一家骨⾁,俱被焦氏陷害,此番若不伸冤,再无昭雪之⽇矣。遂草起辨冤奏章,将合家受冤始末,细细详述。教月英赍奏,其略云:臣闻先正有云:五刑不孝为先,四德以无义为聇。故窦氏投崖,云华坠井。是皆毕命于纲常,流芳于后世也。臣⽗锦⾐卫千户李雄,先娶臣⺟,生臣姊妹三人,及弟李承祖。不幸丧⺟之⽇,臣等俱在孩提。⽗每见怜,仍娶继⺟焦氏抚养。臣⽗于正德十四年七月十四⽇征陕西反贼阵亡。天祸臣家,流移⽇甚。臣年十六,未获结缡。姊妹伶仃,孑无依荷。标梅已过,红叶无凭。尝有《送舂诗》一绝云云,又有《别燕诗》一绝云云。是皆有感而言,情非得已。奈⺟氏不察臣衷,疑为外遇, ![]() ![]() 幸赖天佑⽗灵,抱骨以归。前计不成,仍将臣弟毒药⾝死,支解弃埋。又将臣妹李桃英卖为人婢,李月英屏去⾐食,沿街抄化。今将臣诬陷前情。臣设有不才,四邻何不纠举?又不曾经获某人,只凭数句之诗,寻风捉影,以陷臣罪。臣之死,固当矣。十岁之弟,有何罪乎?数岁之妹,有何辜乎?臣⺟之过,臣不敢言。《凯风》有诗,臣当自责。臣死不⾜惜,恐天下后世之为继⺟者,得以肆其奷妒而无忌也。伏望陛下俯察臣心,将臣所奏付诸有司。先将臣速斩,以快⺟氏之心。次将臣诗委勘,有无事情。 推详臣⺟之心,尽在不言之表。则臣之生平获雪,而臣⽗之灵亦有感于地下矣。 这一篇章疏奏上,天子重瞳亲照,怜其冤抑,倒下圣旨,着三法司严加鞠审。三法司官不敢怠慢,会同拘到一⼲人犯,连桃英也唤至当堂,逐一细问。焦氏、焦榕初时抵赖,动起刑法,方才吐露真情,与⽟英所奏无异。勘得焦氏叛夫杀子,逆理 ![]() 又令变卖焦榕家产,赎回桃英。覆本奏闻,请旨。圣天子怒其凶恶,连亚奴俱敕即⽇处斩。⽟英又上疏恳言:“亚奴尚在襁褓,无所知识。且系李氏一线不绝之嗣,乞赐矜宥。”天子准其所奏,诏下刑部,止将焦榕、焦氏二人绑付法场,即⽇双双受刑。亚奴终⾝不许袭职。另择嫡枝次房承荫,以继李雄之嗣。⽟英、月英、桃英俱择士人配嫁。至今《列女传》中载有李⽟英辨冤奏本,又为赞云:李氏⽟英,⽗死家倾。《送舂》《别燕》,⺟疑外情。置之重狱,险罗非刑。陈情一疏,冤滞始明。 后人又有诗叹云: 昧心晚⺟曲如钩,只为亲儿起毒谋。 假饶⾎化西江⽔,难洗⻩泉一段羞。 N6zWw.CoM |
上一章 醒世恒言 下一章 ( → ) |
冯梦龙的最新历史小说《醒世恒言》由网友提供上传最新章节,逆流中文网只提供醒世恒言的存放,我们仅是一个广大网友免费阅读交流的小说平台,尽力最快速更新醒世恒言的最新章节,用心做最好的全本小说网站。 |